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根握叶触
郭嵘和秦溪的老家决定，婚礼定在五月十七日进行，两人提前三天回家，郭嵘把秦溪送到东坑，第二天吃过早饭回遂川了。
早饭后，秦溪想在村里四处走走。她首先来到老屋，在这里，她度过了美好的幼年、童年和少年时光，她走进老屋的厅堂、厨房、烤火间、小店、自己的房间等地方看看。
从房间出来，她在厅堂的八仙桌旁坐着，看着斑斑驳驳的桌子，她随口赋诗一首：餐桌
你默默伫立
承载岁月的沧桑
演绎时代的变迁
悄然回首
你贫乏单一已然繁美丰盛
你与四季同行
春的清丽夏的清凉秋的肥美冬的温润
蹁跹而至
碧绿的翠纯净的白妖娆的红丰腴的黄
美妙呈祥
你静静守望家人成长
深邃注视孩子烂漫童真已然宁静深沉
你用厚重的身躯诉说生活的隽永与辽远
你静听家人的欢声笑语
共享温馨与浪漫
你用柔曼的心语
渲染缱绻的情怀
她又来到老屋屋后，秦家和福瑞家的老屋屋后相邻地立着两棵树，一棵香樟，一棵枫树，两棵树都已经枝繁叶茂，有两层楼高了。风儿吹过，绿叶簌簌。看着这两棵树，秦溪想起了舒婷《致橡树》里的几句话：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棵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跟，相握于地下，
叶，相触于云里。
每一阵风过，我们都相互致意，
但没有人听得懂我们的语言
……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
从老屋出来，秦溪来到旧的村小，教室里依旧摆着高高矮矮的破桌烂椅。虽然村里通了电，但教室里没有接电，教室阴暗潮湿，地上满是牛粪。秦溪在一张烂凳子上坐下。在这里，她和青峰一起读了两年书，一起度过了两年快乐的日子；在这里，她和青峰一起学会了“人、口、手、上、中、下、大、小、多、少……”；在这里，她和青峰一起学会了“一一得一、一二得二……”；在这里，她和青峰一起学会了“弯弯的月亮，小小的船……太阳照，亮晶晶……”
村小离秦家不过一两百米，可放学回家，青峰和秦溪总是要走个把小时，他们蹲在水田边，看着青蛙卵一天天变成小蝌蚪，看着小蝌蚪的肚子越来越小、尾巴越来越短、慢慢地长出两条后腿、又长出两条前腿……
秦溪沿着小溪往上走，此刻的东坑，处于春末夏初的最美时节，生命的美好在水中婉转灵动，一切湿润润、水灵灵、绿莹莹，处处流淌着浸透骨髓的美。
东坑只种一季水稻，田野里仍长着绿油油的红花草，开着紫色的小花，田野像铺着緑底紫花的地毯。秦溪仿佛看见儿时的自己和青峰在田野里疯跑，跑累了，就躺在红花草上，看太阳把天幕烘托得五颜六色。
一年级的美术课上，老师让学生画一个亲人，青峰画了一个瘦小的扎着羊角辫的女孩站在绿油油的红花草上，在画的右下角，歪歪扭扭地写上“秦溪”两个字。
小溪不再黑污，小溪清亮、碧绿得像稚童的眼眸，看得见水里游动的鱼儿，看得见倒映在石头上流动的波纹，那是经阳光勾勒过的波纹，有盈动的美。小溪逶迤流淌，溪边水草青青，时有水鸟从水面上掠过，在水面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小溪的岸边是山，青翠灵秀，各种各样的花儿将大山点缀得多姿多彩，给小溪平添了一幅浪漫的背景，远远望去，那溪水仿佛从画里流出来一样。
小溪曾经是青峰和秦溪的乐园，捡鹅卵石、打水漂、摸螃蟹、摘一些野花或折一些纸船放在水面上漂，幻想着它们能飘向何方？小鱼小虾在他们的腿脚边穿梭，小溪里最多的是石斑鱼和火烧鱼，他们常常在竹喉笼里（竹篾做成的圆锥形的的捕鱼工具，像人的咽喉，只能进不能出）放些石头，把喉笼放在水流较缓的地方，一两个小时后，喉笼里总是钻进各种各样的鱼，他们常常把这些鱼放在玻璃瓶里养，但过不了几天鱼儿就会死掉，他们就把鱼儿放在水缸里，鱼儿死在水缸里，惹得秦妈和福瑞嫂一顿臭骂后，他们把鱼儿放在秦家老屋后的水井里。
小溪的下游有一个很大的水库，青峰经常带着秦溪去水库边拾河蚌，半天可以拾到一背篓，很大一个，大的有一两斤重，味道非常鲜美。
小溪是秦溪童年华丽的梦，在她的记忆里尽显秀丽身姿。
秦溪沿着小溪往上走，小溪流经梅花弯，溪上横卧着一座古老的单拱石拱桥，没有围栏，没有任何装饰，朴实得如这里的村庄和村民。桥全部用一块块的大石头砌成，已数不清有多少年头了，桥上的石头呈青褐色，桥面的石头磨得溜光，中间被踩出了凹槽。桥身长满了碧绿的青苔，缠满了薜荔。石拱桥边有几棵硕大的樟树，有一棵樟树斜卧在桥上，那姿势，犹如母亲俯身护着孩子。不时有顽童爬上树干嬉闹，夏天，劳作回家的村民总爱聚在树下乘凉、说笑。溪水叮叮咚咚的吟唱、樟树细细碎碎的呓语和着阵阵爽朗的笑声，构成一首美丽的交响曲，飘荡在小小的村庄里，石拱桥永不厌倦地聆听着这美妙的交响曲。
秦溪站在桥上，透过树叶的缝隙，望着溪水般澄澈的蓝天，她仿佛听见青峰在大樟树的枝桠上喊：“秦溪，你上来！别怕，我会拉着你……”
在秦溪眼里，东坑是一幅美丽的画，小溪就是画的灵魂。
不一会儿，秦溪来到了易兰背，那里有秦家的一大块菜地，她想起了秦妈教的自编的儿歌：妈妈的菜园
妈妈扯下七彩天空的一角
铺在了地上
我和妈妈在云端游戏
从金黄的曙光升起到白日终止
妈妈做云
我做太阳
很多年前，秦妈在这里种了一大块花生，那时村里还没有人种花生，拔花生那天，秦家像过年一样地高兴，在家的人全都去摘花生。只要有人路过，不管认识与否，秦妈都热情的招呼路人过来吃花生。花生晒干后，秦妈挨家逐户地每户人家送一些，自家几乎只留下来年的种子。每户人家都没让秦妈空着手回家，秦妈带回的东西五花八门，有鸡蛋、杨梅干、番薯干、茄子干等，秦溪印象最深刻的是木槿花和石榴。杨明生家打发秦妈一包纯白的和粉红色的木槿花，非常好看。秦妈说，木槿花可以烧菜、做汤，能滋阴清热。秦溪缠着秦妈秦家也要种，那一年过年前后，秦妈到杨明生家剪了几支木槿花的枝条，插在秦家门前的池塘岸边，每年夏天，红白相间地开着花，明艳一夏。欧阳福新家拿几个石榴让秦妈带着回家，秦家兄妹好奇地围过去，秦绿剥开一个，还是生的，根本不能吃，那时还是七、八月份，石榴还没到成熟时节，也许欧阳福新家实在拿不出东西打发秦妈，就摘了几个没熟的石榴吧。这些送出去的花生，很多人家不舍得吃，第二年，村里种花生的人家多起来了……
秦溪慢慢地往上走，不久就出了村子，秦溪仿佛看见青峰带着列宁视察部下般的神情，开着手扶拖拉机“哐哐哐哐”地从身后追来，车后扬起的粉尘似浓烟般涌起，青峰停好车后，冲秦溪喊道：“秦溪，快上来，我装你！”
秦溪来到了沙兰窝，小时候，青峰和秦溪常到这里放牛。她坐在沙兰窝的一块向阳的山坡上，那是多年前的端午节她和青峰来沙兰窝拔菖蒲时坐过的地方。
春日的暖阳柔柔地铺洒在群山之上，小溪不远不近地离着，叮叮咚咚的溪水声依旧古筝般好听，宁静、欢快，又带着些许的野味。风儿拂动树叶的沙沙声、鸟儿的鸣叫和叮叮咚咚的溪水声相互唱和着，比任何天籁之音都美。
一切依旧温柔、美丽、平静。
水浅水深，云来云去。秦溪坐了很久，她慢慢地往回走，远远望见山头上老秦的坟茔，她往山上爬。去老秦的坟茔要经过姑姑的坟茔，秦溪在姑姑坟茔前坐了许久，她轻轻地说，该叫您姑姑还是妈妈呢？我理解您对他的爱和无奈，我不理解您狠心地抛下他和三天的我，人死盐落水（指人死了什么都没了），我不理解您怎么能如此轻贱自己的生命？我感激你给了我生命，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我埋怨您的懦弱，埋怨您对我的无情和对我幼小生命的不负责任。他好好的，我也已经长大了，您安息吧。
秦溪对着姑姑的坟头三跪九叩后，来到了老秦的坟前，她坐在坟前，既像是和老秦聊天，又像是喃喃自语，爸爸，感谢您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让我无忧无虑地长大。女儿很不孝，因为一段放不下的感情，因为一个不敢见的人，八年没有回家和您一起过年，您一定会骂我和姑姑一样不争气！这些年，我在外漂泊，一年最多回家一两次，爸爸，你别怪我淡漠了亲情。爸爸，这些年，我过得一点都不好，我的苦无处能诉，无人能说，但是，我相信，爸爸您一定能理解我。女儿就这么倔，爱了一个人，就已经装不下其他人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对青峰的爱一丝一毫都没有减弱。难道当初我执意要读书的做法是错误的？后天我就要嫁了，可我一点都不爱郭嵘呀，爸爸，您告诉我，我怎么办呀？您一直最疼我，爸爸，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呀……
群山寂静，回应秦溪的只有细细碎碎的风儿拂动树叶的声音和啾啾的鸟鸣。
秦溪不知在老秦坟前坐了多久，青峰从山下爬上来。
“青峰哥，你怎么上来了？”
“我放羊路过，远远看见你上这里了，荒郊野岭的，我不放心。我在山下等了你很久，你这么久没下，我过来看看。”
“青峰哥，别对我这么好！”
青峰一边伸手拉起秦溪，一边说：“秦溪，我们回家。”
秦溪扑进青峰怀里，把脸埋进青峰的颈脖里轻声抽泣。慢慢地，秦溪停止了抽泣说：“我非常努力地想要好好地爱郭嵘，可我做不到，哪怕他抱我、吻我的时候，我满脑子仍是你。青峰哥，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怎么能嫁呀？”
“我刚和刘芳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慢慢地就会好起来的。《东邪西毒》里有这么几句话，‘有些事情你越想忘记，就会记得越牢。当有些事情你无法得到时，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记’，秦溪，一切顺其自然吧。你出来很久了，我们回家吧。”
“青峰哥，多陪我一会儿。”
两人在一棵高大的油桐树下坐着，五月的风爽爽滑滑，秦溪看着满树洁白的油桐花，看着暖阳在新绿的树叶上跳跃、闪烁，听着绿叶簌簌和清脆的鸟鸣，她伤感地说：“青峰哥，无数次地幻想，我们能共同设计我们的爱巢，屋内的一桌一椅由我们亲手建造，院内的一草一木由我们亲手栽种。幻想我能为你洗衣做饭，为你孝敬父母，为你生儿育女。特别想给你生个女儿，然后我们一同在院子里为她种上一棵香樟树，一同看着她和香樟树一块长大，就像你看着我和香樟树一块长大一般。”
“秦溪，让我们就像我们屋后的那两棵树，永远默默的彼此守望。”
快进村子，青峰指着对面的山脚说：“看见了吗？我种的百合开花了。”
秦溪随着青峰所指的方向望去，十多垄洁白的百合花在苍翠青山的衬托下、在明媚的暖阳里随风轻舞。
青峰带着秦溪看了自己种的橘子树、柚子树、百合和魔芋，带着秦溪看了自己养的鸡，青峰还带着秦溪看了秦葛、福新、福康、老梁家等种的竹荪。
秦溪留恋、贪婪地看着周围的一切。阳光下的青山绿水一片鲜明，绿是此刻东坑的主色调，浅绿、深绿、碧绿、墨绿，相得益彰，美妙祥和，处处洋溢着生生不息的青春力量。芦花摇曳，栀子花飘散着香醇，石榴花火热地织着红绸。豆角苗缠绕，黄瓜苗攀爬，比谁更灵巧。黄牛享受着青草的清甜，鸟儿欢叫。此刻的东坑，宛如江南女子，浅笑微微，千般袅娜，如诗、如画、如梦。
秦溪宽慰地说：“青峰哥，东坑会越来越繁荣，越来越漂亮的。”
“是呀，还是秦松哥最有眼光，当初村里所有的人都往外去讨生活，他十多年下来，种了几千亩杉树，虽然他现在的日子过得很苦，但他是东坑潜在的最富的人。”
“他不全为赚钱，他心疼东坑被破坏、糟蹋。”
“我能理解，我回来搞种养也不全为赚钱，外面赚钱的机会比东坑多得多。”
“那你为什么回来？”
“很多人年轻的时候，老是迷恋着远方，不顾一切地离开家，走的时候义无反顾，连头都不肯回一下。虽然我年轻的时候，也同样有一颗年轻又滚烫的心，心尖上全是踮脚张望的梦想，但我从小在这儿长大，人是熟的，路是熟的，连地上的每一块石头都熟，我一直喜欢东坑，一直不舍得离开东坑。别人总是喜欢把故乡当母亲，在我眼里，故乡是童年、是爱恋、是一段美好记忆。秦溪，我希望东坑越来越好，就像希望你越来越美好一样。我没法娶你，没法为你付出，我只能把对你满腔的爱恋用在建设、发展东坑上。”
“听你这么一说，我忽然明白了，我为什么会如此离不开你，你不只是我的一段恋情，还代表一段美好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光，更是一缕乡魂。青峰哥，真的很羡慕你，不需要背井离乡。人在年轻的时候，像一只鸟，年龄愈长，就愈来愈像一棵树。”
“穷家难舍，熟地难离。你有这种想法，我能理解，但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与他生活在一起；喜欢一个地方，不一定要生活其间。秦溪，珍藏我们的爱，让我们的爱更洁净。”
“青峰哥，你长大了、成熟了。”
“秦溪，你也快些长大、成熟起来吧。”
“青峰哥，你好好干，像秦葛一样，慢慢地带动东坑一起发展，一起致富。只要你们需要，我可以让我们公司接受你们所有的产品，让你们不存在销售难的问题。”
“我已经有自己先摸索，然后带动大家一起致富的想法，按现在的规模，产品在当地销售就可以，以后规模大了，就难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