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的东岸有十几座农家院落。古旧的老房子,青砖黛瓦。村口有一座庙宇,供奉的是天后娘娘。每到初一、十五那里便烟雾缭绕。一个腿脚不灵便的老人每天薄暮时分到庙里添加香油。夏暖每次经过这座庙,总是看到青油灯火光灼灼,从未熄灭过。她有时会参上一炷香,虔诚地许个愿。夏暖想自己真是个多宗教者。因为青岛的家后面有座天主教堂。高中以前会经常到那里参加礼拜。那时是画着十字许愿。印象最深的是晚钟敲响时,栖息在教堂屋顶的一群鸽子被惊散,腾空四起。
“快来呀。夏暖。”
小焕终于把风筝放起。
夏暖朝他挥挥手,笑了。她看着小焕穿着白色衬衣在柏油公路上奔跑的身影,又想起了从川。有时她恍惚觉得小焕就是从川。
小焕其实是她的学弟,低她一届。来自重庆,皮肤如重庆女孩子一样白。一张孩子气的脸,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可以淹没人的酒窝。
夏暖一直坚持让他叫自己学姐,可小焕死活不肯。他说,夏暖,你只比我大一个月零九天而已。
可是,他对夏暖的室友们却“学姐学姐”叫得亲热恭敬。小焕是个讨女孩喜欢的男生。他会耐心地倾听女生的心事,会记得她们每个人的生日。他说,女孩都是折断翅膀流落人间的天使。这让夏暖的室友们很是感动,并一同感激夏暖带来了个这么个“好弟弟”。因为小焕每次上夏暖的宿舍,总带来能吃上几天的零食。隔一段时间请她们去必胜客或上岛。替她们打饭,陪她们购物时拎东西。夏暖常想,毕业之后,她们必定会被小焕培养成四头懒惰而肥胖的猪。
黎曼常常开小焕的玩笑。
黎曼说,小焕,又来找夏暖呀。
小焕说,我也是来找你们的呀。
黎曼说,小焕,你是不是爱上了我们的夏暖。
小焕说,我也爱你们啊。尤其是黎曼姐。
黎曼说,哎哟哟。受宠若惊。
夏暖听着这些无顾无忌的玩笑在一旁咯咯地笑。
有一次四个女孩去购衣物,她们照例把小焕带上。夏暖每每想起总忍不住笑出声来。当时四姐妹手挽手并排走,小焕提着物品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经过一间内衣专卖店,鬼马的黎曼使一个眼神,四个女孩心领神会迅速走入内衣店,煞有介事地挑选起来。小焕傻了,呆立在门口,不知所措。估计一半是被这琳琅满目、姹紫嫣红的各式内衣震撼住了。“进来啊,小焕,给我们点意见。”黎曼笑着对小焕说。小焕立即脸红起来,撒腿跑开。像敏捷的动物撞见猎人般逃匿。四个女孩捂着肚子笑成一团。
黎曼开小焕玩笑的后果是小焕缠着她要她教粤语。夏暖也跟着学。她觉得粤语很好听,从小听BEYOND、张学友、王菲的歌长大。尽管她一首也没听懂,听起来就像听“外语”歌曲。
“你去边度?(你去哪里?)”
“你食咗饭没?(你吃饭了吗?)”
“‘我喜欢你’怎么说?”
“我钟意你。”
“‘我爱你’呢?”
“我爱你。”
……
大二上学期,在黎曼的鼓动下,夏暖去参加校舞蹈队的选拔。黎曼一直说夏暖委屈了自己的好身材和好相貌。
“你呀,长得这么漂亮,却等着从川那个傻瓜,真是浪费了。你看那个温雪,一大帮男生围着转。她对他们颐指气使,多拉风。”
我漂亮吗?夏暖常常问自己。因为从小到大,妈妈不断对她说,夏暖,都怪妈妈没把你生得漂亮,但你不要自卑啊,要不断提高自己的学识,内在美才是真正的美。于是夏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丑女孩,拼命拼命地读书。可是自从初三以后,放学路上开始有男孩对她吹口哨,有男生给她递纸条,有不相识的男生莫名其妙地叫她的名字。这似乎和妈妈说的不一致。她把这些告诉妈妈。妈妈笑了,仍是说,是你的才艺和内在美吸引了他们,夏暖哪里美。渐渐地,夏暖明白了妈妈的苦心,也懂得怎么处理这些事情。大学了,她会很有礼貌地回复男孩写给她的情书,婉转地拒绝他们的邀请。
选拔结束后夏暖很晚才离开。她百无聊赖地在演艺大楼行走。行至三楼时,她听到走廊尽头传出的钢琴声。是克莱德曼的《献给爱丽丝》。这首钢琴曲她太熟悉了,从川曾经为她弹奏过,每当听到这首曲子,内心都会温柔地疼痛。
她驻足在门口倾听,脸贴近漆木门。酒红色的漆木门散发出幽幽木香。她推推门,试图推开门,看看弹奏钢琴之人。门紧锁着。更可气的是,窗户也紧闭着,海蓝色的窗帘布拉合得严严实实。真是神秘啊。
她只好贴近漆木门继续倾听。钢琴声宛若长了翅膀似的,从门缝飞出来。把她的记忆带回到高三毕业晚会的那个晚上。
高考结束后,学校在操场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文艺汇演。那天晚上大家穿着整齐的校服。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穿校服了。大家都穿得一丝不苟。夏暖坐在前排位置,身后的女生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夏暖心情却有点沉郁,毕竟毕业令人伤感。一段青春就这样逝去了。她像过电影似的回忆高三这一年发生的事,不知怎的,想到了那束登瀛梨花,想到了从川。好像今晚一直没看到他。她亟亟回头寻觅从川的身影。
“夏暖,夏暖,你找谁啊?”江小豆问道。
“啊,没……没找谁?”夏暖支支吾吾,迅速回过身。
“是不是从川?”小豆凑近她的耳朵,哧哧笑道。
“哪有?……”
“你夏暖还骗得了我吗?”
“接下来的这个节目是来自高三(1)班从川的钢琴独奏《献给爱丽丝》……”主持人在台上忽然宣布道。
夏暖和班上的同学们躁动起来:“从川会弹钢琴啊?”“真没想到。”“不简单呐。”
之前夏暖和几个女生讨论班上准备了什么节目。很多人面面相觑都说不知道。
“这首钢琴曲我要献给一个女孩。”从川在舞台中央面带羞涩地说。
班上立即喧闹开。这个女孩是谁啊?有的说,是夏暖吧。但很快他们否定了,应当是隔壁班的安然。有人说安然爱上从川已经很久了,高考一结束她给从川写了几页的情书。前几天有人看见他们手牵着手在海滨栈桥漫步。安然,夏暖很早就知道了。初中两人同一所学校。但夏暖并未和她相识,只是听到大家谈论她,多才多艺,自负倔犟,宛如一只天鹅仰着高贵的头走路。曾经轰动一时的是她为一个抛弃她的男孩割腕自杀。
夏暖向邻班看过去,看到了安然。这个女孩以优雅的姿势坐着,涂了水蓝色带有荧光的眼影,口红也涂了。她是唯一没有穿校服的女生。她穿着最时尚的衣装,打扮得如此精致,如一个待嫁的美人。她看从川的眼神里充满爱意,有一种不容侵犯的幸福。
那个女孩一定是她了。我只是一只丑小鸭啊。从川怎么会记得我,他一定很快就把我忘了吧。夏暖不免失落起来。可是为什么我想得到从川的关注呢?难道我……
镁光灯下的从川是如此俊美。他穿着白色晚礼服,像一个成熟男人与天真男孩的结合体。他的头发长得很长了,浓密乌黑,垂逸下来遮挡住他线条分明优美的侧脸。灯光把他清瘦的身材拉得很长。
“请允许我再为那个女孩献上一首《秋日私语》。”从川再次说道。这次声音洪亮而自信。
全场爆发热烈的掌声。男生吹起口哨。这时,许多人不约而同把目光集中到了安然身上。安然坐直身迎接大家的目光,像极了一只振翅欲飞的天鹅。
很快全场的人安静下来,他们被从川娴熟的钢琴技艺所吸引,中了魔似的鸦雀无声。夏暖责怪自己一直很粗心,竟然没想到从川那如柳枝般瘦长、骨节微微突起的双手也是会弹钢琴的。
夏暖用心地听,演奏结束了都浑然不知。从川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很绅士地向观众致意。有一个陌生的女孩上台献了一串缤纷的气球。然后是安然,她捧着一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十一朵,踩着优雅的步子上去。她把花献给从川,并给了他一个拥抱。两个人在镁光灯下如此引人注目。台下不知哪个男生高声喊了一句“亲吻她”。可是夏暖看到从川满脸的尴尬。他只对安然说了声谢谢。然后开始讲话,讲毕业感言。夏暖注意到安然有点失望地走下台去。
从川足足讲了五分钟。这令班上的同学很惊讶,这个平日沉默少语的男孩此刻如此感情充沛。
接下来的一幕让夏暖,令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对夏暖来说是刻骨铭心了。从川捧着那束玫瑰花和气球从舞台上下来,向观众中走去。大家本以为他是回献给安然的,可是他越过安然径直向夏暖走去。
“送给你。”
夏暖不知所措,好半天没反应过来。还是江小豆在一旁推搡她站起来。
“我说的那个女孩就是你。”从川再向她面前挪了挪玫瑰花和气球。
“这?!……”夏暖不知如何回应,只听到耳边有起伏不断的喝彩声和口哨声。她向邻班看了一眼,看到安然站立了起来,脸涨鼓鼓地看着他们。一身的衣服也膨胀了起来,像一只被招惹了、羽毛勃发的兽鸟。
从川看着夏暖,等待她的接纳。夏暖迟迟没有动静,她觉得这太突然了,心里乱糟糟的。
“快接呀!”周围的人纷纷喊道。直至江小豆拉扯了她几下,她才缓缓伸出手。就在她的手碰触到玫瑰花和气球的一瞬间,夏暖看到安然捂着脸,像遗失了水晶鞋的公主一样落荒而逃。
“对不起,我不能要。”
夏暖的手松开了。她觉得玫瑰突然冒出许多尖尖的刺来,气球的线突然消失不见,她感到被刺得很疼,什么也抓不住。红玫瑰掉在了地上,缤纷的气球飘升到空中。
“你赶快去追她呀!”夏暖此刻显得异常清醒。
从川捡起摔落的玫瑰,眼里充满失望和无奈。他看了一眼夏暖,极不情愿地向安然奔跑的方向跑去。再后来的事夏暖就不记得了,只记得捡起的玫瑰花沾满了泥尘。气球被拍打,从一边传递到另一边。场面很混乱。
“嘎——吱——”漆木门突然拉开,一直半弓着身倾听的夏暖毫无防备地向前打了个趔趄。还好及时站住才没摔倒。一个面容清秀的男生站在门后,无动于衷似的看着她。
“没什么事吧?”男生问。
“哦……没事。呵呵……”夏暖迅速扫视了一眼琴房,里面就他一个人。弹钢琴的想必就是他。
“你刚才一直在外面听?”男生这时倒语气友好地问。
“是的,你弹得太好了,所以……没打扰你吧?”
“你想听,那进来听好了。”男生又热情地把她让进室内。
这间琴房大得出奇,镶木地板,有一面是方格子玻璃墙。日光充沛得照亮了整间琴房。婆娑高大的香樟树几乎占据了半面玻璃墙。看上去,墙是一半透明一半绿色。夏暖觉得很像电影《玻璃之城》吴彦祖和张燊悦谈话的那个琴房。于是问了一句,看过张婉婷的《玻璃之城》吗?问完才后悔,多么莫名其妙的问题啊。
男生愕然地看着她,未回答,在琴椅上坐下来。
“我叫乔真焕,是音乐系大一学生,你可以叫我小焕。”
一阵风忽然大起来,吹得漫画册的纸张哗啦啦作响。是江小豆寄来的。在来这里之前和小焕刚从邮局领回来。台湾漫画家朱德庸的作品《绝对小孩》。夏暖很喜欢封面上的那句话“献给不想长大的孩子和想成为孩子的大人”。这段时间,江小豆的QQ名改成了“宝儿”,头像换成了很卡通很小孩的形象,原来正是漫画册中满脑子稀奇古怪念头的宝儿。江小豆还真像呢。夏暖在日记本上写道:
“感谢小豆给我寄来这么好看有趣的漫画。我一定把它放在枕边。
昨天晚上妈妈发短信说,青岛昨夜下雪了。青岛这个冬季的第一场雪。妈妈终于会发短信了。这个暑假,在我的软磨硬泡之下,妈妈终于肯学,也很快学会了。而现在老妈迷恋上了这种交流方式。现在每次都是发短信了,有时还缠着我聊很多,乐此不疲。呵呵。
真没想到表姐已经做母亲了。寒假回去一定好好捏一捏她的孩子。一定要弄哭为止。我小时候老是被她欺负,经常捏我的脸捏到我哭。这回有机会报仇了。
小豆说从川更加专心致志画画了。他的头发在夏天的时候理短了。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不知道是不是像高三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失去了和他联系的勇气了……”
夏暖现在只通过小豆知道从川的消息。从川也在青岛大学。小豆说,他结交很少的朋友,一个人落寞地在校园行走。他和安然不咸不淡地相处了一年多,大二下学期安然离开他去了苏格兰,很快在那边结交了一个外国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