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纯粹?复杂?
吃过晚饭,秦妈、梨花、秦绿、陈曦在嫁房里对秦溪进行孝敬公婆、夫妻互敬、相夫教子、妯娌团结、邻里和睦、宽容大度、谦和忍让等嫁前教育,青峰和刘芳走进秦溪的嫁房,刘芳笑着说:“婶婶,你们说悄悄话呢!”
“我们正在对秦溪进行嫁前教育,这是老古传下来的优良传统,不能废了。刘芳,你这个做嫂子的也一起坐坐,把你持家的好方法教给秦溪。”
“婶婶,您说重了,我哪当得起呀!我和青峰商量着想送些嫁妆给秦溪,也不知秦溪喜不喜欢?”刘芳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只精致的鲜红的盒子,打开盒盖递给秦溪说:“这是一对情侣胸花。”
秦溪接过盒子,里面装着一对金光闪闪的金质的杜鹃花造型的胸花,秦溪说:“刘芳嫂子,太贵重了,我受不起!”
“再贵重都是应该的,虽然你和青峰的感情让我难受,但你们的感情也让我感动。你要出嫁了,我和青峰都把你当妹妹。秦溪,祝你幸福!”
“对不起,刘芳嫂子。”
“对不起什么呀,你们相好在我嫁给他之前,你为了不打扰我们,八年没有回家过年,是我们对不起你!”
“谢谢青峰哥,谢谢刘芳嫂子。”
刘芳又从一个大盒子里拿出一双鲜红的细高跟皮鞋递给秦溪说:“秦溪,这是青峰决定回东坑搞种养后做的最后一双皮鞋,做给你当嫁鞋,喜欢吗?试试看!”
秦溪捧着鞋子,看了青峰一眼,恰好与青峰的眼神相遇,青峰的眼神既是最纯粹的,又是最复杂的,既是最热烈的表达,又是最深长的沉默,既有无比的幸福,又有无比的痛苦,既如初遇,又如诀别……
秦溪哽咽着说:“谢谢青峰哥,谢谢刘芳嫂子,不用试,我喜欢。”
“你们慢慢聊,我们先回了。”
秦溪放下鞋子,把青峰和刘芳送到秦家的院子门口,看着青峰和刘芳远去的背影,秦溪心里五味杂陈。
梨花等都休息了,嫁房里只剩秦妈和秦溪,秦妈端来一只旧的搪瓷脸盆,脸盆里放着一只旧的搪瓷杯。秦妈摸着秦溪的脑袋说,当年李老师背着铺盖卷,带着这只脸盆和这只杯子来到我们家。走时,他把这只脸盆和这只杯子留给了你姑姑。当年想让它们和你姑姑作伴,让你姑姑把它们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但这是李老师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他毕竟是你的生父,我给你保留着,现在交给你。
秦溪趴在秦妈怀里伤心地哭,秦妈搂着秦溪接着说:“前几天,你哥找过李老师,告诉他你要嫁了,他托人送来了一个红包和一个盒子,怎么处理,你自己决定。”
打开红包,里面包了三千块钱。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石榴造型的玉器,旁边放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女儿,东坑有句话,‘豆角开花藤牵藤,石榴结子心连心’,送个石榴给你,祝你永远幸福!爸爸没脸参加你的婚礼,对不起!”
秦溪啜泣着说:“妈,脸盆、杯子和石榴我收下,红包请哥还给他,叫哥转告他,我理解他,我不怪他,下次回来,我会和郭嵘一起去看望他。”
秦溪感激杨明生对生母的守望,第二天,她早早地起床,她想去看看杨明生。从老秦家的老屋到大夫第是一条几百米长的缓缓的斜坡,斜坡旁边是一大块菜地,菜地一半是杨明生家的,一半是老秦家的。杨明生家的菜园边立着一棵柚子树。
小时候,杨明生家的这棵柚子树是村里唯一的一棵柚子树,每到秋天,一颗颗硕大的黄绿色的柚子沉甸甸垂吊在枝头,远远望去,好像闻得到柚子弥漫着的香气。这景色不见得很美,却是一幅秋日风情画,一年一度的中秋节就要到了。每年临近中秋节,杨家会拿着杆子和箩筐采收柚子,附近几家的孩子会跑去凑热闹,杨家总会让凑热闹的孩子带回两三个柚子,每年秦葛和青峰也会抱几个柚子回家。但杨明生每年摘完柚子后,总是要另外拿两个柚子给秦溪。如今这棵柚子树已经变得枝枯叶疏、树皮斑斑驳驳,枝头上已经见不到柚子,犹如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孤独地立着。
秦妈不知从哪弄来一株柚子树的幼苗,种在了老秦家门前的菜园边,与杨家的柚子树遥遥相望。柚子树生命力非常旺盛,不会长虫子,不会生病,长得非常快,但秦妈还是特别小心,把菜园里拔下的草铺在柚子树下。东坑有家家户户杀猪过年的习俗,每年杀猪后的污水秦妈都要倒在柚子树下,听说这样能让柚子又大又甜。如今老秦家的这两棵柚子树枝青叶绿,昂然挺立,顶着擎天的华盖,覆盖了半个菜园,枝头上挂满了青青的柚子。
两棵柚子树遥遥的立着,一枯一荣。
杨明生正准备去秦家帮忙,杨明生惊喜地招呼秦溪在院子里的竹林下坐着。秦溪第一次仔细又仔细地端详眼前这个五十岁男人的脸,野性,狂放,不羁,沧桑,倔强,依旧散发着男性魅力,秦溪第一次感觉到杨明生不讨厌。她甚至把杨明生和李老师进行比较,她更喜欢杨明生的野性、粗犷和狂放,她不喜欢李老师的阴郁、文弱和深邃,更不喜欢李老师厚厚的镜片。
“秦溪,明天就要嫁了,怎么还有时间来看我这个孤老?”
“嫁了以后,回家就更难了,要来看您就更不容易了。”
“以后回来了,一定要抽空来看看我。”
秦溪点头,她犹犹豫豫地说:“表叔,我生母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杨明生的表情马上变得复杂,他哽咽着说:“她是个好姑娘,她和你一样好看,她和你一样乖顺,她怎么这么傻呢?”
“表叔,人都年轻过。年轻时爱对了,它是婚姻;没有爱对,那它仅仅是爱、是一段青年时光、是一段记忆而已。年龄大了,更需要伴,更需要有人疼、有人照顾、有人说话。表叔,找个女人作伴吧。”
“秦溪,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过日子寡淡无味。”
“爱对了,是我幸;没爱对,是我命。表叔,咱别和命较劲。”
中午,郭嵘带着迎亲的队伍到了秦家。虽然离开秦溪才一个晚上,郭嵘见到秦溪时,眼神里溢满了思念和爱恋,秦溪看了郭嵘一眼,马上低垂着眼神,避开郭嵘热烈的眼神。
秦溪不在遂川安家,坚决不要秦妈置办嫁妆,秦妈只为秦溪置办了两个樟木箱子和两套床上用品。秦妈把郭嵘给的彩礼、恩养费和收到的礼金包成了一个大红包交给秦溪说:“秦溪,你不要嫁妆,我不勉强,这些钱给你到外面安家。现在主张新事新办,但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要办喜事了,有些旧仪式是不能免的。”
“什么仪式?”
“哭嫁。”
“妈,听您的安排。”
“秦溪,需要请人陪哭或代哭吗?”
“不用。”
东坑有哭嫁的传统,一般在出嫁的前一天晚上进行,哭嫁的对象是待嫁姑娘的家人和亲戚,但必须是待嫁姑娘的长辈和比待嫁姑娘年龄更大的同辈;哭嫁的顺序由亲及疏,由长到幼。可以新娘一人哭,可以请人陪哭,还可以请人代哭;可以又哭又唱,可以只哭不唱,也可以只唱不哭;可以表达感恩,可以抒发离别之情,可以怀旧,也可以抱怨,可以诉说委屈;时间可长也可短;可以套用固定的歌词,也可以由嫁娘自由发挥;可以低沉悲痛,可以忧伤哀怨,也可以欢快昂扬。
吃过晚饭后,由福瑞领着秦溪哭嫁。福瑞首先把秦溪带到秦妈身边,福瑞放了一挂鞭炮,秦溪跪在秦妈身边,秦妈把秦溪搂在怀里,秦溪用低沉悲痛的腔调呜呜咽咽地唱到:
娘把儿女来生养,娘把家来苦支撑,爸爸工作在外忙,您田里园里家里忙。忘不了,妈妈您呀,背着儿女把工上,夜里点着火把忙,南瓜堆得满屋子,豆角要用箩筐装,一家老小不挨饿!娘养我疼我宝贝我,在娘怀中三年滚,娘的白发添了几多根?谁说世上血最浓,爱能比血浓万倍!娘不轻贱儿是女儿身,砸锅卖铁把儿的书来供。小学初中又高中,十一年来四千个日子,不管春夏秋冬冷热寒暑,您每早五点为儿把饭煮,这份恩情永难忘!大学开始到现在,女儿一年最多回两回,我的娘呀不怨也不怪,反劝儿,燕子齐毛离窝去,衔泥何时得回头?女儿未报养育恩,又要远嫁走他乡,娘呀娘,女儿恳请您,多把身体来保重。娘呀娘,您的恩情三天三夜诉不完,女儿给你磕三响头,权把恩情来跪报!
秦溪哭完,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秦妈把秦溪搂在怀里,两人哭成一团,众人抹着眼泪把秦妈和秦溪分开,秦妈塞了一个红包在秦溪的口袋里。
福瑞接着把秦溪带到秦松和梨花的身边,放了一挂鞭炮,秦溪跪在地上,伏在梨花的膝盖上唱到:
哭一声哥来叫一声嫂,难舍难分骨肉同胞。兄嫂待妹千般好,为妹费心又操劳。大恩大德还未报,又得拜托哥和嫂,娘前代妹多行孝。哥哥呀,你任劳任怨勤付出,忠厚仁义不计较,虽然秦家姓小又人单,你和弟弟让邻里对秦家直称好。嫂子呀,秦家没有婆媳争,秦家没有姑嫂吵,秦家没有妯娌闹,你的风范妹妹学。我的哥呀我的嫂,请受妹妹一响头。
秦溪唱完,给秦松和梨花磕了一个响头,秦松塞了个红包放进秦溪的口袋。
福瑞把秦溪带到秦绿和“大鼻子”身边,秦溪跪着哭唱道:
我哭我的姐,从小一头睡,一个嫁天南一个走海北,不知几时能相会,漂泊他乡离别苦,妹妹能理解。我的姐夫我的姐,互敬互谅互恩互爱是典范,还请把妹常挂念。
哭完,秦溪给了秦绿和“大鼻子”磕了一个响头。
福瑞接着带着秦溪给秦溪的舅舅舅妈、表哥表嫂等亲戚一一哭过。
福瑞一家本不需要哭,但两家走得比亲戚还亲,最后秦松带着秦溪哭福瑞一家。秦溪跪在福瑞和福瑞嫂的身边哭唱道:
俗话说,真亲一只桶,野亲箍不拢。我的婶娘我的叔,不是亲来胜似亲。婶娘的奶来我喝过,叔叔的膝来我坐过,侄女的品行叔婶最清楚,为何忍心把我伤?狠心把我往外推。只要郎头出得众,不怕茅草盖屋栋,我的婶娘我的叔,怎能把儿来轻贱?我不怨来我不怪,世俗的眼光是利刀。我的婶娘我的叔,红花血酒别人吃,凶神恶煞自己驮,感谢叔婶保住两家情。
秦溪唱完,给福瑞夫妻磕了一响头。
秦松把秦溪带到青崖夫妇面前哭完后,最后把秦溪带到青峰和刘芳身边,秦溪跪在青峰和刘芳身边,哭唱道:“青峰哥,刘芳嫂,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是好,就让妹妹痛痛快快哭一场。”
秦溪唱完,跪在青峰和刘芳身边哭得声嘶力竭,哭了许久,青峰和刘芳抹着眼泪要扶起秦溪,秦溪给青峰和刘芳磕了个响头,刘芳扶起秦溪,两人抱着哭成一团,秦绿把秦溪扶进嫁房。
睡觉之前,秦溪在日记本上写了诗歌一首:老家
老家是青砖灰瓦、高檐飞起的古朴农舍
是炊烟袅袅、山水依依的自然景
是家畜成群、果蔬满园的黄金屋
老家有红枫、香樟随风而动的呓语
有夏虫啾啾、鸟啼莺啭的音韵
有水车咿咿呀呀的吟唱
缃色的灯光静静地淌着清幽
在如练的月色里幻着迷蒙
被炉火映红的妈妈的脸漾着柔和
竹的幽香沁人心脾
家酒、红薯饭的香味溢出小院
空气里氤氲着稻花香和着泥巴味的农田气息
从窗棂爬进来的幽凉光着脚丫抚摸我消瘦的脸
水草芃芃的小溪蜿蜒着熟悉的曲线转向陌生的山的那头
不知何处是尽头的崎岖小路牵着我儿时的好奇与梦想
写好日记后,秦溪把她从高一以来的十三年的十七本日记本装进一个纸壳箱子里,用透明胶把它封好。
第二天清早,福瑞嫂过来给秦溪开脸,福瑞嫂先在秦溪脸上扑上粉,用朱红丝线绞成双股,绷在两手上,随着两手一紧一松,红丝绞线一张一弛,将秦溪脸上的汗毛拔去。福瑞嫂先在秦溪额面上绞三绞,接着分别在左右两颊上绞,福瑞嫂一边扯一边说,秦溪,忍着点,有点疼。姑娘出嫁时必须开脸,未婚的姑娘被称为“黄毛丫头”。就是说未出嫁的姑娘稚气未消,胎毛未褪,不能称作“大人”。因此,姑娘出嫁前,必须开脸,扯去脸上的汗毛。开完脸,再梳顺头发,盘成发髻,穿上嫁衣,黄毛丫头就变成了俊俏媳妇了。
汗毛扯尽后,福瑞嫂将一只煮熟了的剥了壳的鸡蛋在秦溪额头上和脸上轻轻地滚动按摩,秦溪感觉脸上舒服多了。
按礼节,开完脸后,应由福瑞嫂为秦溪盘发髻、穿嫁衣,但福瑞嫂不会盘新式发髻,接下来由秦绿给秦溪盘头化妆、穿嫁衣,秦溪穿上了白色的婚纱和青峰送的鲜红的高跟皮鞋。
嫁房里只有秦绿和秦溪姐妹俩,秦溪抱着装着日记本的纸壳箱子对秦绿说:“姐,我走了后,你帮我把这只箱子交给青峰哥好吗?”
秦溪说着,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一只实际存在的苍蝇比一只可能存在的天使更重要。更何况郭嵘不是苍蝇,青峰也不是天使,郭嵘已经是你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了。秦溪,幸福的不二法门是珍视你所拥有的,遗忘你所没有的。”
“姐,这里面是我从高一到昨天晚上的日记,既把它们交给青峰哥留着,又用它们为我们的感情划上句号,也期待我和郭嵘新生活的开始。”
秦溪说着,抽泣不已。
按规矩,穿好嫁衣后,嫁娘在出嫁之前不能走出嫁房,除了嫡亲女眷不能见其他人。郭嵘把一粒晕车药交给秦绿,交代秦绿,一定要让秦溪服下。
梨花盛了一大碗饭端给秦溪说:“吃饱一些,一天不吃两家饭,你今天在那边不能吃饭了。这也是你作为姑娘,在娘家吃的最后一餐饭。”
接过饭碗,秦溪扑簌簌地掉眼泪。
梨花忙劝慰:“不哭了,女孩都有这么一天,你年龄不小了,该嫁了。只是你嫁了,就没人替你哥哥嫂子打洗澡水了……”
秦溪放下饭碗,抱着梨花呜呜咽咽地哭。
秦妈拉着梨花说,你这不是惹她哭吗?秦溪,今天婚礼过后,你就正式成了别人的妻子了,成了另外一个家庭的一员,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和丈夫算谁干得多谁干得少,谁贡献大谁贡献小,这是一笔糊涂账,夫妻要包容。不管男人有钱没钱,他都希望可以看到干干净净的你在干干净净的家里等着他。篱笆扎得紧,野狗不得进。嘴里没食没人知,身上没穿惹人欺。把自己收拾得妥妥帖帖、漂漂亮亮,能帮你把篱笆扎得更牢。你工作再忙,家里的事情一定要好好做,小孩要好好教,不然花自己的钱请个钟点工……
秦妈说着,和梨花、秦溪哭成一团。
因郭嵘家远,嫁女的正席改在了早餐,早餐后,秦绿一边替秦溪补妆,一边说:“秦溪,你马上就要出阁了,你一定不能哭了。走出嫁房,一定要让新郎看见最美的你,走出嫁房看到你的第一眼,他会铭记一辈子的。”
秦溪点头答应,可当吹打手走进秦溪的嫁房,锣鼓喇叭声响起,秦溪又抱着秦妈呜呜咽咽地哭。锣鼓喇叭响过一阵后,秦松抱着秦溪走出嫁房,走入厅堂,抱着秦溪对着厅堂的神位三鞠躬后,把秦溪抱入停在院门外婚车的副驾驶的位置上。
郭嵘准备上车,青峰抱着一大捧的百合花递给郭嵘说:“这是我清早到百合园里挑选的最美的一百朵百合花,祝你和秦溪百年好合,永远幸福!”
郭嵘接过带着露水、散发着清幽的百合花递给秦溪,青峰和郭嵘互相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秦溪忍不住往青峰的方向望去,青峰正痴痴地看着梨花带雨般楚楚可怜的秦溪,两人眼神相遇交投,秦溪含泪给青峰送去一个微笑,青峰回了秦溪一个微笑。秦溪的笑容,像一把刀子扎痛了青峰的心。虽然隔着车门,隔着院门,虽然才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但青峰的眼神让秦溪回想起来会一辈子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