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项国托
天突然下雨了。
夏暖把刚买的《南方日报》举在头顶,非常狼狈地向教学楼逃窜。
当夏暖站到游廊突出的檐台时,雨下得非常大了。报刊亭到游廊的距离仅仅只有三十米远,而在这短瞬之间,雨却如夏季暴雨般迅猛。能让人想见,应当是所有的云雨同时掉下来。
阿武的那把红伞还举在手里。伞是给夏暖的。但她来不及接他的伞就跑掉了。夏暖和阿武同时抬头看了看雨空,然后相视一笑。
阿武是个有柔软笑容的男子。一年四季穿宽松的运动衣。夏暖经常在这里买报刊,他很快就认得夏暖了。他记得很多熟客买的报刊。所以每次夏暖来,他都能准确把报刊拿出。阿武热衷摄影,在无人光顾的时候,他就对着来往的行人、天空、树木拍摄。甚至垃圾箱也能入他的镜头。顾客一来,他就会停下来,露出温暖的笑容。
阿武是艺术学院的毕业生。至于他为什么在这里卖报刊,什么时候开始卖,要卖到什么时候,这夏暖就不知了。阿武有个很相爱的妻子小惠。眼睛大大的,肤色瓷白,嘴巴像樱桃一样丰巧。夏暖一直怀疑她是从某幅画中走出来的。阿武很细心地照顾她,像呵护孩子一样。小惠的左腿是瘸的。
阿武和小惠的年龄只比夏暖大三岁,可是前年九月份他们就成婚了。
新生报到那天,夏暖怀里抱着新生注册资料,看着陌生的校园和校道上熙攘的人群一时手足无措。当时她站在阿武的报刊亭旁边。身后有一排隆重盛开着花朵的美丽异木棉。阳光很灿烂,照在那些新奇兴奋、不知疲倦的新生和家长的脸上。阿武从窗口探出头来,问,是新生吧。夏暖点点头。然后他伸手递给她一把糖果。五颜六色的糖果,通通印着“喜”字。我请你吃喜糖。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夏暖觉得很突兀,看着他。
“呵呵,前天我刚结婚。”他一脸羞涩,神情间流露着甜蜜幸福,眼睛里落满阳光。
“恭喜啊。”
于是,夏暖在阿武一声“我刚结婚”和喜糖中开始了大学生活。
夏暖来自北方的一个城市。青岛。她很早对广州大学城心驰神往。她的一个表姐在那里读过书,在那里收获了一份爱情。高三的时候,她搬出学校公寓和表姐住在一起。有段时间,表姐夫出差。晚上她总是钻进表姐的床,听她讲大学的故事。正值冬天,百叶窗外飘着絮絮的雪花,整个房间寂静无比。表姐的神情散发着幼儿园老师讲故事的感觉。她讲的时候很投入,声音轻轻的缓缓的。她把那些细碎的事放大了几十倍讲出来。她没有添枝加叶,只是讲得很温情,充满童话故事的韵味。表姐说大学城其实是一个岛,叫谷围岛。她更愿意用谷围岛称呼它。岛上有十所大学,环岛而建。岛上都是高大的建筑,成片的草地和树林,随处可见的恋人……随处可见的恋人?夏暖的想象力总是恣意膨胀,心会飞到这个叫谷围的小岛。
夏暖来大学城已经两年多了。前年来校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在青岛火车站,父母来送她,还有好朋友江小豆。那天夏暖盛装打扮,仿佛一个远行的公主。脱下穿了整整三年的校服,像战争结束后疲惫的将军脱下厚重的戎装一样轻松。白色的衬衣已经洗得很旧,几近灰白色了。衣服纤维经过长达三年的揉搓,已经疲惫不堪,散发着奇特的味道。今天夏暖终于和它彻底诀别了。昨晚小豆在帮忙收拾行装的时候,突然说起曾经的一个约定,在高考结束后将校服一把火烧了。夏暖风风火火地拿来爸爸的打火机。可是当她拎起校服时,却看到校服散发着旧日时光的气息。她想起那粒象牙白色的纽扣是自己一针一线缝上去的,领子附近那一小滩墨迹是从川不小心弄的。她能想起很多很多,突然就舍不得了。其实高中结束才不过三个月时间,却恍若一个世纪那么久远了。她觉得应当保留高中的一切物品,去纪念那一段匆忙而苦涩的时光。
夏暖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然后折叠起校服。小豆便笑开了,夏暖,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当初提议的是你,现在反悔的也是你。
小豆昨晚灿烂如夏花的笑容,隔着模糊的玻璃窗依然能清晰浮现。可是此刻,站在妈妈旁边的小豆却没有微笑,她脸色凝重,一定很舍不得自己。夏暖想到这,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夏暖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小豆了。她记不清是几岁开始认识的,反正小豆是除了爸妈的面孔外就一直出现的第三张面孔。那是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上面暗疮、青春痘的生灭变化夏暖都了如指掌。以至于很多时候,夏暖有一种错觉,自己的脸就是那样的一张脸。夏暖的父母和小豆的父母在同一个机关上班,住同一处院落。两个人一起长大,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唯独大学,两人没能在一块。小豆去了本城的青岛大学。因此两个人也没能一起远行。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夏暖除了欣喜之外,就一直不断诅咒这场高考,是它将两个如姐妹般相亲相爱的好朋友给阻隔了。
夏暖今天的这一身打扮是在小豆的意见下才最终确定的。烫了一头如海藻般卷曲的头发。穿一件刺绣的浅蓝色罩衫,一条齐膝的百褶裙,浅口凉鞋。
夏暖这时才注意到爸妈一直站得很直,眼睛一刻没离开她。本来爸爸要请假送她南下的,但她坚持一人前往。原因是暑假的时候和小豆看了岩井俊二执导的《四月物语》。愉野卯月独自一个人远行上大学,自己也能。她和小豆翻来覆去将那部片子看了两个晚上。片中任何场景她都能清晰想起。所以她现在祈祷青岛能突然下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那么一切就会很贴合。
火车不知什么缘故迟发了十分钟。三个人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离去的意思。夏暖突然有跑下车去和爸妈小豆一一再次拥抱的冲动。叫从川的男孩依然没出现。她知道从川喜欢她,但她没有勇气接受他,她对他有说不清的感情,夏暖只能期待大学后事情会有所变化。但她希望他能来送送她。夏暖想起电影和小说里的情节,也许他来了,正躲在某个角落不肯露面。于是夏暖的目光开始到处探寻,廊柱,玻璃门,报刊亭。始终没有。真是倔犟呢。如果自己亲自告诉他而不是通过小豆告诉他,也许他就会来了。夏暖想。
嗳!她看到小豆挥舞着手跳起来,隐约能听到三个人一起对自己说,好好照顾自己啊。夏暖这时才回过神来,发现火车鸣响了汽笛,已经缓缓开动了。
夏暖现在闭起眼睛来,耳畔仍能响起车轮与铁轨激烈摩擦碰撞的声音,脑海里仍能浮现出亲爱的爸妈、小豆以及那座城市熟悉的景物如何在自己的视野里一点一点消失不见。那是自己第一次出远门,离开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两千公里的距离。夏暖的数学概念很差,她想象不出两千公里究竟有多远,大抵觉得像地球到火星那样遥远的距离。
雨终于停了。夏暖想,南方的天气真是奇怪,都十一月份了,还下如此大的雨。以至于去年冬天有一回与小豆通电话,小豆听着从话筒里传来的哗啦啦水声,问道,夏暖你在洗澡吗?夏暖想到《重庆森林》里俏皮的王菲在电话里,拧开洗澡间的喷洒欺骗她父亲突然下雨而无法外出的情景,不禁哑然一笑。
“学姐,你知道礼堂怎么走吗?”面前忽然站立着一个穿得很卡通的女孩。颈上挂着五光十色长长的项链。短裙,黑色长袜。
夏暖结结巴巴地说:“你沿着这条路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转入逸仙路,不对,好像是紫荆路。呃,好像只要往前直走,穿过一片竹林,往右还是左?……”夏暖一时语塞,她觉得很惭愧,来这里两年了,仍不能准确说出每条校道,每栋建筑的名字和方位。
“我带你去吧。我正好要去附近的图书馆。”
小学妹立即挽起她的手臂,唧唧喳喳说开了。女生总是能很快很亲密地走在一起。小学妹说个不停,问她是哪里人,读什么专业,有什么好的社团可介绍。夏暖一一回答,很感兴趣地问她怎么看出来她是学姐。因为从九月份开学以来,已经有很多新生叫她学姐来问路了。她觉得很不习惯,好像老了很多似的。也很感慨,大学的时光就这样过了一半。
“像啊。”
“怎么像?”
“像就是像啊。”
“哪里像?”
“哪里都像。”
夏暖不再做声了,对小学妹这种哲学式的回答,再问上一年恐怕也得不出个所以然来。
小学妹抱怨说校园太大了,她经常找不到课室,跑错地方。夏暖便想起大学第一堂课的尴尬。
那天早上她和室友都起得很早,为的是第一堂课不迟到。但一时未进入大学生活状态,夏暖拖拖拉拉的,很迟才赶到教学区。她拿着注册时学生会发的简易地图,问了几个学长,慌慌张张转了两三圈才找到上课的那栋教学楼。
夏暖刚上到二楼,上课铃就打响了。真是该死!夏暖嘟囔了一句。418!418!夏暖念着,以奔跑的速度向走廊尽头的教室跑去。
透过门上方透明的玻璃格窗,夏暖看到学生们都在上课了。她大力呼吸了一口气,惶惶然推开门进去,还未看到教授本人,就对着讲台点头弯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迟到了。”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年老沧浊的男性声音。
“夏暖。”
“夏暖?夏暖……”夏暖抬起头,看见鬓染微霜的教授托着老花眼镜在花名册上找名字,“夏暖?……好像没这个名字啊……”
“您再找找?”
接着夏暖看见黑板上写着奇怪的数学符号和画着莫名其妙的图案。再看向座位,坐着清一色的男生,齐刷刷抬着头看她,用打量动物园里刚引进来的动物般怪异的眼神看着她。夏暖的脸立即发烫起来。
“夏暖。”教授唤了她一声。
她一惊,怀里抱着的一本教科书掉落在地上。
夏暖正要弯腰拾起,老教授已站到她面前。
“中国古代文学史。”老教授一边捡起一边念了出来,然后清朗地笑道,“小同学,你走错教室了。”
走错教室?夏暖错愕地竖起耳朵。
“你是大一新生吧?”
“是的。”
“哪个系的?”
“中文系的。”
“我没记错的话应当是在对面的文学楼上课。这栋是理学楼。我们上的是材料化学。”
“每年开学都有你这样的新生跑错教室。”教授补充一句。这时全班的男生哄然一声爆笑了。
“哦?!对不起!对不起!”夏暖连忙拿过教授手中的课本,几乎是夺过来。头也不回地冲出教室。
夏暖想到这里,嘴角浮现一丝隐淡的笑容。她看着小学妹仍以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校园里的一切,心生羡慕之情。也许过一段日子后她就会只顾昂头走路了。
夏暖看着小学妹穿着的单薄的衣服。那些弹性的棉质衣服紧紧裹着她的小手小脚。夏暖想起昨晚和小豆视屏聊天,看到小豆裹着厚厚的冬衣,像一只过于肥胖的北极熊。小豆说青岛已经很冷了。小豆一边打字一边不停地往手哈气。夏暖告诉她广州只有十五度,女孩子仍穿单薄的衣服,秀出她们姣好的身材。然后夏暖站起身来在摄像头面前转了一圈,我平时就是穿这样的衣服。小豆惊愕地张大嘴巴,粉红的脸蛋忍不住要让人捏一把。小豆是个善解人意、可爱的女孩。脖子很细,头有点大,剪着整齐的短发,乌黑细密,像极了樱桃小丸子。每每想到和小豆相隔千里之外,夏暖心里一阵一阵地难过。
夏暖和小学妹在礼堂广场分别。然后她穿过一片凤凰木树林,绕很远的路来到图书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夏暖喜欢绕远路,穿过一片树林或草地去大学里的任何一栋建筑楼。
枯黄色的、细翎状的树叶簌簌落下。但树依然长得很茂盛。飘逸的树枝和羽状树叶覆盖了树林上方的天空。偶尔有一片浅蓝色的天空露出来,可以看见只有在谷围岛才有的洁净的云。
礼拜六的图书馆会少掉大半的人。给夏暖的感觉是这突然少掉的人都去参加某个疯狂的派对了。夏暖很轻易地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平时这些位置都被早来的人占领。
夏暖在I栏文学类找了几本特旧的书。封面是手绘的图画。色彩暗淡,有颜料剥落的痕迹。书脊和页边毛糙不堪。有几本一翻开扉页还是毛主席的语录。夏暖翻到书后的借书卡。
“林建国 1972年3月14日借 4月2日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