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60年代,我曾游览过桂林两个著名的溶洞—七星岩和芦笛岩。也许因为讲解员把洞中所有的景点一概以飞禽走兽、神仙仕女喻之,在初感新奇之后,渐渐觉得乏味了;而从桂林到阳朔的那百里水程上,情味万千的绿水青山,却令我钟情不已。后来再去桂林,漓江一定要畅游一番,而七星岩和芦笛岩,却再也不曾唤起我的游兴。
北京房山的石花洞也曾去过,那是十多年前参加北京作家协会组织的一次活动。说实话,当时颇有些不情愿。只记得洞口很窄小,不大洁净,溶洞的规模比七星岩、芦笛岩也小得多;此外,再无印象可言。
十几年间,不止去了这三个溶洞,另外的也去过,但由于成见在先,心不在焉,都没能感受到它们的异趣。看来,这被人们交口称赞的地下奇观,是与我无缘了。
然而,人世间的许多事情也怪,说变就变,而且变得那么彻底。
前些天,为了编辑室里的一项工作,和《北京文学》的朋友们又去了一次房山石花洞,这次的观感,迥然不同了。
也许是因为石花洞经过匠心独运的开发并大大扩充,今非昔比了;也许因为正值严冬,洞中仅有我们十几个游人,而我又落在后面,摆脱了导游小姐的调遗和她那顿挫有致而又颇有些牵强附会的解说:总之,在幽暗的溶洞中,我慢慢走着,浏览着洞中的种种景象,渐渐地,有些入境了。
最先令我驻足观望的是一片十几米高的石瀑布,形态逼真极了。我不由自主地仰头向上方观望,去寻找它的源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方是一个深度不明的洞穴,我想,那里应该有一条我看不见的水量充沛的溪流,正徐徐地向山坡下流淌,否则不会形成这道瀑布。瀑布中虽然没有激溅的浪花,没有蒸腾的水雾,但那由无数流畅的线条组成的水流,惟妙惟肖,我好像听见了柔和的“嘶嘶”的水声,看见了阳光在溶溶荡荡的水面上跳跃,蹦出点点金花;甚至我感受到扑面而来的丝丝凉意。我不能不感慨,造化之神奇,真令人难以想象。
如今已经探明,房山石花洞从上至下共有七层溶洞,现已开发出三层。二层中一座宽敞的大洞,也令我流连许久。
洞顶很高很高。从洞顶悬垂下来许多钟乳石,都各具姿态,给洞穴里弥漫了浓浓的怪异。北面大块大块的钟乳石重叠着,堆积着,形成一座高耸的外貌奇特的峰峦。距峰峦不远处,一片陡峭的石壁直达洞顶,两者之间是一片幽深的峡谷,峡谷的一端又是一个黑黝黝的洞穴,不知通向何方。在峰峦与石壁前面,有清澈的水潭,有巨石,有拔地而起的石峰—有的一枝独秀,有的互为屏障,有的三五成群,错落有致。
站在洞口,望着整个洞里的景象,犹如面对一个完整的风景区,我顿时有一种登高远眺之感,好像暮色中的千山万壑、数百里的青山绿水尽收眼底了;尤为难得的是,眼前虽然只能算是微缩景观,但它却给人苍茫幽渺、闲旷深秀之感,气势宏远阔大,极具气象。我心中的沉醉,与登上黄山天都峰纵目眺相差无几。
用近几年大家常说的一句话,我是否也算“找到了感觉”?
再往前走,我的眼睛好像有了灵性,那一座座石钟乳再也不是我记忆中枯燥乏味的模样了。
不论看石笋、石柱、石山,还是看石枝、石叶、石花,我都怦然心动。它们的形态与我们在地面上所见的种种物体都不相同。这种不同,让人产生一种强烈的陌生感。在不见天日的洞穴中,在红的、绿的、黄的灯光照耀下,迷离幽远,似幻似梦,令你觉得新奇,觉得神秘,还让你产生许许多多的联想:像天空变幻的白云那样难测,像游荡在草原上的清风那样飘忽,像崇山峻岭中的泉水那样源源不断。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导游小姐们把各种景点一概以飞禽走兽、神仙仕女喻之,是有道理的。虽然溶洞里的美意韵万千,只说“像什么像什么”实际上是把景点的美简单化了,但毕竟真的有不少“像什么”的景点,能看出“像什么”,也是一种欣赏。凡欣赏,就是乐事,我大可不必纵容自己偏激的情绪,闹得直到今天才识溶洞真面目。
在洞里慢慢走着,我好像感觉到洞里的时间带有水渍的颜色,它是苍黄的,古旧的,好像就停滞在钟乳石灰白的波纹上,停滞在高高低低、曲曲折折、上上下下的通道中。当我走动时,它就轻轻地触动我的肌肤。我看见了五百年前在洞中修行的明代圆文法师。他慈眉善目,双手合十坐在蒲团上,宝相庄严。我还看见他汲水打柴的身影,听见木鱼肃穆的脆响在洞中悠悠回荡。我双手半握,拇指食指相对,手上立即热乎乎的,像有电流通过。我所采到的是圆广大师练功时遗留下的真气吗?我想入非非了。
可洞中的时间实实在在是进行的,跟外面的世界一样。
在一条窄窄的通道上,我看见两支上下相对的石锥,含有钙质的水缓缓渗过上面的石锥,在尖尖的下端凝聚成一颗小小的水珠。水珠闪烁着,颤动着,终于落到下面那支石锥的顶端,飞溅开去。在这刹那间,上面的石锥长长了,下面的石锥长高了,尽管我们肉眼无法看到。终有一天,它们会连成一体。现在,它们之间相距四五公分。听说,就这两支石锥的粗细而言,每长一公分,要一百年的时间,也就是说,四五百年后,它们才能手牵手—无论如何,我们是无法见到了。看看洞中成千上万的钟乳石,特别是看看一些大如小山的钟乳石,它们的形成,应是以万年计的;而人生呢?真如白驹过隙了。
在幽深的溶洞里,在朦朦胧胧的薄暗中,体味一下人生苦短和无可奈何的虚幻,也是好的—有点儿软弱,有点儿悲凉,又有所醒悟。毕竟,这也是人生的一种滋味儿。当然,走出洞口,站在耀眼的太阳底下,面对豁然开阔的冬季里萧索的山野,呼吸着清冷的新鲜的空气,这种滋味儿,也就荡然无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