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几年前,我曾访问过欧洲的文明古国希腊。
那些耸立在山巅的神殿的残垣断柱,博物馆里出土的精美绝伦的大理石雕像,以及公路上漫山遍野的橄榄树林,都曾使我惊心动魄,但最令我难忘的,确是一个渔村—一个小小的渔村。
可惜,我没能记住它那古怪的名字。
它坐落在海滨。海水碧绿清澄,小鱼儿历历可数。一条不算长不算宽的街道紧紧贴着海边的防护栏杆,很干净。街旁依次排列着四五家小小的商店。山坡上下,有粗壮的大橡树,有一幢幢肉桂色的、浅蓝色的二层小楼。在村后远处的山顶上,一座白色的小教堂像银子似的闪光。这几乎就是小渔村的全部景色。
应该说,并无特异之处。
但它却是受希腊政府保护的:渔村里的房屋不得增建,不得拆除,做必要修整,亦应维持原貌。也就是说,这个渔村,今天向人民展示的,依然是它200年前的风采。
我踟蹰在渔村的街道上,眺望风平浪静的海面,眺望绿色的山坡和山顶上那座小巧的教堂,不由得浮想联翩。
希腊不愧是文明古国,与欧洲的发达国家相比,他们并不富有,但他们懂得珍视艺术,珍视文化,珍视祖先遗留下的一切好东西。仅此,就足以使我感慨丛生了。
二
几个月前,去温州永嘉楠溪江风景区游览,令我惊喜过望的是,在那里也看到了保存完好的古村。我们自己的古村,而且不是一个两个。他们的历史,比希腊那座小渔村远为悠久。
在去楠溪江之前,永嘉的朋友们告诉我们:“村古”与“水秀”“岩奇”“瀑多”“滩林美”并列,为楠溪江风景区的五大特色之一。我一听,便十分高兴。
古代楠溪江地区,由于气候温和,经济繁荣,航运发达,曾经非常富庶。还应当说,楠溪江有幸,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南朝诗人谢灵运、颜延之以及史学家裴松之,都曾先后出任永嘉太守。不必说他们在任上对当地文化发展的促进,他们的流风遗韵,也足以长久地滋养着楠溪江流域的莘莘学子。
据文献记载,历史上有六百多名进士出自狭小的楠溪江地区的“耕读世家”,真让人难以想象。
人才荟萃,经济繁荣,使楠溪江两岸的深山幽谷里,出现了一些与众不同的村寨。
早在宋代,这里的一些“耕读世家”便已繁衍成一个个“宗族”。宗族是一个封闭的小社会,以农耕作为经济基础,宗族子弟农忙种田,农闲读书。他们不只有共同的祖先,共有的祠堂,而且有共同的居住点—这就是永嘉朋友所说的“古村”。
那些村落确实古老,有的奇迹般地依然保持着八九百年前初建时的风貌,有宋代的寨墙、居民、花墙、水亭和题在大门上的楹联。至于明清建筑,更是随处可见。
朋友们的介绍,不仅勾起我对那个希腊小渔村的怀想,更勾起我拜谒楠溪江古村落的强烈渴望。
三
俗话说,好事多磨。
我们去石门台游览那天,在峡谷里攀登了几公里山道,一直登上九漈瀑。一路上峰回路转,忽而青山壁立,古木成荫;忽而深潭如镜,溪水淙淙;加之山上山下怪石峭立,草木葱茏,可谓百步一景,目不暇接。而石门台上,九漈瀑从悬崖上一泄如注,在碧绿的水潭里溅起堆堆白雪,清逸之气荡人肺腑。大家都玩得十分尽兴。
临下山时,我看见一位黄衣少女从九漈瀑奔腾而下的悬崖旁,顺着一条陡峭的山道走下来。看她衣着的款式以及肩上的小挎包,也是个游人。当她走过我面前时,我便问她,山上还有什么景致?她眉清目秀,打量我一眼:
“山上是我们的寨子。”
原来她是本地居民。
她所说的“寨子”是什么?
这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中的寨子,不就是古村吗?
我怦然心动。
“这儿距你们的寨子远吗?”
“上了山,往前走七八百米。”
不待我开口,她踏着弯弯曲曲的石板路飘然下山了,头上一朵淡紫的绢花一颤一颤的。
山上是一片苍绿的密密层层的树林,树林上方是蓝色的晴空。那条红色的土路从山谷中缓缓上升,然后急剧地跃上山顶,消失在树林中,消失在蓝空下。
树林后面的寨子,显然是座古村。深藏在这样风景优美交通不便的地方,那寨子一定是古朴的,美丽的。他们的祖先,可能因为逃避战乱,也可能因为愤世嫉俗,躲到这远离闹市的所在,拓荒耕作,课子读书,终于成为化外之民。他们简称的寨子是什么模样?他们给后人留下些什么?
早知道头顶上便有一座古村,我一定跑上去了。现在不行,同伴们正在下山,峡谷外还有汽车等候我们。
近在咫尺,却失之交臂。
这样的遗憾,还不止一次。
那天,去石栀岩。汽车在山山岭岭中飞奔,人迹越来越稀少,直到前面无路可通,才在一座大山脚下停下来。一下车,视野中便呈现出一幅完整的古山村的图画,清秀浑朴,令人顿生世外桃园之感。
村子坐北朝南,背靠巍峨的青山,被山上一块块金黄的梯田簇拥着。几十栋木结构古屋顺着山势错落起伏,使得静若深潭的小山村显示出一种活生生的律动美。黑黑的屋瓦,如同墨染,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风雨雨,护佑了多少代子子孙孙。
村西一片翠竹,在柔柔的秋风里轻轻摇曳。村口有两棵数丈高的大樟树,洒下大片的绿荫,好像不论在多么炎热的天气里,走过树下,便会一身清凉。
遗憾,可望而不可即。
一条深深的宽达几十米的溪谷,横在我们与村子之间。谷底有巨大的卧牛石东一块西一块散布着,通体光滑,全无棱角。卵石滩上欢快地流淌着清清的溪水。溪谷对面,一条石砌的阶梯,从谷底通往山脚,通往村子里。那是村民汲水的路,我只能隔溪兴叹。
四
从石栀岩出来,永嘉的朋友们领我们到下岙村,安排我们在一位小学教师家里吃午饭。
新杀的鸡,新宰的猪,新磨的豆腐,从菜园里刚刚摘下的青菜,还有滚烫的老酒。这一餐,真是十足的农家风味。
我口福浅,喝一碗老酒,就觉得脚下轻飘,眼神迷离。加之时间紧促,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虽然到了下岙,竟没能做一些深入的观察,但仅那匆匆的印象,也是美好的。
记得它被群山环绕着。
进村的路,便是一条游览自然风光的路。
那里有一大片绿茵茵的草坪,青草柔软密实,坐在草坪上小憩,嗅着草地爽人的清香,仰望蓝天流云,别有一番滋味。走出草坪,踏上一条石板小路,转两个弯儿,登上小山冈,下岙村便近在眼前了,只有绿树掩映,难见庐山真面目。顺着石板小路下山,走进一片傍山的竹林,竹林外面是一条宽阔的溪水。溪水丰沛,像楠溪江所有的支流一样,是明净清浅的。溪上有一溜儿用方石排列的步碇充当过河桥,站在步碇上如同站立水中,看流水悠悠,水草飘摇,鱼儿回游,对北方人说来,兴味就不同一般了。过了河,再攀上一段被绿树荫蔽的石级小路,眼前展现一片平坦的菜地、橘林,方算进村。这一路,已经令人大饱眼福了。
在路上,如果还目能暇接,从另一个角度仰望雄奇的石栀岩,看溪水从碧绿的山脚下涓涓而去,看群山上纤尘不染的蓝空,感受山野间陌生的迷人的寂静,不由自主地会萌生一种出世之感,那是都市生活难以得到的体验。
还记得在村子里我没有看到一块砖,那里几乎是一个石头世界。
村里人建房筑路,一律就地取材。山上有取之不尽的石料和木材,溪流里有用之不完的卵石。房基是石头的,劵门也是石头的,特别是那些用鹅卵石铸就的墙垣,苍苔片片,青草葱葱,在坚实粗犷中,又显示出一种奇异的生命的活力。
这石头世界并不单调,几乎每一座石头院落都被绿荫覆盖着,被青藤缠绕着,而那些尚未采摘的橘子和高桩柿子,像一个个杏黄的小灯笼,在庭院,在路旁,四处闪耀。
就记住这些了。下岙,美丽又独具风格的小山村。
真想再一次投入你的怀抱,不再醉眼迷离,不再来去匆匆,让我清醒地、从容地端详你、感受你。
五
终于有机会让我从容地拜谒一座楠溪江的古村了—一座典型的宋代村庄。
我们是专程前往的。
它叫苍坡。
永嘉的朋友们介绍说:据苍坡的宗谱记载,其始祖李岑,原籍福建长溪,于五代后周末期迁居此地,至今已绵延四十余代。
最早的苍坡村是怎样一种规模,怎样一种格局,已难推断。现存的苍坡村是宋代建筑,由九世祖李蒿特请当时国师李时日规划设计的,约建于公元1178年。村寨布局新颖奇巧,匪夷所思。其寨墙、宗祠、民宅、木亭、池塘至今依然存在,简直是奇迹。
我们清晨从驻地出发。汽车盘山越岭。一片片橘林在山冈上起伏,尚未收割的稻子在梯田上涂出一片片金黄。楠溪江忽而在公路旁波平如镜,忽而在山间里跳跃欢歌。
深藏在这远离通都大邑甚至远离县城的山野里,我猜想,苍坡一定也像下岙一样,是个石头村落,质朴而野性。那些令人神往的宋代遗迹——亭台、宗祠、民宅——大概早已陈旧不堪。寨子可能已成为残垣断壁,跟万里长城在西北的某些段落一样,让人不忍目睹,徒生吊古之幽情。
下车伊始,我便恍然明白:我的猜测,完全错了。
苍坡村竟有一座高大古朴的寨门,青瓦铺顶,圆木为柱,门上有苍坡设计者李时日手书的对联:“四壁青山藏虎豹,双池碧水贮蛟龙。”再看向两侧伸展的寨墙,均为土黄色石块砌成,整整齐齐、敦敦实实。望着它,非但全无接近废墟之感,而是觉得自己正要步入一座古趣盎然的园林。
苍坡,确实是一座古典园林。这样的赞誉,毫不过分。
走进寨门,眼前豁然开朗。左前方一池碧水,四周方石砌岸,齐整清亮,给村子里平添不少灵动之气。池塘北岸,排列着一幢幢砖石建就的民宅。古屋长巷,情味迥异,仿佛将人带入几百年前的古代。
进门右手,或走上一条卵石小路,或踏上一座青石小桥,都可以通向一个结构严谨的小建筑群:仁济庙,太阳宫,水月堂。
苍坡的主要建筑,几乎都集中在这里,风格古朴雅致,伴之以方塘修竹,葱茏花木,曲径花墙,其优美,绝不亚于江南园林。
更有趣的是,苍坡的布局,并非信笔由之,也不重复传统的设计,而是别具新意。
苍坡村西面,是树木蓊郁、险峻雄奇的笔架山,李时日从此山获得灵感,奇思妙想,竟将“文房四宝”用于苍坡的布局中,使之与笔架山遥相呼应。
村中建砖石长巷,是为笔;东西开两方池塘,是为砚;塘边摆两根五米多长的粗大石条,是为墨;四面寨墙成方形,将整座寨子当做铺开的纸。如果将寨门上的对联与村子文房四宝的布局联系起来,便不难看出,当年李蒿和李时日对子孙后代的谆谆教诲和殷切期盼。苍坡,也正是宋朝提倡耕读致仕的一个小小的精彩的写照。
不仅苍坡的整体布局充满了浓重的文化气息,苍坡的一些建筑物也是如此。
村东池塘边有一座古建筑,名曰水月堂。三间正房,有镂花木窗、抄手游廊,并以朱漆栏杆环绕,工艺非常精美。它建于十二世纪初,是纪念李氏八世祖李锦溪的。
李锦溪自幼习武,勇猛豪壮。北宋宣和初,考取武进士,官拜成忠朗,当时正值辽兵南下侵扰,他奉命率部北上拒敌,交兵于燕山脚下。他智勇双全,屡败辽兵,在渴望胜利之际,辽兵夜间偷袭得逞,他英武不屈,力战身亡。
他的长兄李霞溪,亦在朝廷任职,得知噩耗,悲痛欲绝,启奏皇上还乡建祠堂以告慰弟弟为国捐躯的忠魂。
这小小的水月堂,对苍坡人来说,不仅意味着先祖的光荣,也意味着一股保家卫国的凌然正气,千百年来,一直回荡在他们心中。
村中还有座仁济庙,建于公元1180年,小巧别致,类似一座小四合院,三面环水,清幽可人。
这座庙很怪,供奉的不是帝王将相、孔孟先贤,也不是神仙佛祖、行业宗师,而是晋人周处。
周处是因《世说新语》而传世的,不属正史为之树碑立传的俊彦之列,既无声望,又无地位。他本是少年无赖,横行乡里,与水中恶蛟、山中猛虎并为地方“三横”。有人怂恿他为地方除害,他果然射虎斩蛟,三昼夜未归。乡人误以为他与恶蛟同归于尽,额手相庆,欢呼“三横”尽除。适逢周处斩蛟归来,方知自己为乡中一患,于是幡然悔悟。以后他从军报国,战死沙场,从而传为美谈。
仔细想来,对子孙后代抱着殷切期望的苍坡李氏仙人,将一个知错必改弃恶从善的青年人供奉在庙里,可谓用心良苦。他们爱心之深切,胸襟之宽广,见识之非同一般,令人敬佩不已。
村东南角有一座木亭,原木本色,不曾漆染,伫立于花木丛中,显得格外古雅,名之望兄亭。
据族中宗谱记载,十二世纪初,李氏七世祖李秋山迁往与苍坡一望之遥的方巷村定居,其弟李嘉木仍留居苍坡。兄弟二人虽各立门户,却手足情深。分居后,不时相互探望,过往频繁。苍坡与方巷虽相距不远,因地处重山之中,野兽时有出没,为了安全计,兄弟俩每逢晚间分手,乙方必挑灯相送,否则不能安心。
后来他们商定,弟在苍坡村头建望兄亭,兄在方巷村头建送弟阁,送人到此止步,待对方安然返回,便举灯为号,以释惦念。
至今,望兄亭与送弟阁仍在遥遥相望,已有八百余载。李氏兄弟间的深情厚谊,像一首纯朴新鲜的民歌,仍在感动着后人,教育着后人。
六
徘徊在苍坡一条条石板路上或卵石小径上,看宗祠神庙,看幢幢民居,都十分完整。磨砖对缝的墙壁齐齐楚楚,毫不错位,连木质的亭台栏杆也完好无损。历经近千年的风风雨雨,苍坡依然像一朵山花开放在括苍山下,秘密何在?
请听苍坡李氏祖先的回答。
仁济庙前耸立着三棵古柏,枝繁叶茂,绿荫如盖,它们是苍坡李氏祖先李西斋于十二世纪末期栽种的,树龄已达八百余岁。当年李西斋同时栽下四棵幼柏,村民不知爱护,每每将牛拴在树干上,终使一株枯死。
李西斋异常痛惜,从此给村民立下一条法规:凡拴牛于柏者,杀牛不赦。
不久,又发现有人“拴牛于柏”。不是别人,拴牛者竟是他家长工。李西斋不徇私情,执法如山,立即杀牛向乡亲们谢罪。
李西斋失去一头牛,换得了三株柏树的千年长青。
知道爱惜树木的人,一定知道爱惜自己的家园。
令人钦佩的是,早在宋朝,我们先人中的有识之士,就萌生了强烈的“环境保护意识”,并且制定出最简单明了的法规。
这大概就是苍坡村健康长寿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