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笔开始写这篇短文,心,立时被一种强烈的愧疚感所纠缠—为了在我手上殒命的一只只麻雀。
故乡,是东北大平原上一座荒凉的小县城。说是县城,其规模也只相当于关内一个不大不小的乡镇。
环绕着它的是绵延到蓝天脚下的黑土地,那么辽远,那么空阔。每当我向远方眺望时,小小的心里便空荡荡的,飘起一股迷茫的与年纪绝不相称的苍凉的遐想。高粱遍地的季节,满目青翠,大地上滚动着一望无际的绿云,也没能改变我那奇怪的感受。
孩子们有广阔的活动天地,却没有什么可玩儿的。不必说是足球、篮球,连象棋、扑克牌在故乡我都没有见过。我家里有一架留声机,有麻将牌、叶子牌,但在那个年纪,这些玩意儿注定与我无缘。
辽阔苍茫的黑土地,激励人的豪气,召唤人的闯荡精神,也诱发人的野性。
如今回想起来,令我惶悚不已。儿时在故乡最大的欢乐,竟是兴致勃勃地去捕杀各种小生物。
绿莹莹的蚂蚱,在荒草地上像流星一样滑翔;螳螂在开着紫花的豆角架下像女王似的憩息:青格愣在水渠上悠然飞行;小鱼在北河清浅的岸边往来穿梭。不知为什么,那时竟不知道这些活泼泼的小生命,会给人的世界以活力和情趣,不知道去欣赏他们,爱护他们。只有一种野性的冲动升腾着,想把他们抓到手心里。
我们如愿以偿了。因为生长在黑土地上的孩子们,一代一代的,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和技巧,去对付那些无辜的小生物。
麻雀也不例外。
前些年,在北京的某些山货店里,偶尔可以看到出售一种鼠夹—用很粗的豆条窝成两个半圆,再用弹力很强的崩簧连接起来,配以消息儿,即是。在故乡,我们打麻雀的夹子,和这种鼠夹完全一样,只是消息儿更加灵敏,是用线绳、半根竹筷和短短一截儿柳梢制成的。一触即发,每发必中。固然是厉害极了,也残忍极了。
那时,我们老家很少用煤,烧水、烧饭乃至烧炕取暖,多以高粱秸为燃料。家家都有储存,就像前些年的北京人要储存煤球或蜂窝煤一样。我们家是大户人家,每年贮存的高粱秸,堆得像一座方方正正的大房子,矗立在二门外的院子里。这就为我们打麻雀,提供了取之不尽的诱饵。
每逢行动之前,我们先从柴垛上抽出一根根高粱秸,捋去早已干枯的叶皮,一节节查看。发现金黄的高粱秆儿上有紫色的长瘢而且瘢上有一个小小的洞孔时,便“叭儿”地撅断,将有紫瘢的一节劈开—一条肥大的白虫,在已经变白的瓤子里,正蠕动着身躯,惊恐万状,妄图逃跑呢!
我们将白虫子固定在夹子的消息儿上,再把夹子安放在后院的梨树上,或者搁在樱桃树下,用干土轻轻将夹子埋上,只露出正绝望地扭动着的白虫子。于是,陷阱布成,我们扬长而去。
三五个小时过后,我们再去查看,往往大功告成。
一只褐色头顶的麻雀被夹中脖子,早已断气。圆滚滚的身子软塌塌的瘪下去,垂落了铁灰色的眼皮。两只透明的小爪子蜷曲着,仿佛被突然的打击僵住了,没有来得及挣扎。
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生命,就这样毁在我的手里。我竟还欢呼雀跃,庆幸自己的成功。
死麻雀,有时喂了我家的花狸猫;有时只是随手丢掉。
为了什么呢?从没有想过。
得到了什么呢?从没有想过。
失去了什么呢?从没有想过。
家乡的孩子们,一代又一代,就是这样玩儿的。作为其中的一个,我也跟着这样玩儿。
如此而已。
9岁时,我跟随父母离开家乡,来到北京。麻雀,便和蚂蚱、青格愣、螳螂一起,便和家乡七月傍晚的巧云、八月翠绿的高粱地一起,在我的记忆中,渐渐淡漠了。因为北京有垒球、小足球、小人书;有笛子、军棋、象棋和扑克牌;有许多我们东北乡下孩子想都没有想过的玩意儿—风车、空竹、套圈儿,白塔寺和护国寺的庙会。
大约是1957年夏季的一天,在我的头脑中,麻雀又重新鲜明起来。
不知是那位高人,灵机一动,要搞一场歼灭麻雀的人民战争。师出有名,麻雀偷吃粮食,罪莫大焉。歼敌的武器,乃是锣鼓及可以发出噪音的脸盆、茶盘直至喉咙;战术是,人人见而轰之,使麻雀三天三夜不能落脚,疲累而死。这想法颇具浪漫,却也匪夷所思。大概只有中国人中的佼佼者才想得出。
那时,我是个高中生,我和同学们奉命到学校附近的什刹海列阵布防。停课,对学生们说来,永远是节日。我们坐在水边的长椅上,悠然自得。只听远处锣鼓阵阵,噪声四起,偶尔有三两只麻雀从我们的防区掠过,却像云雀似的飞得极高,而且惶惶然,无须我们驱赶,也不敢下落的。那天,喜欢钓鱼的同学,不失时机,只用一根三尺长的线绳,便从什刹海里钓了不少白条子。
那三天的人民战争,战果何等辉煌,报纸上自然是要大肆宣传的,我却忘记了。记得的,只是一出异想天开的大闹剧,年深日久,也随岁月一起埋葬了。
前不久,去瑞士观光,感慨良多。万没想到,小小的麻雀,也触动了我。
瑞士是个十分美丽的国家。当飞机从万米高空徐徐降落,透过舷窗可以鸟瞰下面的雪岭、青山、丛林和绿毯般的大地时,我心中涌起的第一个感受便是“江山如此多娇”!这绝非过誉之词。在瑞士,我时时有一种置身于公园中的美妙感受。穿城而过的清碧的河流,小山上中世纪教堂闪光的尖顶,令人幽思绵绵的古树,还有随处可见的绿得醉人的草地,不止赏心悦目,还把一种和平宁静的情味深深地浸入你心里。而两只小麻雀,又给我的美妙感受锦上添花了。
在苏黎世,有一次主任邀请我们到湖畔饭店午餐。时值苏黎世盛夏,来湖边纳凉进餐的人很多。人们坐在花布伞下,享受湖面上吹来的习习凉风,欣赏着翠绿的湖水和远处的青山。
我们正在吃饭,一只小麻雀从湖面飞来了,落在我身旁的一顶花布伞上。这只小麻雀,敢到人丛中凑热闹,胆子够大的。没想到,我对他的估计仍然不足。它神闲气静地向我们餐桌上审视一番,翅膀一张,竟滑翔到我们的桌子上,跟我只有咫尺之距。
有一瞬间,我那久已收敛的野性又蠢蠢欲动了—我伸出手,或许能将它抓住!那个小家伙,虽然不知道我的心思,对我也视而不见,只是贪婪地盯着我盘子里的一小块面包。正是时候。它那圆头圆脑的小模样很招人喜爱,亮晶晶的黑眼睛令我想起稚拙的孩子。使它受到惊吓,我于心难忍。正当我没有拿定主意是否要抓住它的当儿,它已经安然地蹦到我盘子旁边,身体像弹簧似的一伸,将盘子里的小块儿面包叼住,飞到临近的布伞上,聚精会神地吃起来。
我瞠目结舌,惊讶它的胆大妄为。
我知道,西方一些大城市上的鸽子是不怕人的。在雅典,鸽子曾落在我的肩膀上,手掌上。难道他们的麻雀也不怕人吗?
两天后,去伯尔尼。
我们在距火车站不远的一个街头公园里逗留了一会儿。西方的公园,树木是主要的景观,再点缀以喷泉和塑像。这个小小的街头公园里,也浓荫蔽天,清凉,潮润,使人顿生如傍山泉之感。一株株古老的大橡树庄严而华贵,灰白的躯干映衬着高处青碧的大幕一般的枝叶,逗起人无数遐思冥想。
我坐在一张长椅上,享受着绿色的寂静和如水的清凉。
忽然传来一阵“啾啾”的鸟鸣声。越响越近,原来是一只小麻雀,从林荫道上蹦蹦跳跳,朝我而来。我立即想起苏黎世湖畔的那只麻雀。这只麻雀也不怕人吗?
真的。它一直蹦到我脚下,仰起小脑袋,望着我,“啾啾”不止。像我家的小咪咪,玩儿够了,睡足了,跑到我身边,“喵喵”地申述它惟一的要求。
请想一想:绿荫如海的公园里,清风吹走一切喧嚣和嘈杂,店堂一般宏伟的老橡树下,我静静地坐在长椅上,一只小的不能再小的麻雀坦诚地望着我,把我当做可以信赖的朋友,理直气壮地让我帮助它—我该是什么心境?
我怦然心动。
我只觉得美好,美好,实在美好。是一幅画,是一首诗,是一支久已想唱却没能唱出的歌。
我的手提包里恰好有一块在火车上吃剩下的三明治。我拿出来,掰下蚕豆大的一块儿喂它。它毫不狐疑,立即伸出尖尖的小嘴从我手上鹐走,甩着脑袋,吃的津津有味。刚一吃完,又仰起脸,向我“啾啾”地叫。我又掰给它,直到将那块三明治喂完,它仍不肯离我而去,继续纠缠不止,像一个惹人爱怜的孩子,全无防卫之心。我只好将双手摊开,告诉它我已经一无所有,它才恋恋不舍地飞进树丛中。
走出街头公园,我久久地回味着平生第一次与麻雀的友好相处,竟忍不住悄悄笑了。
瑞士的麻雀是不怕人的,但如果它们知道我曾以捕杀它们的先辈消磨童年的寂寞时光,而且我又颇有一些以吃炸铁雀下酒为乐的同胞时,它们对我又将如何?
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