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北京之时,他同梁启超就已觉徽音同思成两个孩子十分般配:俱是聪慧过人自不必说,更难得是徽音生性活泼可爱,思成则沉稳温和,二人又有着共同的志趣,动静之间,两相互补。只是林长民与梁启超都是开明之士,也断然不愿意让儿女落入封建婚姻的模子里,故才有意让他们相识,期待他们自己相恋。而梁启超也早已跟他笃定,思成已对徽音一见倾心。他也看出徽音对思成十分欣赏,相信日后思成努力追求,定会赢得芳心。故而他与梁启超二人,此时俱已是成竹在胸,只信心满满地等着这两个孩子成就一段佳话了。
此时,徽音在自己的房中,已经准备入睡了。
伦敦的冬夜依然是那样的潮湿阴冷,拥着被子卧在枕上,都时不时会被扑面的寒气侵袭。
辗转许久,她索性拉开了窗帘,从窗户里望出去,向往地注视着那一角璀璨的星空。
月光同星光一起洒落下来,描绘出地面的线条。这一带是英国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里的清波,温和地起伏着。这样随着夜晚的晶莹望去,只看得到几片锦带似的茂林,像高高低低的骑兵们,笔直地守卫着幽蓝的河流。
这样的夜晚,任何的烦恼都该被放在一旁吧。
何况,这些天来,面对外界的质疑,她对自己的反省也已经够多了。
她突地想起了北海边,思成一本正经地对她说的话——
“奇怪,有时候正好好地走着路,忽然望到巡警那冷静的眼光,真会使人怔一下,接下来你便要自问你都做了些什么事——确定没有一件事是违法的吗?”
那时她只觉得这话好笑,如今却真正明白了,什么叫作人言可畏。
纵然再是潇洒,再是超脱,我们生在这个世上,也总是要从别人的眼中看到自己。
可如今想到思成那副认真的神态,依然会本能地掩口而笑。
同思成在一起的时光虽然并不多,但如今想起来了,那些单纯快乐的情景,仿佛在月光下都成了一张张微妙的相片。
愈是在异乡,愈会被思念摩挲出光辉。
再见到志摩是在星期日的午后,他应父亲的邀请而来。大家共同进了午餐,其余客人亦已经告别,志摩则独徘徊不肯离去。
待到林长民出门送客,志摩瞬时抓住了与徽音独处的机会。
“徽音。我已决意离婚了。家中人尚在反对,但这次我定不会妥协。”他的开场白竟是这样。
徽音怔住了。父亲也已经跟她谈过,眼下这段时间要跟志摩保持“清晰果断”的距离。可她从没想到已经生出这样严重的事端。
“这不是你所想要的吗?”志摩紧盯着他,眼睛里滚动着热切的火焰。
眼前的世界仿佛在加速旋转着,徽音不由得抓住了身后的桌角,好让自己不致跌倒在地。
她的脑海中,渐渐将那些可怖的事连接了起来。她仿佛可以预知到父亲紧锁的眉头、志摩那被抛弃妻子的痛苦,当然,还有那满城风雨的流言。
如今,甚至已经不需要她去解释和面对,那些流言本身已经组成了一个完整的情节,当中有个与她无关,却亦叫作“林徽音”的女主角——演绎着好事者们所喜闻乐见的桥段。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志摩又问了一次。
她痛苦地摇头。
这怎么会是她想要的?
整个童年,她都被父亲与母亲那不善的婚姻关系折磨着,被家庭的纷争夺去了太多的快乐。母亲那终日怨恨的眼神、冰凉刻骨的话语,至今都会让她心惊肉跳。
她简直是本能地恐惧和痛恨着这世间一切破坏家庭的力量——又怎么可能亲手去做这样的破坏?
“即使这当中有着不美好的部分……这结局……我,不是你所想要的吗?”
看到徽音面上的痛苦,志摩赶忙追问。
她再次轻轻摇了摇头。
事实上,这些天来,与曾经近在咫尺的思成渐行渐远,而那摇曳不定的真心却步步迫近。
当她被志摩的热情包围,被他那天罗地网的爱慕笼罩了全部生活——她才终于透彻地明白了“爱情”。
这个字眼,不再只是诗词歌赋中的缱绻浪漫,传奇故事中的荡气回肠。它更像是一种本能的共鸣与渴望——只有那么最特殊的一人,才能与你心有灵犀、相映生辉,才能让你倾盖如故、见之难忘。
而它为她胸腔中带来的热切,也远远超乎第一次读到“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时候的感动。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她也才更加清晰地发觉了自己对于思成的想念。
这想念虽不似志摩展示给她的追求那般锋利,却更显得亲切而温暖,仿佛一盏玲珑的灯,在心底依稀照映着。它并非是用来制造或抵挡狂风暴雨,却足以成为心中最甜蜜的所在。
这想念——已足以让她确认眼前对志摩的拒绝。
似乎刚刚冲破了一个临界点,二人之间的气氛顿时变得让人窒息。
她不敢抬头,怕迎上志摩那滚烫的目光。
这样的沉默不知过去了多久,空气里仿佛有种焦灼在流动着,徽音恍惚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座火山脚下。
“徽音,我要走了。”志摩有些忧伤的声音传了过来。
“好的,路上小心。”徽音依然没有抬头。
他起身,将一枚信封从大衣的口袋中取出,轻轻放在她的面前。
脚步声慢慢远去了。一切声响都归于沉寂之前,似乎听到了志摩至轻微的一声叹息。
她轻轻打开那张精致的纸笺,他亲笔写的一首小诗正安静地躺在
上面: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惊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情愿与你告别
温暖的小房间里,英文老师Phillips小姐正拉着徽音的手,关切地同她交谈着。就在明天,父亲便要带着徽音离开伦敦了——这离别来得实在有些突然,还有太多的告别都没有实现。
“抱歉走得这样匆忙……我一定会非常想念您的。”徽音的眼圈有些泛红。
“我也会想念你的,美丽的小姑娘。”她温柔地抚摸着徽音的面庞,“只可惜没来得及带你去可可工厂——那里有无数你爱吃的可可糖。”
徽音将Phillips小姐带来的一盒可可糖抱在怀里:“这些就够了。请帮我给那位开可可糖公司的叔叔说声谢谢,我会永远记得这美味的
糖果。”
Phillips小姐轻轻叹了口气:“亲爱的,你与徐的事情,真的希望不要带给你太多伤害。”她顿了顿,又道:“我并不知道你们中国人一般的处理方法。但我想,你与徐都是可爱的人,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与他平静地说个明白。”
徽音苦恼地皱起了眉头:“可是……这其中的事情,真的能够说得明白吗?我总觉得,若是拒绝他,就只能伤了他的心;唯有接受他的心意,才可以让他不厌恨我。”
Phillips小姐摇了摇头:“并不是一定要这样的。假如你尊重他并且平静地表达清楚,相信他一定可以明白你的善意同无奈。你只需要告诉他——你十分喜欢他,并且将他当作重要的朋友。但并不是以他期待的方式爱着他。相信我,这一切并没有那么困难。”
徽音认真地听着,眼神中闪烁着犹豫与迷茫。究竟是要不辞而别,留给志摩一个冰冷的背影,还是如Phillips小姐所说,同他诉说干净并相信会得到原谅?
直到将Phillips小姐送出了门,她依然没有做好自己的决定。
门铃的电音清脆而焦急地响起之时,夜晚的颜色刚刚染上伦敦的天空。徽音正静静坐在窗畔,凝望着屋外伦敦西区那宽阔而潮湿的街道。
接着就听到父亲并不客气的声音。
“志摩——还是请回吧,我们明日就要乘轮船回国去,徽音今晚也要早些休息。”
她知道是他来了,那个天真、浪漫、执着而愚诚的诗人,他又来了。她不由得抓紧了手中的咖啡杯,迟疑了几秒,还是迅速直起身来,快步走向门厅。
徐志摩正有些狼狈地站在林长民面前,他的头发有些湿了,依旧像往日那样分向两边,露出苍白的额头。宽边的圆形眼镜片后面,是那双一向灵动而热情的眼眸,此刻盛满了几乎快要化作泪水溢出的忧伤和急切。
“长民,请让我见见徽音。我一定要见见她。”
“这些天你们见得还不够多吗?好事者的风言风语已经都横跨亚欧大陆,传到北京去了。”林长民冷冷回应。
“长民,我与徽音的交往是诚实的、纯洁的。请万万不要因为那些不动听的传言就这样惩罚我,惩罚徽音……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她应享有追求爱情的自由……”
“纯洁的交往又怎么会让你轰轰烈烈地执意要同张小姐离婚?我原也以为你们只是好友,却不想是你把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林长民打断了他的话,不由得提高了音量。
志摩一时语塞,怔在原地。
林长民叹了口气,语气又稍稍和缓下来。
“我们将坐明天的轮船回去。”他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志摩,你不必再这般天真了。”
“爸爸……”徽音这时正从里厅跑来,天蓝色的裙子在空气里飞起小小的一角。
志摩望着她纤细的身影,心里一下子又蔓延出蜜甜的温柔。
她并没有直视他热情的目光,而是乖巧地摇了摇林长民宽大的袖口。
“爸爸,请让我与志摩出去走走,很快就回来。待我离开英格兰,我们就再也不能一同谈论诗歌和音乐了。”
“徽儿……”林长民皱起眉头来,似乎已经准备好了一长串阻挠的话。
“爸爸,我会同志摩说清楚的。我很快就回来。”
林长民原本严肃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有些无奈的宠溺。
“……去吧,早早回来。明日一早,老张便要送我们去搭乘轮船。”他背转过去,慢慢走进了自己的书房。
徽音身上已经罩了白色的长外套,天蓝色的及膝裙子生动地被掩在里面,露出笔直纤细的小腿。眼前的她依旧这样的清丽而纯洁,让志摩想到湛蓝的天空上最美好的一朵云。
她手中执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亦递给他一把,在他的注视下微微红了红脸。
“不知道今天还会不会下雨……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