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夜晚带着淡淡的雾气,可知白日里定是又下过一场疯狂的大雨。不过,即便是正被嘈杂的大雨冲刷,英格兰的城市依旧能够带着一种旧式欧洲的优雅。而这优雅里又时刻包含着一种跳跃的美,它们落在圆圆的屋顶上,藏在教堂的挂钟里,流淌在每一条河的生命中。即使是在最最静谧、安恬的夜晚,这种跳跃的美依旧处处可见。
这真是座属于诗人的城市。
徽音和志摩在一座小桥上停下来。顺着月光向西看去,依稀可见薄雾中的大英博物馆。
“你可记得那日我们一同去诗籍铺?”志摩微笑着开口。
徽音也笑了:“当然啦。我还记得那个亚麻色胡须的老头深情地念着我听不懂的句子,喉咙里咕噜咕噜,我还以为是他患了重感冒,努力竖着耳朵。你跑来笑我,说他念的是法语,难怪我听不懂。我那时心里惊异,你这人怎么还懂得法文?但脸上只是镇定,不好意思表达出来。”
“哈,那是我在大学念法科时候选修的。我还一同修了日语呢。”他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孩子气的得意。
“嗯……我还记得你告诉我,那首法语诗歌叫作《天鹅》。”
“对,之后那个老头还念了济慈的《夜莺曲》。然后天空便又突地下起大雨来……”
“然后我乖乖跑回家去了,你却站在桥上浪漫地等雨后的虹,还为此患了重感冒。”她接过话来,转头对他莞尔。
“哈哈,但我的确如意看到了一条美丽的虹。又幸运地由于卧病在床被林小姐上门探望。这是意外收获。”他笑着露出整齐的牙齿,像月光下精致的贝壳。
“……徽音。这些你都记得哪,真好。”
她不知此时该说什么,又只好将目光送与桥下的水面,躲避志摩眼中的热切。温柔到让人忧伤的微风时而吹过,水波一圈圈荡开来,像慢慢诉说着心事的少女。
而身边的诗人也迫不及待地表白了自己的心迹。
“我会等你,徽音。”
“如果你还不够爱我,我就慢慢把自己剖给你看,等到你发觉我的所有可爱。若是你介意我刚刚结束一段婚姻,我们就等流言都平息了,再从容地在一起。只要你愿意,徽音。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用所有的青春和热情,等待着有一天你来到我的身边。然后陪你看遍这个世界。”
“不!不要等我。”她慌忙摇头。
志摩愣了愣,上前扶住她的肩膀。
“是因为你父亲吗?他逼你回去,是不是又逼你不能同我在一起?”
“回去不是爸爸逼我的,我也想要回北京去。对不起,志摩……其实你并不是真的了解我。等到相熟了,你就会知道,我并非你所想的那个样子。”
“你竟也用这种话搪塞我吗?”他白净的面容上竟有了几分嗔怒。
“我……”原本就被他的热情逼得有些紧张的徽音在这灼热的注视下终于词穷,她无辜而惶恐地睁着眼,睫毛也仿佛有些惧怕似的轻轻颤抖。他红了红脸,赶忙松开了她柔软而纤弱的肩膀,转过头去。
“徽音,这世上的寻常人最爱说了解。能了解的我们便同情,不了解的我们便很落寞乃至于酷刻。可在我看来,了解与不了解,并不是最重要的。
“只要我认定有情感的存在,无论出自何人,在何等情况之下,甚至无论我的理智上认为适当与否,我都能够自由地表几分情。
“我们归根结底,能够懂得几个人,了解几桩事、几种情感?所以我并不相信什么了解不了解的说法。对于这个世界,我只知道温存,和平,体贴。”
她注视着他清瘦的身影,带着天真的偏执气质,在桥边氤氲的水汽里站成了一面寒凉的风景。这真是一位天生的诗人——从刚认识开始,他就不断让徽音看到更多这世界上的新奇与美。
看到她认真聆听的样子,他又忍不住盯住她的眼睛。这些天来,他看到过她的愉快、哀愁,最倔强的坚强,最柔软的感动。而那双眼睛始终就像一片美丽的沼泽,让他每每触及便泥足深陷,永远无法自拔,却又心甘情愿。
“徽音。我爱你……你为何不应我?”他双目灼热。
“志摩……”似乎下定了决心似的,徽音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给了他平静而坚定地回答。
“一者,我并不以如你期待的方式爱你,万分歉意。二者,我并不因这些不愉快的事怨你,你不必担忧。”
志摩有些无措地顿在原地。他一时无言,微张着嘴巴,仿佛是被徽音的话吓到了。
在这沉默的气氛中,她紧了紧外衣,终于慢慢地开口。
“……我亦想,被人永远视若明珠,爱我护我,度此一生。”
他依旧紧紧盯着她轻轻垂下的眼。
“可是,志摩。你爱我,就像爱雨后的虹、高飞的鸟儿……爱美好的诗篇,爱火车窗外掣过的花田。
“你爱的只是你自己孤傲的品位和不屈的自由精神。就像是艺术家雕塑出的不会变换表情的缪斯女神。你此刻爱我、追逐我,或许下一刻就对我厌倦,就因我失落。志摩……在我看来,你的热情和浪漫就像雪地里划过的火柴——或许是很大一支火柴——但它仍不是永恒的光。
“志摩,我不是你那样天才的诗人,但我看了很多的诗,或许我也可以明白你心情的缘由……你惧怕与我分离,大概是因为你的理想主义让你迷恋欢聚;你追逐我的心,或许是因为你把我的爱当作了自由的出口。
“如果一定要说,我实在也说不出你这样的爱有什么不好。但它只是……让我看不到永远。”
她一气呵成地说出了心里所有的话。
这些天来,志摩的热情一直展示在她的面前,他对自己的痴情更是引得万人侧目。然而每每当他生动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倾吐着那浓烈的爱,她却只感到自己仿佛被他的眼神一次次地穿透了。那注满爱意的眼神,从来就没有停留在自己的身上,它们更像是被抛向大海的锚,寻觅着永远没有尽头的远方。
他眼中似乎真的有火光在慢慢熄灭。
“那些诗……你不动心吗?”
她抬起头,十六岁的脸庞上流过薄纱般的月光。
“那些诗太美了,美得让我害怕。
“我怕自己无法总是那样让你迷恋,我没法永恒地活在让你喜欢的十六岁。那些诗开始让我自惭形秽未来终将要面对的长大。”
“你竟……”他慢慢低下头,像个颓丧的孩童。
最终还是没有再说出后面的话。
她也低下头去,却看到他在月光下沮丧的影子,仿佛那影子也有着眼神,那眼神蜿蜒着无限的忧伤。
看到志摩终究还是因自己而受到了伤害,徽音的心里也沾染着淡淡的哀愁。
眼前这个年轻的诗人——他总是带着那样不可信的纯净的天真、对理想的愚诚,去认真地欣赏艺术,去切实地体会情感。
他站在雨中等虹,他坐曲折的火车到乡间去拜哈代;他不惧怕所有流言蜚语,他甘冒社会的大不韪争他的恋爱自由。
他可以为了一种特异的境遇、一时特异的感动,从此便在生命的旅途中冒险,从此便可抛弃所有的旧业。
她像爱一首热情的诗篇那样爱着他,像观赏一幢美轮美奂的建筑那样欣喜着他的存在。她与这世间一同爱他的炙热,爱他的才华,爱他的不凡。
但——这并非是志摩所想要的爱情。
她不能,也不愿,厮守在他身边。
“再见,志摩。”
那是他们在英国的最后一次交谈。
当后来的徽音,真的长大了,度过了十八岁、二十岁、三十岁,经历了动荡的岁月,又爱上了不同的男子。她面对着自己的女儿,又静静提起这段轰动一时、满城风雨的爱情故事,早已有了比十六岁更明白许多的理解。
“徐志摩当初爱的并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他用诗人的浪漫情绪想象出来的林徽音。”
他所爱的那个林徽音,永远站在那一年的康桥边,带着十六岁少女的开朗与芬芳,与他终日谈论着超俗的艺术和美。那个林徽音永远眼睛明亮,笑声轻扬,脸若芙蓉,弱柳扶风。
是那个林徽音,让他不惧众叛亲离,成为爱情的勇士。也是那个林徽音,让他始终如梦似幻,万死不辞,甚至最终……因她殒命。
告别了那个失落的身影,她快步地跑回住所。履声切切,衣袂纷飞,仿佛整个身体都惧怕自己会在原地,在他面前多待一刻。
她并不是怕再待下去自己会动摇,她只是有些不忍注视志摩那多情而近乎绝望的眼睛。
她到底只有十六岁,将他看作前辈甚至偶像,欣然交谈,竟就惹出满城风雨,即便再从容的女孩也难免慌张。仿佛只是看着一张年画上的神龙神气英武,心下喜悦,却不期然下一秒那龙竟在她的注视下生生骤然腾空而出,打碎了满屋的玻璃器具。
回到房内,父亲林长民在室里阴着脸,沉默地等着她。
她理了理衣角,走上前去,拉住他扶在木椅上的手。
“早些休息吧,爸爸……明天我们就要回家了。”
夜色昏昏,从洁净的窗户望出去,是昏暗夜色里依然静好如初的伦敦。这静自然是美的,玲珑而安谧,像一汪清透的湖。
不知怎么,她却想到了六岁那年,自己身上出了“水珠”,被关在小小屋子里望着窗外的那些夜晚。偶尔有人路过她小小的窗口,问一句:“出水珠吗?”小徽音那寂寞的心里就生起一种荣耀。
那时的月光也像现在一样,温柔地低下头来,伏上房屋的轮廓。
而英格兰的屋子和幼时看到的祖屋有着截然不同的棱角。中国的屋角往往是温婉的弧线,起一个柔和的点,然后依依地垂下去,至末尾又轻轻地扬起。看起来仿佛并不坚硬,却更显精神与智慧。而英国的屋角则是平稳的直线,至多只有简单的波浪,一直延伸到天空的眼睛里。那种延伸仿佛更加直接而自由,一枚调皮的星星就这样恰好挂在它的尾巴上,像一个象征无尽的符号。中国文化更重精神,西方文化则更崇尚自由,这一倾向在两地的建筑风格上也体现得十分明显。
“……精神……自由……”
她脑海中突然回荡起那个温和而平稳的声音。
“……我原本并不了解建筑学,被你这么一启蒙,方才有些明白。这些屋子院子,原来都是有精神的,而我们若能创造它们,竟也有这般自由的快乐。”
她忍不住低头笑了。梁思成那副认真得有些傻气的面容,或许又将出现在她今夜的梦里。
思成,思成。你可好吗?听说了志摩的事,你可会怨我、疑我?
可若现在,你随着这月亮的剪影,突然就立在我的身边,出现在我的面前。这些探寻和澄清的话,我都不会对你说,只会拂起裙角,对你轻轻一笑,偷看你脸红发呆。
至多,再轻轻叮一句……
思成,我很想念你。
次日,徽音同父亲乘轮船回国。
平静的海与长夜的风,将所有的心事从英格兰一路带到北京。
思成,思成。
我就要回到你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