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等在窗外,一缕香,
枝上刚放出一半朵红。
心在转,你曾说过的
几句话,白鸽似的盘旋。
我不曾忘,也不能忘
那天的天澄清的透蓝,
太阳带点暖,斜照在
每棵树梢头,像凤凰。
是你在笑,仰脸望,
多少勇敢话那天,你我
全说了,——像张风筝
向蓝穹,
凭一线力量。
——林徽因
一九三四年
会飞的可可糖
“砰!”
一声突如其来的轻微钝响,终于让徽音自一场柔软绵长的发呆中回过神来。
原来是一只没有方向感的鸽子不小心撞上了玻璃窗户。
徽音赶忙坐起身来,担心它在自己眼前晕过去,小家伙却摇了摇圆乎乎的脑袋,又迷迷糊糊地拍着翅膀起飞了。
“真厉害呀……”徽音忍不住小声感叹着。
直到目送那坚强的小白鸽飞远了,目光才又落回自己面前的镜子上。
原本是梳好头发便要出门的,却因为那即将要见的人,忍不住这般思绪纷飞起来。
当自己还身在遥远的那一岸,所有思念都是鲜活的、自由的,在无数个丢失睡眠的夜晚,它们都被肆意地倾泻进月光里,伴她甜蜜安眠。
然而,如今他终于就要出现在眼前,她心中却有种莫名的紧张。
这“紧张”之所以莫名,只因它实在是一种太奇怪的情绪,也只有在怀揣着爱的少女身上才会生根发芽。
它乍说起来,有些像怀疑和担忧:
许久不见,心中的那个人是否已经变了模样?
时过境迁,那份被珍藏的心动是不是还似从前?
然而细论起来,这其中却又没有一丝的怀疑,没有一丝的动摇——
那心中所恋之人,能够成为茫茫人海中最特别的一位,只因独一无二的灵犀之心,又何惧容颜变迁。
那甜蜜柔软的心动,乃被置于整个宇宙中最温柔的所在,又怎会因时光而消磨黯淡?
最终也只有自己都弄不明白的慌乱心跳,在心里来回旋转着圈子,似一只不倦的红舞鞋。
这矛盾而轻快的心事,大约是每个少女都怀揣着的可爱秘密。
“哎呀——”
徽音终于梳好了头发,自房中走出。不经意看了眼客厅里的大壁钟,金属时针竟已平平稳稳地落在下午三点整的方位上。
“……不知不觉,怎么已经迟了半个钟头……”她忍不住慌张起来,赶忙抓着手中的纸袋向门外跑去。
所幸相约之处很近,就在林宅对街不远的胡同口。
事实上,好像近得有些夸张了——刚出门没几步,就看得见思成站在胡同口一个卖糖葫芦的小竹车边上,冲她挥舞着手臂。
“徽音!这里!”他大声叫着。
远远地看着他那副样子,徽音的脸上不由得又轻漾开笑容。出门之前一切的慌乱紧张,都一下被丢到了九霄云外。
分离的日子里,所有回忆片段中的思成都是那样的亲切而可爱。就算是再低落的时刻,只要想到他温和的言语,可爱的神态,依然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时间久了,她甚至会忍不住跟自己说——世界上哪里会有那么有趣的人呢?一定是太久不见,自己想象出来的吧。
然而,只需要在这热闹的街道看到他哪怕一眼,那种纯净的开心瞬间又洒满了心头。
一年多的分别,竟只让这相聚更加亲切。
“别嚷嚷啦,这么近,你手臂又伸那么长,怎么会看不到。”
徽音走近了思成的身边,脸上挂着清甜的微笑。
“丢死人啦,旁边卖糖葫芦的都没你声音大呢。”她微微探身,在他耳旁轻声说。
思成的脸又泛起了微红,映照在他腼腆的笑容上。
“我这不是怕你找不到嘛。”
徽音哭笑不得。
“喏……这个拿去。”她将手中的纸袋打开,递给他一只红色盒子。
“这是什么?”
“从伦敦带回来的礼物。”
思成开心地接过来,仔细拿在手中上下打量。只见那盒子的形状并不方正,但又不像是被压变形的,反而似是原本就呈现出一种抽象的状态。
“这算是什么形状?我并不曾见过这样可爱的纸盒售卖。难道是欧洲才有的有趣样式?”
“是我做的啦。轮船坐太久,原本的盒子都被压坏了。”徽音的脸上晕开浅浅粉红,“这个盒子——你要那样拿着才能看出来,是一只翅膀的样子。”
思成恍然大悟。将纸盒转了几下,却仍然一脸迷茫。
“翅膀……”他有些疑惑地小声自言自语着。
“嗯?看不出来吗?”徽音在一旁急切地问。
思成怔了几秒,突然将纸盒紧紧捂在胸口。
“哎呀!”他轻声叫起来,微微皱着眉头。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徽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思成一脸认真地看着她:“没有。只是摁住这个盒子,怕让它飞了。”
……
知道他是故意逗自己,徽音还是忍不住又被他的样子逗得忍俊不禁。
“好啦,快打开吧。”好容易止住了笑,她催促他道。
“盒子里也不是什么珍贵的礼物,只是我在伦敦吃到的一种很美味的可可糖。路途太远了,我一直担心它是否化了呢。现在已经交到你手上,快打开也好让我看看。”她说。
思成想了想,怕若是打开一看果真融化了,她会失望,便急忙说:“不要紧,不要紧。这样漂洋过海的心意,就算你带来的是一瓢苦味的海水,我也甘之如饴。”
徽音歪起脑袋来,上下打量着他。
“奇——怪。”她一字一顿地说。
“……哪里奇怪了?”
“许久不见,你怎么变得这么能说会道?我都快要不认识你了。”
思成听了,脸上又迅速涨起红潮,窘迫得说不出话来。
徽音拍手笑道:“你又脸红了——这样才像你。”
被小心收藏的可可糖依然完好如初,清香馥郁。思成吃了一颗,将其余的都小心放进自己的外衣口袋。
碰面之后,二人便一同乘车去往位于北海附近的西单石虎胡同。那里刚刚由梁启超先生建成一座藏书颇丰的“图书俱乐部”,上次在北海散步时还未曾见过,据思成说,是个“美妙的所在”。
车辆在街头轻快地飞奔着,在阳光与屋影的交错里,转眼便拐过了每一处的热闹与喧哗。徽音开心地看着眼前这久违了的北京,时不时扭头向思成说起伦敦街头的异国风光。
下车又走了几步,便看到了那处“图书俱乐部”,看起来并不张扬,颇有些闹中取静的意思,只是门前空无人烟,大门紧锁。
徽音转过头去看着思成,冲他眨眨眼睛:“你一定有办法,对吧?”
思成笑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从容地打开了门。
二人刚闪身进门,他便赶快将门又锁好。
看着徽音疑惑的眼神,他忙解释道:“你不知道,我爸爸办了这个俱乐部后,大家都很喜欢。虽然对外挂了牌子,说周日不开放,若是看到门开了,怕还是会有人进来的。”
徽音笑道:“我又没说你鬼祟,你这般急着撇清自己做什么?”
思成也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原来,自前几年蔡锷将军病逝后,梁启超先生便开始倡议创办“松坡图书馆”。只是苦于时世多变,集资不易,一直未能如愿,但梁启超仍旧在不间断地募集资金,购置图书。去年他自欧洲考察回国,便又带回一万册图书,这才在西单石虎胡同建立了此图书俱乐部,以期为日后的松坡图书馆做筹备。
徽音轻轻走动着,穿过一座座高高的书架。密密麻麻的藏书在并不算敞大的屋子里显得尤其珍贵,本本都带着收藏者漂洋过海、历尽艰辛的心血。
“咦——”徽音看到一本书脊上的字,便将它取下来。
“看到了什么?”思成凑过来问。
她将书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打开,指着扉页的标题对他道:“你看,这本便是建筑学的书。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很喜欢看各种屋舍桥梁吗?”
思成点点头。
“建筑学在中国还没怎么起步,但是在欧洲可是已经颇有所成了呢。这次在伦敦,我就遇到了一些学习、从事这学问的人,才发现,这竟比我过去所想的更有趣。”
“是吗?”思成也感兴趣地看起来,“怎么个有趣法?”
徽音将手中的书粗略翻了翻,便找到一幅精妙的绘图。
“你看,”她指着那页有图绘的书,“过去我只觉得,日常所见的屋舍也是种蕴含着美的艺术品,却没有细想过这种艺术的创造过程会有怎样的细节。但在伦敦的时候,有一日我看到一位女同学,在画板上画了许久,认真地绘出这样一幅精细的画,我才意识到,一间房子——包括它内里许多看不到的地方,都可以被这样一张美妙的画计划出来,然后慢慢去完善、规整、填补,直到细致完整得可以被用来依样造屋。”
思成认真地看着那页书,眼睛里也露出向往的神色。
“想象一下——思成,你说过你也极爱绘画的——假如自己画中的东西可以被活生生地实现出来,那不是如同神笔马良一般?只是需要更多更复杂的流程,却也因此收获了更多的成就感。”
她说得起劲,越发开心起来,忍不住托着腮向往道:“若是能够住在一栋自己想象的房子中……那该是怎样幸福的事情啊!”
思成也兴奋地说:“且假若绘画之时,就知道这将是一座会被实现的建筑,你便要去周详地考虑它的用处,完整地想象它所要经历的四季……那感觉就像是所有关于世界的想法都化作一张图纸,然后一步步静待美梦成真。对我来说,这真是个完美的学科。”
他又将那本欧洲建筑学翻阅了一会儿,快乐地合上了书本。
“徽音,你知道吗?我不只是极爱绘画——简直痴迷其中。虽然我的兴趣有很多,可一旦想到未来只能从事一件主业,我就没有办法让自己放弃绘画……但我始终拥有一副理性的思维,脑袋里脱离不了一些严肃的‘济世’念头,故而纯粹地做个纸上的艺术家又让我难免动摇。这样想来,我爱的又不限于绘画本身,似乎更爱将它呈现的过程。事实上,我曾经很认真想过去致力于雕塑艺术……”
他的面容由于兴奋而焕发着光彩。
“然而,如果我去从事建筑学,就可以去做更加实用的艺术……不仅可以创造美,还可以因为我的创造,让更多的人看到更好的城市。这真是个至浪漫又至高尚的学问!”
徽音也开心地看着他。
“谢谢你,徽音。由于临近毕业,我已经为选择未来的专业苦思了许久——你才一回来,就让我快乐地决定了自己未来为之奋斗的方向。”
思成快乐地将那本书放在自己面前,双手交叠着虔诚地置于其上,眼睛里写满了兴奋。看得出来,这一决定对他而言确实带来了巨大的喜悦。
“能帮到你真是再好不过,我也觉得建筑学你一定能够胜任。真为你高兴!”徽音由衷地说。
“那你呢?”思成问道,“你也决定从事建筑学了吗?”
徽音想了想,回答道:“是的,我很喜欢。只是我之前都没太接触过绘画……可能这点上,会有点麻烦。”
“不过,”她又眼睛弯弯地笑起来,“就算可能会吃点苦头,我还是早就决定要投身这门学科了。”
思成笑道:“太好了。那从此后,我们便可一起为之努力了。”
他的声音仿佛清泉,眉稍眼角都挂着暖洋洋的笑。
“嗯,也许这承上启下的事业,就要让我们这一代人来完成啦!这样的话,我们也得先写这么一大本著作才行……”徽音快乐地说着,伸手想要去拿思成手下那本厚重的书。
还来不及反应,竟已被他握住了双手。
仿佛被绵密的阳光包裹了起来,在暂停的时间里,所有世界都模糊成氤氲的色块。
尚能够被感知的,只剩那么一小片熠熠发光的温暖。
徽音感到自己的双颊在剧烈地升温,赶忙害羞地将双手从他手掌中抽了出来。
思成愣了一下,旋即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
这下他的窘迫可不是简单的脸红能够表现的了,简直整个人都快红成了一株海底的珊瑚,直想钻到书架当中去严严实实地躲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你很开心,便要跟我握手……”
“……谁规定开心了就要跟你握手……”徽音又害羞又无语,脑袋里一团乱麻,索性别过脸去不看他。
“我们学校都是这样的,运动会上,大家高兴了便握手……有时候抱着的也有………当然一般都是男同学;不过至少可以肯定,艺术节上女同学也同我们一起拉着手合影过………”
思成慌乱无措地讲了一大堆,只见徽音却更不理他了,将整个脑袋都索性埋在自己的胳膊里。
他哪里会想到她是在忍不住笑他呆?那肩头的微耸没有被他误解为气急败坏的哭已是难得。
“我……”他急于说些什么,脑中却一片空白。
“……好了啦,没事的。知道你是一时开心坏了。”徽音抬起头来,双颊依然红扑扑的,目光亦未能直视他,只低低地飘在桌面上。
“我……”思成的窘迫似乎并没有减少半分,反而更加紧张了似的。他那种“手脚都不知该放在何处”的慌乱形态,又复生动地重现了出来。
“……这本书你还要不要看?不要看我就拿去放好了。”徽音站起身来,想要摆脱这尴尬的处境。
“……嗯。”听到思成的声音,她赶紧转过身去,走向那座
书架,假装将书整理着放好,才能放心地不去看他。
全部的温热似乎都一下子涌上双颊,几乎快要目眩,她抓住架子呼吸了几秒才慢慢平静下来。
“干嘛这么扭捏!只是不小心握了手罢了。”她紧盯着自己的足尖,心下责怪着自己。
“可是,跟一般的握手一点都不一样……”心底似乎又有个不争气的声音,怯怯懦懦地说着真实的感受。
“徽音。”思成的声音突然自耳边送来。
她吓了一大跳,险些将手中那本厚厚的建筑学丢了出去。
“怎么了?这样吓人,下次我要生气了。”她气呼呼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思成又赶忙摆手。
她噘起嘴巴来,轻轻地“哼”了一声。
“其实,我也有个礼物要送给你……”思成不好意思地说。
“什么礼物?”
“就像你的可可糖一样,我为你准备的礼物。”
“可是,你又没有去别处呀?”
“……总之,你看。出门不好带着,我就在出发前将它放在这里,想要来了给你。”思成将手伸出来,递给她一样扁平的东西,外面包裹着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