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注:① 林徽音于一九三五年方才改名为“徽因”,故此之前都仍为“徽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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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双鞋子呢?好像更适合这条长裙一些。”
温暖的女生宿舍里,徽音正专注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尖。她的目光不时在几双漂亮的小皮鞋中来回跳跃着,并不断用英文询问着室友Elizabeth的意见。
“让我想一下……不,还是刚才那双红色的更动人些。”
前方的一把木椅子上,正坐着位美丽的美国少女。她轻捏着下巴,用湖水般碧蓝的眼睛仔细盯着徽音的双脚,仿佛正在进行一项庄严的实验研究。
来到宾大之后,徽音便进入了美术系三年级学习。开朗的性格与曾在伦敦生活的经历,使得她很快便融入了同学之中——除了在中国留学生学生会中担任委员,她与其他美国同学也都相处得十分融洽。其中,同一年级、同宿舍的美国女孩——伊丽莎白·苏特罗,便是她最亲密的朋友。
“可是,这双棕色的鞋子上有蝴蝶结。正可以与我的头发相配。”徽音说着,一面伸手指了指自己精心编好的发辫。
“相信我,Phyllis。”Elizabeth拉住她的手,眼中闪烁着真诚。
“这双鞋子和你的绿腰带配在一起,会让人想到一棵无法移动的树。”
她话音刚落,徽音就已经迅速脱下脚上的棕色鞋子,低头系起了红皮鞋的鞋带。
能让这位可爱的女孩如此重视的,自然是与恋人的见面——虽然他们几乎每天都会见面,眼下也不过是要共进简单的午餐。
此时,女生宿舍楼下的梁思成,已经等了快半个钟头。
他穿着一身简单而舒适的衣服,垂着手站在树下,不时与路过的同学们微笑打着招呼。
对思成来说,在徽音楼下这样动辄二三十分钟的等待,早已经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美丽的徽音一向十分注重自己的仪容装扮,尤其是每每要见思成之前,发式、衣裙、鞋袜,处处都要精心设计,又要彼此相配——直到她自觉满意,才会开开心心走下楼来。
一开始,他们还会就这个问题发表截然不同的见解。徽音认为这是没办法的事,她不能允许自己看起来“潦草、乏味”;而思成则表示她无论穿什么衣服都很好看——这一意见当然被她以“你见到的我都是精心装扮过”的理由而轻易忽视。
“你要是等不及我,为什么不迟一点再来?”徽音反问他。
思成辞穷,别过头去不答。
无论在她楼下等待过了多少次,每去女生宿舍约会,思成依然总是心情急切;更何况他担心万一徽音这次及时,不想让她眼巴巴等着,故而还是早早过去放心得多。
弟弟思永为此写了一副对子调侃他们:林小姐千装万扮始出来,梁公子一等再等终成配。横批是——“诚心诚意”。
时间久了,他也慢慢习惯了这样在树下等着她的日子。
在那些不长不短的等待里,宾州灿烂的阳光自树叶的缝隙里斑驳地投映在地面上,风中所有的花香都被轻轻吹到他的身边。
而当那位美丽的女孩笑着从楼上飘下来的时候,所有温暖与芬芳便都涌在他的眼底。
若是注定可以有这样幸福的出场,那么,再多的等待也是值得的吧?
“陈植呢?”徽音走在思成身边,两人牵着的手轻柔地来回晃动。
“他们先去购置食品了,”思成举了举手中的一只大号纸袋,笑着示意道,“我们负责挑选场地,铺好桌布。”
考试周刚刚过去,平时伏案绘图、忙于课业的年轻人们也终于有了难得的一点清闲。看这几日春光大好,徽音、思成便约了其他许多中国留学生一同去郊外野餐。
“可惜我们这帮中国同学中,女孩子实在是太少——不腼腆的更少,这次编排《镜花缘》,都找不到合适的女主角。”徽音在思成旁边蹦蹦跳跳地说着。
“实在不行,找个金发碧眼的唐小山算了。”思成笑道。
徽音也笑起来:“这倒有趣。待我今天回去,就怂恿怂恿Elizabeth。”
这几年,在留美中国学生中兴起了一股“中式话剧风”,他们常以英语的对白,来重现中国的经典故事。思成过去在清华的朋友——梁实秋,如今正在科罗拉多学院留学,前不久才在波士顿编排了一场《琵琶记》。在这部剧中,梁实秋饰蔡中郎,由谢文秋饰赵五娘,谢婉莹饰牛小姐,顾一樵饰牛丞相。据说演出十分成功,场面异常精彩。
曾经出演过齐特拉公主的徽音自然也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焦点。不过比起出演女主角,她似乎更感兴趣于舞台美术设计——这一领域与她的美术专业相关,又可以发挥她建筑上的本领与审美优势,倒比被许多女孩向往的、万人瞩目的“女一号”吸引徽音得多。
谈笑间便走到了同陈植他们约好的地方,徽音同思成很快就挑选了一处阳光融暖的草地,将一大块厚实的桌布平整地铺了开来。
脚注:① 唐小山是清代章回体小说《镜花缘》中的主人公。《镜花缘》由李汝珍作,是一部具有浓厚神话色彩的浪漫幻想小说。
他们一起在草地上坐下来,等了许久还不见陈植等人的踪影。
徽音靠在思成的肩膀上,仰头看着树梢一只毛茸茸的鸟儿用嘴巴梳理自己绿色的羽毛。
“可惜这里不是长木公园,那里的草地比这里宽敞多了。”思成道。
“这里也不是北海公园,没有白塔,也不能摇船。”徽音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睛,“听爸爸说,那里已经完全开放了。”
“——你们是在想念北京的公园,还是在想念北京的美食?”突然听见陈植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思成和徽音转过头,看到陈植身后还有好几个人,大家都纷纷将自己手中的袋子放在桌布上。
“这里的东西依然就那么几种味道,尝起来没有一样吃得惯。”陈植苦笑着耸耸肩,从袋子里拿出一些食物来。
思成看到他袋中的黎巴嫩大香肠,便已经欢欣起来,接过袋子。“我的核桃燕麦面包呢?买了吧买了吧?”徽音探着脑袋连连问。
“那些在后面的袋子里,一会儿就过来。”他突然靠近了她耳边,有些神秘地放低了音量,“等下还会有一位新朋友到来,是德雷塞尔大学的。你心心念念的女主角人选兴许就要出现了。”
“你在哪里认识的?”徽音惊讶地问。
陈植笑着眨眨眼睛:“她是Mike的女朋友,似乎同我们不一样……”
正说着,就已经看到陈植的室友——高大的Mike同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子一起走了过来。
那女生同徽音一样,有着黑亮的眼睛和乌云般的头发。她穿着一袭乳白色的连衣裙,外面罩着件红色开司米毛衫。
思成上前去同Mike打招呼,一向开朗的徽音却略有些怔住似的呆在原地。
“Phyllis!”Mike开心地冲她叫着。
“这是我的Flora,你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
两个女孩子都愣住了。
但很快,她们便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徽音……”
“冰清!”
仿佛不敢相信似的,她们一直叫着彼此的名字。
直到眼中都浮现出了晶莹的泪花,她们依然手拉着手站在那里,望着彼此许久说不出话来,只是开心地笑。
她们美丽而年轻的面庞上还挂着泪滴,像是清晨两株凝着露水的树。
原来,自从十二岁时那场变故后,付冰清一家便匆忙地离开了北京。他们先是辗转到了日本,冰清的父亲本打算重整家业,远离政治,从此经商谋生。可他很快便旧病复发,家中经历了许多流离,也已没有太多资金救治——即便是几乎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积蓄,父亲依然不久便逝世了。母亲原本就身体虚弱,经历这件事后更是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很快也就随同父亲离开了。
仿佛一夜之间就失去了自己的整个家,尚未成年的冰清便只有同最疼爱她的四叔一家一起,来到了美国。
冰清的四叔当时正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商学院从事研究,十五岁的冰清便也进入了宾州的高中进行学习。
“就是在高中,开始同Mike在一起的。”冰清说着,笑着看了看一边高大阳光的男友,他正与思成、陈植他们快乐地将乳酪涂在面包上。
由于两个女孩子讲的是中文,Mike并不知道她们对话的内容。但看到女友望着自己,他便开心地笑着,凑上来在她面颊上响亮地亲了一下。
冰清的脸上泛起甜蜜而娇羞的粉红:“喏。后来高中时代结束,他到了宾大,我也来到了宾州,去了德雷塞尔。”
徽音手中抓着一块柔韧的燕麦面包。在听到前半段的时候,她始终沉默地为冰清不幸的经历而难过着,手中的面包都快被无意识地捏扁了,直至看到冰清提到Mike时脸上快乐的光芒,她才开心地同冰清一起笑起来。
看得出来,热情而忠诚的Mike便是冰清生命里夺目的光明。他为她带来信仰般的爱情,并且因此拯救了她的所有。
而但凡是经历过动荡、流离、孤独的人,都会了解——那黑暗中的光明是多么的珍贵。
徽音也同冰清简单讲了讲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提到思成时亦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你看,”她带着笑悄悄指着思成,对冰清说,“比你的Mike可要呆多了,更不会好意思那么大声地在大家面前吻我。”
在徽音目光停留的地方,她的思成正认真地切开一块面包,用干净的手指捏着切成小片的黎巴嫩大香肠,将它们整齐地铺在面包里面。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一切,仿佛那并非一块寻常的面包,而是件马上就要完工的艺术雕塑。
一边的Mike则唱着歌,趁陈植不备,调皮地将乳酪擦在他的头发上。
看着这些年轻而可爱的男生,徽音同冰清顿时拉着手笑作一团。
她们的脑袋离得很近,冰清柔软的头发碰到了徽音的额头。
她心头突然一酸——上一次这样亲昵地同冰清笑闹的时候,她们都还是十二岁的小姑娘,虽也经历过颠簸辗转,却都不甚识得炎凉滋味。
转眼之间,竟已过去了十年。她们都已经从培华女校的中学生,变成了三年级的大学生。
假如这次错过,想要相见,又要再等多少年?要等到四十多岁,儿女成行,还是六十多岁,鬓发苍苍?又或者,穷尽一生,也未必能再遇上交点。
原来,最欢乐的相聚,也可能要迎接最残忍的变故;而在你尚不自知的时候,就已经被迫踏入了一出出漫长的分离。
“徽音!”思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笑眯眯地将刚才精心制作的那片面包用油纸包裹着,递给徽音。
看起来十分可口的香肠满得快要掉出来,而由于小心细致的保护,面包上松软的燕麦同核桃颗粒都依然完好,颗颗诱人。
徽音还没反应过来,他便一把将她手中那块已经快被捏扁的面包拿过来,自然地放进了自己的嘴巴里。
“我继续去劳动了,你们慢慢聊。”他一面吃一面笑着向她们招手。
徽音甜蜜地回过头来,冰清正笑嘻嘻地看着她。
两个女孩子又开心地打闹起来,直到陈植仰着脖子喊她们:
“喂,两位只管笑不干活的大小姐——正式开饭咯!”
几位年轻人一起在草地上坐着,开心地晒着太阳,吃着男生们折腾出的并不怎么可口的午餐。
直到夕阳西下,女生们自告奋勇收拾了残骸,大家又一起唱着歌回到校园。陈植不断讲着他那说不完的笑话,徽音同冰清笑得正甜。
大家先将冰清送至德雷塞尔,才一起回到宾大。
徽音与冰清在校门口告别——这一次,她们告别得很是郑重,虽然她们已经约好了三天后便再次碰头,一起编排《镜花缘》。
回去的路上,徽音同思成讲明了事情的原委。
关于那声当时吓坏了她们的枪声,她并没怎么去提及——这原本也不是冰清一家离开的原因。虽然她并不知道那被击者的身份,但无论如何,这也只是政治斗争背后一出再寻常不过的细节罢了。
徽音只是有些伤感地喟叹着冰清遭遇的不幸,以及这不经意便是十年的分离。
“冰清姓什么?她的父亲是谁?”思成皱着眉头轻轻问。
徽音摇了摇头:“我并不知道她的父亲叫什么。她姓付。”
长大之后,她很快就明白了政治的冰凉与权力的残忍。所以她也从未去探寻冰清父亲的具体身份——胜者王,败者寇。换句话说,蓬勃与狼狈总是对立的。无论冰清的父亲是谁,他的出逃便已经隐隐暗示了他同林长民、梁启超他们立场上的对立。而这些,是徽音并不想去思考的沉重的东西。
就在今天,听完这十年来的动乱后,她难过地问冰清:“你可还有什么家人?”
冰清淡淡摇头:“只有四叔了。他同四婶并不打算要孩子,所以……以后也不会有了吧。”
说这些的时候,她的声音像她的名字一般透明,她的面容像她的名字一样晶莹。
而她接下来却说上:“作为‘付冰清’的我,还没留下过什么存在的痕迹,如今又已经没什么存在的意义了。我也并不打算再对别人提起这个名字,以后大约就同Mike一起在宾州生活……所幸,你知道的,Flora这个名字,我也喜欢极了。”
徽音难过道:“可是……我所爱的冰清,竟就这样消失了吗?以后的人们将永远不会知道,曾有一位这样可爱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活过。”
这下倒是冰清微笑着开解她:“徽音,即便是再努力地不想消失,每个人也总都会消失的啊。至于以后的事情——即便是享誉当时,也未必能有幸名垂千古。就算再认真地活过,我们的生命本身,毕竟也终究是普通人而已。”
这样的话,每次一回想就令徽音觉得失落。
为冰清失落,也为自己失落:自小受到父辈们传统的教育,她的潜意识里便始终存着儒家传统的成功观念。虽然也知道生命短暂,没有人可以被永远铭记,可当真要去想,如今所有被自己珍藏的故事,都将随着时间的流逝,成为无人知晓的秘密——这种感觉,仿佛是站在生命之外,直面着那苍凉而空荡的两端。
假如,真的没有故事让自己被铭记,没有传奇可以流传……那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