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如果你知道我的年龄,就会知道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学校里没有图书馆,家里也极少有儿童读物,于是,学校门口那个小人书摊儿,就把我们班多数男孩子的魂儿勾走了。
书摊上出租的多是武侠小人书,《三侠五义》呀,《湘江女侠》呀,也有《水浒》和《济公传》。每天中午上学前,下午放学后,我们花一百元钱(这里的一百元钱相当于改革后的一分钱。20世纪50年代中期货币改革前均以万元为货币单位,改革后,则以一元为货币单位。)就可以任意挑选一本,然后靠在墙根儿上看个够。没钱租书也没关系,挤在同学身边“看蹭儿”就是了。有时,“看蹭儿”的人多了,难免有人偷偷重看一遍。书摊儿的主人是一个清瘦的穿白色对襟褂子的小老头儿,不知是没看见,还是根本不介意,他坐在小马扎上,只是聚精会神地看一本很旧的大书。
我们不崇拜影星,不崇拜歌唱家,只崇拜大侠胜英、锦毛鼠白玉堂,当然还有白眉毛老西儿徐良、小侠艾虎了。遗憾的是,那时没有他们的彩照,我们无法把他们的英武的形象贴在卧室的墙壁上。
一天,一位崇拜锦毛鼠白玉堂的同学,偶然发现班上一位同学语文课本的空白处画满了小人,而且都是侠客、剑客。他立刻拿了一张白纸,请那位同学给他画一张锦毛鼠白玉堂的画像。那张画我们都看到了,白玉堂一手持剑,一手拈着剑诀,身姿飘忽,英姿飒爽,和小人书上一模一样,好看极了!我们纷纷从作业本上撕下白纸,请他画我们心目中的英雄。
自从一鸣惊人后,我们便对他刮目相看了,但他一点儿也不骄傲,有求必应。也许我们太贪婪了,有了胜英,又让他画黄三太;有了南侠展昭,又让他画北侠欧阳春;害得他在家里画不完,只好拿学校来画。就这样,我们发现他的画都是临摹的,临摹的样本是一页页小人书。显然,那画页是从整本的小人书上私下的,弯弯曲曲的断痕还在。不知怎的,我们几个同学相互望了一眼,想到了校门口小老头儿的小人书。那老头儿很慈祥,对我们很好—我们心里忽然不自在起来。
下学以后,我们不约而同地来到小老头儿的书摊上,根据我们手上的图画,寻找书中相应的画页,果然不见了。书中残存的窄窄的纸片,像存根一样,要求对证!从此以后,我们几个再也不向姓汪的同学要画了。
这件不光彩的事情,结果却出人意外。
不知哪位同学,把我们的发现告诉了他。他没说话,一直垂着头,眼泪汪汪的。
第二天,他拿着偷偷撕下来的画页,去找出租小人书的小老头儿。
那小老头儿真好,没骂他,没让他赔偿,也没到学校找我们老师,只是找来糨糊和透明的玻璃纸,和他一起把撕下的画页又粘到小人书中。完工之后还送给他一套颜梅华先生画的《十二金钱镖》,让他当范本,让他细细揣摩、体会。
我们知道后,真高兴—为我们的画家高兴,对那位清瘦的老人也更喜爱,更敬重。
那时,小学是分初小和高小的。念完四年级,算初小毕业;上高小,要参加升学考试。从那以后,我就和我们的画家分手了。
20世纪60年代初,我在《光明日报》和《人民日报》上,都见过他画的肖像画—当然是工人、农民和士兵。可惜,我不知他在哪里。我好想告诉他,他给我画的翻江鼠蒋平,还夹在我的大《辞海》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