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离开学校的这一天了,伴着三年研究生生活结束的,是她十几年的感情。结业典礼上,照例是一段冗长的话语,空气的每一个分子都在不安地躁动,她遥遥地看到了林生,林生也看到她,她的头发略略长了些。玮珊回过头,不再向那个方向看,心中的影子却不能抹去。玮珊想,她真的就忘记林生了吗?七月七,对了,她等他到农历的七月初七,她要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不管他是否心有灵犀,知道自己单方面这个小小的约定,她只等他到七月初七。如果他肯来找她,她就跟他一生一世。
农历七月初七的夜晚,别人的七夕,玮珊离开了六朝古都的南京,那里给她的,是破败而伤残的回忆。大伟结婚了,娶的是一起支教的小吴。小吴是个眼睛大大、心地纯良的女孩,暗恋了他三年,终成正果了。
大伟给玮珊下了请柬,来我们西藏做客吧,给你喝最纯正的青稞酒。
玮珊真的想去西藏,可她没有这份勇气,她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无名指永远空空荡荡。
玮珊去了济南,她应聘的企业在济南,她就去了济南。北方的城市不同于南方,北方的冬天会落雪,北方人有北方人特有的那份豪情。玮珊不知道林生怎样了,她执著地留到了七月初七,不过是一场徒劳。其实从她把尾戒还给他的那一天起,他的幸福就与她无关了——他们甚至回不到当初朋友的位置了。为什么要谈那么一场恋爱呢,好像烟花,美则美矣,只是太短,短到连回忆都剩不下。
玮珊的毛寸渐渐长成了短碎,继而是中碎,然后就披肩了。她有一年没有打理她的头发了,新长出的头发质量却格外的好,黑而浓密。玮珊不知道她该不该剪发,她在泉城路买了一只水钻的发夹,一年前想买而没买的那一种。她渐渐爱上了济南这座城市,她会在周末一个人去逛街,济南的商业街很集中,一天就能逛一个遍。有时她去黑虎泉,那里不需要门票,四季都有清清的泉水和热闹的人群,好像专门烘托她的寂寞。
三天两头有热心的同事张罗着为她介绍“对象”,玮珊笑着一一回绝,她看着自己的无名指,不知道究竟在等待什么。
玮珊和同事们都已混得熟络,办公室的女孩们经常凑在一起讨论他们心中的完美爱情,玮珊只是一名倾听者。她们说,她听,不发一言。
“花心是表面的,一个男人,无论怎样花心,一生的真爱永远只有一个。”怜心很认真地说。
是吗?谁会是林生的真爱呢?谁会用爱绊住林生一生的漂泊?玮珊?是你吗?怎么会呢?
八月的某一天,大家都在埋头工作,不晓得谁突然说:“今天是七夕呢。”四下里七嘴八舌地议论开,玮珊滚动鼠标的手顿在那里,迟迟不再移动,一张脸却依然没有任何表情。突然有人在外面喊:“玮珊,楼下有人找。”
玮珊有些愣,她不肯相信埋藏在自己潜意识里的那个猜测。她慢慢地走向楼梯,她怕周围人看出她故作镇静的慌张。每一步,都像迈出了一个世纪,隔断了爱与恨,穿越了生和死。走出电梯口的那一刹,她看到了林生,真的就是林生。林生穿着她喜欢的格子衬衫,头发长而凌乱,面容有些憔悴,奔波了一天的缘故吧。
玮珊的唇抖动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应该是“你来了”,好像又不是。林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在那里傻傻地笑,他说玮珊你头发又长了。
玮珊点点头,刚巧下班了,玮珊说,走吧,我带你去吃饭。
林生说:“玮珊,你不介意我来找你吧。”玮珊笑了笑,“怎么会?亮亮拉面很好吃,我们去吃。”
“玮珊,你过得好吗?”
“我很好,你呢?”
林生顿了一下,然后说,“我也很好。”
玮珊在拉面上放了很多辣椒,眼泪被呛出来了,从前她是很能吃辣的。
“玮珊,我做了很多错事,你肯原谅我吗?”
玮珊抬起头看着林生,她想起他们第一次认识的场景。那个长着参差不齐的奶牙的男孩笑着说,你好。
他们是自然而然走到一起的,有一天林生对玮珊说,不如我们谈一场恋爱吧。他是那么随便地提出来,怎么会是认真的呢。可是她当了真,她以为青梅竹马就可以天长地久,她以为他会和她一起看细水长流,两枚尾戒凑到了一起就是一个世界,她以为。
最初的爱,最后离开。我们选择的,不过是徘徊;我们得到的,最终是无奈;我们的幸福,永远属于未知的将来。
玮珊说,快些吃吧,吃完我们去爬山。
山不大,小山。天黑了,玮珊看到自己的影子被无限地拉长,拉长——林生走在她的前面,她看不到他的影子,她就是他的影子。
玮珊穿着那双新买的达芙妮的凉鞋,细细的带子环住她瘦弱的脚踝,在刹那间断裂开来。他们爬到了半山腰,上不去,也下不来。林生就慢慢退回来,轻轻弯下腰:“来,我背着你。”
玮珊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去了。两个人的身影叠在一起,仿佛他们合在了一起。玮珊突然想起《射雕英雄传》中黄蓉的一句话,不自禁地说了出来:“生,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林生的脚步一下子停在那里,很久才说:“呵呵,好啊。”他把玮珊轻轻向上托了一下,继续朝上走。林生的脚步轻飘而稳重。
玮珊的脸一下子红了,她疑心这是一场极美的幻觉,她希望这条路永无边际。
再没有人开口说话,林生只是一步一步地走。玮珊想起一年前的那个七夕,她对自己说,如果七夕之前他不来找她,那么她就将他从自己的记忆中永远地抹去,现在,他来了,来晚了整整一年。他们终于到了山顶,两个人一起看天,却不知究竟哪颗是牛郎,哪颗是织女。
林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盒子是冰冷的,不带一点体温。他说,玮珊,回家再打开,我要坐今晚的飞机离开。
今晚就要离开吗?
是的,今晚就要离开。
玮珊掀开心形的盒子,是一枚阿芙洛蒂的钻戒,她一直渴望的钻戒,她等了他十三年的钻戒。
林生已经坐飞机离开,却留下钻戒给她。玮珊轻轻将钻戒取出,套在自己的无名指上,那么完美,不大也不小。盒子里还有一张字条:玮珊,如果你还愿将它套在无名指上,找我。我的手机号一直没换。
为什么他要来?在她就要将他忘记的时刻。
玮珊的手一直握着手机,手机已全部是汗,她不拨号,亦不肯放手。林生的号码一年前就在她的手机里消失了,记忆中的数字却怎么也消散不去。她以为她忘记了,她以为她永远忘记了。
烟花一般的爱情,烫成一滴热泪,滚落在冰冷的戒指上。她开始拨号,一个键一个键地拨,拨完后认真地将手机放在耳边,片刻的沉默过后是一个冰冷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不安的预感在瞬间掠过,她不会记错的,再拨,依旧是这个声音,然后再拨——玮珊反复地拨那个号码,反复地听着那个声音,她不相信这是林生和她玩的又一个爱情游戏。
玮珊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燕姿略带沙哑和忧伤的歌声:“以为只要简单的生活,就能平息了脉搏,却忘了在逃什么。我的爱,明明还在,转身了才明白,该把幸福找回来,而不是各自缅怀。我会在,沿海地带,等着潮汐更改,送你回来——”
“丛悦,林生在哪里?”“林生?玮珊是你吗?”电话那头传来玮珊惊恐而悲伤的声音,“你真的不知道?去年七夕那个晚上,对了,就是你走的那个夜晚,林生喝醉了酒,要去珠宝店买钻戒,把你追回来,一辆车开过来,把他,把他撞死了。玮珊,他说他一生只爱过你一个人,从见你的第一面起,这是他唯一的遗言——”
2004年8月的某一天,《金陵晚报》某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刊登着这样一则新闻:昨夜,一男子喝醉酒,被一辆卡车撞成重伤,当场死亡。据知情人透露,这是N大的研究生,刚刚与相恋多年的女友分手——
一个叫做玮珊的女子看不到这则新闻,因为她已到了另一个遥远的城市。
那晚是七夕。
这不过是一个俗气的爱情故事,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