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红娟 1973年12月7日借 1974年1月22日还 逾期15天”
这个年代的借书卡都密密麻麻地写满名字和借还日期。夏暖想起前几天电影爱好者协会放过的一部电影《情书》。藤井树无休无止地借那些少人问津的书,不厌其烦地在借书卡上写上“藤井树”的名字。夏暖想,这些借书卡会不会经常出现一个名字呢。如果有的话,也许隐藏着一段不为人所知的爱恋。
夏暖饶有兴趣地翻找了很多书,令她失望的是,没有发现一个经常出现的名字。到了现在的书,借书卡变成了自填的还期表,又有了电脑记录,还期表都无人填写了。夏暖看着空白的还期表,很想写点东西上去。她首先想到小豆。
“江小豆 2007年12月7日借 应于2月7日还”
夏暖连续在十几本书上写上江小豆的名字。日期有1976年的,1997年的,2024年,3048年的。小豆是个不会老去的女孩儿。夏暖傻笑着想。
一阵很大的风从落地百叶窗吹进来,天蓝色、绵软的窗帘布被风掀起,如汹涌的海浪般扑向夏暖,覆盖了她的脸。
夏暖有点生气地扯下贴在脸上的窗帘布,然后一束充沛的阳光倾泻在她身上。这是一束新生的阳光,带着战栗的姿态和雨后的清新,被它照亮的物体都闪着熠熠的荧光。夏暖忽然就原谅了窗帘布的鲁莽。风依然不断灌进来,帘布的扣环被拖动着,“啦啦啦”地响,像夜晚扬起的风铃。
夏暖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她轻轻闭起眼睛倾听。这声音开始是细微孱弱的,最后变成一列隆隆的火车在脑中穿行。记忆慢慢变化为清晰的影像。这是从川给过她的声音。高中时期从川坐在夏暖的后面。在夏暖的印象中,从川安静独立,很少笑,也很少说话。整日埋头“沙沙”地算题。和女生说话脸上有羞涩的表情。说话用的词语很少,常常让人捉摸不透。笑容夏暖见过几次,转瞬即逝,有特别的弧线。看人时的眼睛乌黑漆亮。他是高三转学来的。那天被班主任领进来,站在从门口斜照进来的阳光中。背着一个出奇大的藏青色帆布书包。裤子很多口袋,打满补丁。白色T恤印着切·格瓦拉戴五星贝雷帽的头像。头发很长,盖住了眼睛,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泽。风尘仆仆,好像从远方赶来。作了简短的介绍后,班主任问他想坐在哪里。他看都没怎么看便指了指临窗的位置。从此,从川坐在了夏暖的身后。
第二天,从川换上了青岛一中白衬衣黑裤子的校服,头发理成寸短,简直判若两人。从川的极度安静让夏暖她们在开始的那一个月很八卦地议论他是不是遭受了家庭变故、亲人死亡等等。后来渐渐得知,双亲都健在,家庭很和睦,父亲是青岛大学的一名教授,母亲是一所高中的教师。
从川的成绩出人意料的好,尤其是数学。由于数学,他的总成绩常常排在夏暖前面。而数学偏偏是夏暖最弱的一科。
在最初的两个月,夏暖和从川几乎没说过话。从川看起来好像整天都在算题,桌面上经常出现成沓的白色纸张和各种型号的铅笔。真是数学狂人,莫非想拿数学单科状元不可。夏暖常常嫉妒地想。因为他的到来让她感到不少压力,数学更让她相形见拙。
男孩和女孩的交流始于11月初阳光明媚的一天。中午一场小雪过后太阳出来。夏暖去拉合窗帘布。不知什么原因,整张窗帘布哗啦啦掉了下来。阳光横冲直撞进来,教室变得明晃晃。很是刺眼。当时就把夏暖吓坏了。有几块墙泥掉落在书桌上,滑竿脱离墙壁在空中悠悠颤动。夏暖心想一定是因为这是老教学楼年久失修的缘故。谁知后面传来突兀的一句:“没见过这么手力大的女孩子。”夏暖知道是从川说的,当时教室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夏暖想反驳,忽然觉得这句话经由他说出很好笑,便不愿说了。
夏暖看着瘫软在地板上的帘布,爬上桌子,想试着把窗帘布挂上去,但沉重得很,刚举到头顶就没力了。“别弄了,无济于事,多此一举。”“那,那我该怎么向同学老师交代呀?”夏暖懊丧又气恼。“就说是我扯坏的。”于是下午上课,全班同学都知道是从川扯坏了窗帘布。第二天中午,夏暖看到从川和班上几个男生拿着狼锤当当在墙上敲打着。窗帘布重新挂了上去。待几个男生离去后,夏暖才对从川说,昨天真是谢谢你呀。这时夏暖第一次看到了从川的笑容。羞涩的,淡淡的。
夏暖记得那个中午一直有风吹进来,帘布像麦浪般起伏。新换的扣环“啦啦”作响。四周出奇的安静。那时身后还有沙沙书写,笔尖摩擦纸面的声音。
坐了很长时间,夏暖忽然想同他说说话,便转过身来。却看到他惊慌失措地把一沓白纸胡乱塞进抽屉。夏暖心想自己太唐突了,抱歉地笑了笑便转回身。
又恢复了出奇的安静。过了很长时间,夏暖的肩膀被动了动。
你的数学好像不是很好。其实,其实你可以问我的。
哦。
夏暖对这突如其来的关怀有点受宠若惊,只干巴巴地挤出一个“哦”字。
夏暖想起那时以后从川给她解释数学题,被他简短的、比题目本身还要抽象的话语逗笑了。从川是个不善于表达的人,恐怕是她见过的最蹩脚的“老师”。他一看到夏暖毫无反应,就变得十分着急,不停地挠头,眼睛眨啊眨,越急就越解释不好,最后变得像在讲哲学。
夏暖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然后在还期表上,逆着阳光,写下从川的名字:
“从川 2005年11月7日借 12月5日还”
夏暖照例写了很多从川的名字,然后看杜拉斯的《广岛之恋》,是小豆推荐的,这几天晚上都在网上交流心得。看了半小时后,夏暖顿觉困倦,轻轻地趴在桌面上,用手臂枕住脸。
新生见面会。
这天早上,夏暖扎起头发,穿了一件白色的缝有大颗木质纽扣的女式衬衫,一条黑色鱼尾裙,CONVERSE白色帆布鞋。休闲而又不太随便,妈妈说大学可不能失礼于人。
夏暖到教室时,同学几乎来齐了。令她惊讶的是,中文班男生还居多。几分钟后,一个戴黑色宽边眼镜的男生开口说:
“好了,大家静一静。被通知的人都到齐了吧。今天只是个非正式的见面会,大家随意轻松一点。我们班一共35个同学,还有10个没到校。由于接下来有不少的任务,所以就把到校的同学召集起来先开个非正式的见面会。大家互相认识一下,共同完成一些任务。
“我先来吧。我叫李朝玉。来自江苏芜湖市。我爱好打篮球。想组织一支我班的篮球队。有相同爱好的同学我们会后商议一下。”
“下一个?”
左右两边相互看了看。
“就从右边开始吧。”
“嗯,我叫麦琪。”是一个腼腆的女孩,扎着两条麻花辫,“来自浙江杭州市。”
“麦琪?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一个男生打断她。
“对。正是那个麦琪。听妈妈说,我爸爸在给我起名字时,当时正在看这本小说。”
大家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叫季澄。来自云南丽江,是傣族人。”
“哟,是少数民族的。”
“我是黎曼。是广州本地人。”是夏暖的室友,她朝夏暖招招手,“大家想去广州哪个地方玩都可以来问我。我还可以教大家说粤语。”
“你嘚好啊。好高兴大家可以系埋一齐。(你们好啊。很高兴大家可以在一起。)”她随即说了一句。
“我来自山东烟台。姓林,叫清树。”
“我叫季墨。与季澄同学同姓。听起来像‘寂寞’,但我不是个爱寂寞的女孩。”
……
很快轮到夏暖。
“我叫夏暖。夏天的夏,温暖的暖。我来自山东青岛。”
“青岛,那同我是半个老乡喽。”叫林清树的男孩插话道。
“嗯。”
“青岛的女孩子是不是都很会喝啤酒?”一个男生问她。
“啊?”
“青岛啤酒?”
“不是的。例如我就不会喝啤酒。”
“哦。”
“青岛?呃,那部电影《恋之风景》是在青岛拍的吧。”一个女生又问。
“嗯。”
“好温馨的一部电影。”
“青岛真是漂亮啊。”
大家七嘴八舌起来。
“电影里拍到的地方你都去过吗?”
“大部分去过。”夏暖一一回答他们。
“登瀛梨雪是真的有吗?”
“有的。我亲自去看过。”
“像电影一样?”
“电影里要漂亮一点。”
“真有福气啊,什么时候去看一下。夏暖,你可要当导游咯。”
“一定,一定。”
夏暖没想到他们对青岛这么感兴趣。
提到电影《恋之风景》,夏暖想到了从川。高三的圣诞平安夜,全班一大帮同学聚在一起,用教室的多媒体设备播放《恋之风景》。夏暖记得那天晚上从川很专注地看,头仰成四十五度角,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像孩童听童话故事那样入迷。夏暖还记得那天晚上电影放到一半时校园上空升腾起绚烂的烟火,大家蜂拥到走廊去观看。她和从川被挤在一起。从川碰落了她一个发夹。从川捡起发夹还给她时,她看到从川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即将消逝的烟火。
第二天早上,夏暖的桌面上莫名其妙地放着一束梨花。梨花上沾染着未融化的雪,花茎流淌着绿色的汁液。班上的女生聚拢过来,羡慕不已,纷纷议论肯定是班上某个男生昨晚看了《恋之风景》后想到摘的。“也许还是特地跑去登瀛摘的。”“真难为他,跑这么远。”然后一个女生悄悄告诉夏暖。今天她来得很早,她看到从川急匆匆跑上教室,又急匆匆出来。当他在教室门口撞见她时,脸上满是惊愕的表情。
真的是他送的吗?夏暖把湿漉漉的花束移至面前,轻轻地埋下脸去,柔软的淡淡的花香立即钻进鼻子。他送花给我是何意啊?难道他……夏暖不敢往下面想了,心扑通扑通突然跳得很厉害。她忽然想起最近这段时间,从川看她的眼神很奇怪。直接,灼灼逼人。每当与他目光对视,她总是毫无缘由地躲闪不及。清淡的梨花香阵阵入鼻,身边聚集的几个女生仍在猜测神秘的男主人公。夏暖的心头漾过一阵莫名其妙的喜悦。
“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翅膀守护你……”
夏暖从梦中惊醒,猛地乍起。她慌乱抓起手机,按灭铃声。四处看了看,还好,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夏暖看手机屏幕,是小焕打来的。她回拨过去。
“夏暖吗?”
“是的。嘘!我在图书馆呢。”
“哦。明天十点钟我来载你,千万别忘了。”
“好的。”
夏暖和小焕约好明天去中心湖钓鱼放风筝。结束电话后,夏暖心想小焕真是个长不大的男孩。他总是把每次约定看得很隆重,经常提醒,像倒数新年一样盛满欢喜。
夏暖看一下时间,已是午后两点了。空荡荡的图书馆宛如一个巨大的空寂房间。窗帘布飞扬得更高,像招展的旗帜,似乎“嗖”的一声就会飞离。阳光照在夏暖的身上。夏暖这时才觉得肌肤微微有些灼热。而自己竟在阳光中睡了将近一小时。
奇怪啊。为什么这段时间睡觉经常梦见从川呢?为什么现在会非常想见到他,惦记着他呢?这个傻小子,你是真的喜欢我吗?如果是,大学都过去两年了,为什么你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夏暖伸伸懒腰,看了一眼窗外通体透明的空气。
谷围岛11月份的阳光很温煦。夏暖淹没在如波浪起伏的蒿草中。一袭墨黛色的绸质长裙。柔软光滑的裙布宛如一摊深色的水般流淌在草地上。她继续看杜拉斯的《广岛之恋》。
……
我遇见你。
我记得你。
这座城市天生就适合恋爱。
……
很久以来,一直这样。
我料到你总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平静地、极其不耐烦地等待着你。
……
看到这里夏暖合上书,取出日记本,想写点什么。
11月19日,天气晴,大风,有阳光……
她抬头望向湖面。茂盛的芦苇在风中摇晃。一条笔直的柏油公路划破野草地。公路那边成熟的水稻被风吹得匍匐下去。偶尔飘来一阵稻香。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南方这种大风的天气。风温煦而干燥,把阳光吹得斑驳,凌乱不堪,再像淘气的孩子把它们抛洒得到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