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莲花,
正中擎出一支点亮的蜡。
荧荧虽则单是那一剪光,
我也要它骄傲的捧出辉煌。
不怕它只是我个人的莲灯,
照不见前后崎岖的人生——
浮沉它依附着人海的浪涛,
明暗自成了它内心的秘奥。
单是那光一闪 花一朵,
像一叶轻舸驶出了江河——
宛转它漂随命运的波涌
等候那阵阵风向远处推送。
算做一次过客在宇宙里
认识这玲珑的生,从容的死。
这飘忽的途程也就是个——
也就是个
美丽美丽的梦……
——林徽因
一九三二年
从绮色佳①到宾夕法尼亚
斯库基尔河畔的鸽子轻拍着雪白的翅膀,在清凉纯净的水面跳跃着捕捉自己的倒影。成群的野鸭子排着队伍,悠闲地向南方浮游。
没有雾的夜晚,夜空清透,玫瑰在微笑。
月光甜蜜地轻吻着水波,似银狐穿过一条幽蓝的河流。
一对年轻的恋人正站在河畔的树荫下面。他们轻轻牵着彼此的手,时而仰脸谈天,时而莞尔相视。
男孩的另一只手放在校服的裤兜里,略歪着腿斜立着,镜片后的黑眼睛里似乎总是含着笑;女孩乌黑柔软的头发在颈窝处剪出了一层柔和的弧度,露出纤长的脖子,若优雅的天鹅。
“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徽音笑着问思成。
“兴许是——绮色佳的卡尤加湖畔,那只胖得飞不动的可怜鸟儿。”
徽音睁圆了眼睛:“这你怎么知道!”
思成得意地笑起来,孩子气地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
来到费城已经整整两个月了。
脚注:① 绮色佳(Ithaca),即伊萨卡,是位于美国纽约州的一座美丽的小镇。“常春藤”八校中最年轻、规模最大的康奈尔大学即孕育于此。
就在两个月前,徽音与思成顺利地结束了康奈尔大学的暑期课程,离开了柔情而浪漫的小镇绮色佳——正是在这座红树碧水的小镇上,这对年轻的恋人共同度过了他们终生难忘的七月与八月。这奇妙的两个月让他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忙碌,以及前所未有的快乐。
徽音在康奈尔大学选修了户外写生和高等代数,思成则选了户外写生、水彩静物与三角。许多个美好的清晨,他们都早早地背上了画具,踏着娇啭的鸟鸣,去拜访青翠的山树、晶莹的泉水,专注地描绘每一处生动的景致。
充实的课业之外,徽音与思成还在康奈尔大学的校友会上结识了许多年轻的美国朋友。他们都被这位活泼美丽的中国姑娘与她聪明幽默的恋人深深吸引,邀请这对可爱的人儿一同参加了多次合唱与化装舞会。
在桃源般的绮色佳,新鲜、快乐的两个月时光眨眼便轻快地流淌过去。
然而,在这个暑期,徽音与思成也开始了年轻恋人之间的争吵。
徽音生性如同她的父亲,又自小独立早熟,故而总表现得热情而浪漫,同周围的年轻人都十分要好,并且常常冒出许多新鲜的念头;但也因尚不成熟的缘故,有时会陷于以自我为中心的思考模式之中。
思成虽然不乏幽默,但常态仍是沉稳、严谨。他对待周围一切事物的态度,也大多是以清晰的规划去安排、以客观的方法去处理。这在治学上诚然是种可贵的姿态,但在恋爱中与灵动的徽音碰上,便难免产生摩擦与矛盾。
在北京的恋爱初期,他们还尚未朝夕相对,感受到的大多是热恋的浪漫与欢乐;可到了美利坚,二人就住在面对面的两座学生宿舍里,从清晨到黄昏,每天的大部分时光都是一起度过,便不可避免地迎来了这段爱情中的磨合期。
在各种由细碎琐事引发的矛盾中,情感丰富的徽音时常由于误会思成而气恼甚至流泪,自认无辜的思成则又坚决不愿为自己莫须有的“罪名”而低头认错。最终只有演变成一次次僵持的冷战——继而爆发狂风暴雨的争吵。
纵使是这样聪明、这般相爱的两个年轻人,也是第一次遇到如此纠结纷扰的忧愁,更不用说这忧愁竟来自他们视若珍宝的爱情——这让徽音与思成的内心都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痛苦。
“我原以为我们都并不是那样无聊的人,没想到如今,各种不要紧的事都能让我们这样气恼对方!”徽音难过地同美国室友说。
思成的倾诉对象则是他的父亲:“与徽音开始频繁吵闹,又是难过又是无奈,这滋味真是说不出的难过。”
远在北京的梁启超始终慈爱而耐心地开解着这对年轻的恋人,告诉他们这是一段必须经历而又必将安然度过的磨合期——这是由于二人迥然不同的性格所致,但又终将被他们坚定、深厚的感情所化解,而成为取长补短的佳话。
甜蜜与矛盾交织,疲惫同兴奋更替,倒也在年轻的生活里显出纷呈的异彩,一起度过的每一天都仿佛一曲精彩的交响乐。
就这样,度过了康奈尔大学的暑期生活。
九月,思成与徽音如期来到了位于费城的宾夕法尼亚大学。刚刚踏入这座常春藤名校的大门,满目漂亮而灵动的建筑便又让他们陷入了欣喜的沉醉。
在繁忙的报到与入住宿舍之后,这对年轻人自北京接到了一个沉重的消息——思成的母亲去世了。
事实上,在两个孩子出国前夕,思成的母亲李惠仙已经乳癌复发。但为了爱子的前程,坚强的母亲唯有忍痛放行。思成刚到美国不久,她的病情便急速恶化,状况危险,梁启超赶忙发来电报,急召思成回国。然而,未待思成起程,母亲已经气息奄奄,再也等不到游子归来了。
对于思成来说,母亲李惠仙并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慈母”:她果断而坚强,雷厉风行,不似一般中国母亲那样纯粹的温柔,对于思成与徽音的事也曾经抱有坚决的反对。可她并不比任何的慈母少爱儿女一些。动荡不安的岁月里,她始终毫无怨言地随梁启超四处漂泊,更是为丈夫将家中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即便是在最动荡的时候,思成与弟弟妹妹们也一直生活在无忧的快乐之中——这同父亲温柔的维护和母亲坚强的支撑是分不开的。
自母亲罹患乳癌以来,已经辗转各地,动过好几次手术,也吃了太多难以想象的苦头……这最终的结局,也许早已是注定的吧。
只是,如今这死亡的阴影真真覆上了最亲切的母亲,又怎能不让人悲伤。
经历了一个多月的难过,思成才在徽音的陪伴下渐渐振作了起来。梁启超悲恸之余,也挂念着在外读书的儿子,生怕他因为悲伤而坏了身体,频频写信叮咛。
失去母亲的痛苦,在思成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而这印记也渐渐成了一种庄严的纪念,更加让他铭记了永远深爱的母亲。
经历了这次变故,两个年轻人似乎都长大了许多。
过去虽也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古语,却始终没有感受过失去父母的切肤之痛;知道“慈母手中线”的温暖,却到如今,方才第一次意识到“游子久不归”的苍凉。
仿佛还在一直说着——亲爱的父亲母亲,我们将努力长大,我们将熠熠生辉,我们将功成名就,我们将衣锦还乡。
可是你们……
你们竟已经在我们远行的日子里,在我们看不到的身后,变作了一棵秋日的树。
在沉默的等待里,日复一日,共夕阳暗淡。
思成依旧常常给父亲写信,告诉他自己的情况,并且嘱咐他留意自己的身体;徽音在同父亲一贯亲密的通信之余,也开始问候、关怀母亲。并不识字的何雪媛也一次次让林长民代劳着,不厌其烦地嘱咐远方的女儿千万照顾自己。
而思成与徽音的心,也靠得更近。
即便是迥异的性格使他们避不开一次次不愉快的争吵,但他们依然明白,对方是自己生命中最想要守护的幸福、最珍贵的温暖。
就在这竖立着葱绿的铁杉,盛开满山桂花的费城,徽音与思成正式开始了将影响他们终生的大学生活。
正如越洋航船上那挥舞向远方的帆——在猎猎作响的风中,不断憧憬着前方那越发辽阔的海面、无限湛蓝的天空。
此时,思成的右臂上正挂着徽音的棕色小包,左手牵着眼睛弯弯的徽音。
她在他身边舞蹈般轻快地前进着,偶尔扬起脑袋,开心地哼几句宾大校歌的旋律。
走到宿舍楼下时已经过了九点,恰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自建筑系馆的方向走来,他边快步前进边唱着曲,书生气的脸上早已自得其乐地笑成了一朵花。
这个充满活力的中国男生正是陈植——他在清华时就是思成的好友,在管乐队负责演奏法国圆号;毕业后又与思成一样,来到宾大建筑系学习。陈植生性十分活泼幽默,是中国留学生中广受欢迎的“开心果”,况且他也是出生于杭州,同徽音更是一见如故,三人自康奈尔大学起就时常一同去野外写生、游玩,早已是十分亲切的朋友。
“你们两个可真是逍遥!我才将明天要上交的作业赶完呢。”他笑着同思成与徽音打招呼。
“谁让你前些天那么爱睡!昨晚我还在削铅笔时,你已进入梦乡了。”思成笑道。
“哎呀,别动!”陈植突然绕到思成面前,伸手向他的头发上抓去。他比思成略矮一些,故而本能地踮起了脚尖,上跃了一小下。
“看,一只困在你头顶的小飞虫。”他用两只指头捏着一只蚂蚁一般小的虫子,邀功似的递给思成看,“你看,一向是徽音倾倒众生,你情敌众多,如今有了这只爱恋你而死的虫儿,你大可在女友面前扬眉吐气了。”
面对这典型的“陈氏幽默”,思成满脸无奈,无语至极。徽音则笑得直不起腰来:“那你整日这样蹦蹦跳跳,也从不见画板从肩膀上掉下来,可是许多倾慕你的树胶小姐纷纷献身的功劳?”
陈植笑道:“我可说不过你。我如今赶完了作业,赶紧回宿舍睡觉去,也不在这里晃眼碍事。”
说罢,他便与二人告别,又高高兴兴地走入宿舍楼去了。
“这家伙,看起来嘻嘻哈哈,做起事来可真是厉害,到底是家学深厚。”思成看着陈植的身影,不无欣赏地说。
陈植之祖父,正是清末著名的画家、诗人陈蓝洲;而他的父亲陈汉第,亦擅长绘画,笔下之松竹尤为可观,同时他同林长民、梁启超一样,也积极投身救国大业,是“求是书院①”的创始人之一。在这样的书香门第下成长起来的陈植,自然也非等闲之辈。如今宾大建筑系颇多绘图课程,画工纯熟的陈植顿时就显出明显的优势来。
“徽音,怎么了?”思成回过头来,却见徽音有些沮丧地低垂着脑袋。
脚注:① 求是书院,创立于一八九七年,是今日浙江大学的前身。于一九二八年改名为“国立浙江大学”。
“思成,我……”她像小女孩似的噘起嘴巴,纤细的眉毛攒成了一个无比委屈的表情,“我……我今早上又有个新的念头,就将之前画的图样丢弃了……现在只有一张草图,明天的期限来不及了,怎么办?”
徽音如今虽然身在美术系,但她并未放弃学习建筑的梦想,故而在自己的专业之外又选修了思成他们的许多专业课,这才同思成、陈植一样,面临着要不断上交图样的命运。
思成笑着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新奇的念头多,又不怕将之前成果全部推翻,这魄力该令人赞叹才是。”
徽音依旧愁眉苦脸:“可是要上交的图稿必得是齐整清楚的,我总不能把十几张未完成的图样上交呀。”
“十几张?”思成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知道徽音总是满脑子创造性的念头,故而常常先画出一张草图,随着工作的进展,就会提出并采纳各种修正或者改进的建议;而它们自己又由于更好意见的提出而被丢弃。如今,交图的最后期限快要到了,怎么样拼命赶工也完成不了符合要求的设计定稿了。
“别怕别怕,”思成拉起徽音的手柔声安慰道,“我在这里等你,你回宿舍将未完成的图样取来,我们现在就一同去完成它。”
徽音有些犹豫:“这样好吗?”
不等思成劝慰,她又高兴地说:“不过我画了那么多张图,工作量也不差这小半张了,应当不算不公平才是。”
思成笑着说:“林小姐说得极是。快去取图稿吧,我去那边买几包咖啡,准备为您服务。”
徽音听了,开心地拉起他的手,轻轻吻了一下:“这是林小姐给你的谢礼。”说完,她便带着粉扑扑的笑容,蹦蹦跳跳跑进女生宿舍去了。
有了思成的加入,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起初徽音还担心时间太急迫,打算同他一起分头绘制,等亲眼见到思成那漂亮而迅速的绘图功夫——真是准确而精致,她便安心地喝起咖啡来。
“完工啦。”思成从画板上抬起头来,脸上带着开心的笑。
徽音一看,之前那乱七八糟的草图已经变成了一幅精致清楚的完好作品。
“……这么快!又这样好!我的想法你都完善出来了,太好了!”徽音连连惊叹地说。
思成依然温和而开心地笑着:“你是一到期限将近,就焦急慌乱,所以才静不下心来绘制;若是你像我一样理智,定也能像我一样快。”
“若是我不要总是推翻自己,兴许就不会总把作品拖到最后期限,”徽音委屈地说,“可是对我来说,想到更好的念头,怎么能忍住不去更改呢?这可真比三天不吃饭、不睡觉还要困难。”
“这还不好办!”思成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巴。
“以后你尽管去修改,尽管去推翻。无论你有什么念头,都大可自由地实现。”他认真地说。
“等到最后期限马上到来,你就把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我来替你完成。”
徽音看着眼前的思成,眨了眨眼睛,许久都没说出话来。
“怎么啦?”思成问,“你说我这个办法可好?”
她轻轻拉住他的手,开心地笑起来:“好。以后都这么办。”
许多许多年后,思成与徽音都已经成为了享誉中国的建筑大师,二人之间依然始终保持着这个甜蜜的习惯:林徽因女士①的每一幅设计图,总得由梁思成先生来为她做最后的完善。
直到他先行病倒,她独自伏案,为思成和自己完成了一个个精美绝伦的设计。这时候人们才知道——她从来就并非画不出完美的图样。只是她更愿意自己所有的作品,都带着爱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