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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怎舍故土

从亚洲旅社二楼房间的窗口望下,激怒的人群挤满了街面,像炸了锅的蚂蚁一样涌动。秦岳放下窗帘,从腰里掏出枪,上了子弹,递给坐在床边的雷大虎。雷大虎疑惑地抬起眼:“干嘛?”“干嘛?请雷营长下去强令迁民呀。”秦岳把枪在雷大虎眼前晃了晃,“这么多灾民,乱成这样子,我怕你一支枪不够用。”雷大虎一愣:“哎呀!老秦,你就别再挤兑我了!快帮我出个主意。”秦岳收回枪,微微笑了:“我出个主意,你就听我的?”“你说,你说!”秦岳看他一眼,又不说话了,走到窗前坐下,撩开窗帘看着窗下乱象。雷大虎烦躁站起来,一把扯下窗帘。“都火烧屁股了你就别卖关子了!你说,只要管用,我都听你的!”秦岳不说话,甩手把一捆绳子丢在地上。雷大虎瞪大了眼:“这是干什么?”“事到如今,必须请魏九峰出面了。你听过将相和么?”雷大虎看了看绳子,又看了看秦岳,明白了,顿时跳了起来:“不行!绝对不行!你小子是故意使坏,让我给姓魏的负荆请罪……我……我宁死不屈!”秦岳脱下外套,挽起袖子,似笑非笑地看着雷大虎。雷大虎有些发毛:“你别吓唬我,我知道我打不过你,打不过你怎么了?你是营长,我也是营长,你他娘的凭什么让我去负荆请罪!”“就凭你打不过我!”秦岳一拍桌子。“你看你是自己动手,还是我帮你吧。”雷大虎脸憋得通红:“你……我……老秦,我还得带兵打仗啊,你不能让我丢面子是不是,咱们商量商量,还有没有别的办法?”秦岳面色一肃:“面子?部队晚一个小时推进棠德,就不知道有多少弟兄战死。老雷,你的面子值几条人命!”雷大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不出话来。“不服?”秦岳挽起了袖子:“咱俩再打一回。”

“打什么打,我从来就没赢过你。”雷大虎抓起绳子奋力一抖。“来吧!给我绑紧点儿!”

指挥部里极为安静肃穆,只有滴滴答答的电报声不时响起。——支那部队弃守据点,向西撤离……横田勇手握铅笔,在地图上快速地勾勒着。地图上,一支支箭头指向“棠德”。横田勇忽然把铅笔一丢,拍案而起:“余鹏程要撤退!”“意料中事。”站在桌前的崇明亲王淡淡道,“将军应该马上截住他们!绝不能让他们撤进棠德。”横田勇一摆手止住他:“不!就让他们撤!凭我的经验,支那任何一个部队后撤,都是杂乱无序的,是歼灭敌人的大好时机!”说完,他转向桌前的另一名军官:“加紧进攻!让他们撤得更快更慌张!”

战场上硝烟滚滚,一片血肉狼藉!

一波又一波日军士兵疯狂地向国军战壕扑来!

国军战壕,士兵接连倒下。

土坡上,马潇放下望远镜,转向身边的军官下令:“把全营兵力集中起来,照准日军主力主动出击,阻断他们的进攻!”军官迟疑着:“可是营长,按照师座指令,我部须伺机撤离!”“你没看见战场上的情形么?”马潇伸手一指,“鬼子攻势这么猛,只要一下令撤退,我们的军队整个就崩溃了!快去,传令进攻!”军官挺身并腿:“是!”

炮声隐隐传进指挥部。柴志新放下电话,走到余鹏程的身边:“师座,各方都已经协调好了,是时候撤入棠德了!”“发给各部的命令呢?”“都按照您的吩咐拟好了,分批次后撤,不给敌人可乘之机!”“再发电给雷大虎,让他抓紧行事!”余鹏程决然喝道:“明天中午之前,棠德的百姓一定要开始转移,如果办不到,以延误军机论处!”

“魏县长,魏大哥!”

一声炸雷般的喊声,魏九峰一惊,推开办公室的门,几步走进院子里。冬日的寒风让魏九峰打了个寒噤,跟着便瞪大了眼睛,惊异地说不出话来:雷大虎光着膀子,倒背双手,背上还绑着一根藤条,大踏步闯了进来。“老雷我负荆请罪来了!”雷大虎往魏九峰面前单腿一跪。魏九峰顿时愣了。“我是个老粗,不懂魏县长的苦心,还冲撞了县长。现在城里乱了,老百姓都不愿意走,老雷知道,我是惹了大祸了!只有魏县长您能收拾局面啊!”雷大虎跪在地上,仰面看着他,一句句说得情真意切。“雷营长,你是军,我是政。”魏九峰缓缓开口,“你犯不上给我请罪,要请罪去你们师部去请!”我是将,你是相,将相不和那就得出乱子啊。老雷我比不了廉颇,可您不比蔺相如差!

您要是不原谅我,老雷我就长跪不起!雷大虎说完,当即把头一低,背一弓,跪着不动了。魏九峰哭笑不得,想不到这个雷大虎还给他来混的。“魏县长,魏大哥!”雷大虎接着哀求,“实话说吧,师长来了电报,明天中午他就到棠德,现在弄成这样,我办砸了差事,师长是要枪毙我了。只有您能救我啊,可不能见死不救啊!”魏九峰叹了口气:“雷营长,你起来吧。”雷大虎眼睛一亮:“那你就是原谅我了?”“你起来,我告诉你解决的办法。”雷大虎豁地站起来,挑起大拇指:“魏大哥就是有胸襟,兄弟以后就听你的了,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魏九峰无奈地摇了摇头:“我问你,老百姓跟谁走?”雷大虎一愣:“当然是跟党国走!”“真要是这样就好了!”魏九峰叹气摇头:“我告诉你,老百姓跟有钱人走!”“有钱人?”“对!有钱的人就有势力,有消息。他们去哪儿,哪儿就安全。老百姓不走,是觉得城里安全,可要是有钱人都走了,就表明城里不安全,他们都会跟着走!”雷大虎一拍脑袋:“对啊!只要让有钱人跑了,老百姓也就跟着跑了。魏大哥,城里谁最有钱啊?”“沈家!”魏九峰诡秘地笑了。

“告诉你们沈家!”雷大虎抓起桌子上的茶杯,猛地往地上一砸:“天黑之前,你们都要离开棠德,不然,就没有沈家了!”

十几名士兵拉动枪栓,子弹上膛,扇面排开,整个大堂都在枪口之下。雷大虎站在堂正中,秦岳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后,虎视眈眈地盯着对面的沈怀德。沈家众人全都在大堂上,一个个噤若寒蝉。沈怀德咳嗽了几声,用力平复住,缓缓站起来:“这位军爷,您怎么称呼?”“五十七师营长,雷大虎!”沈怀德转身命令下人:“快,去账房支五百块大洋,给雷营长和各位兄弟拿去买碗茶喝!”“不必了!”雷大虎把手一摆,“虎贲八千兵士,恐怕沈老板还贿赂不起。明天正午之前,请你们举家离开棠德城!”沈怀德冷冷道:“雷营长,您总得让我知道为什么吧?”“这是军令!事关棠德生死,你要是不服,可以去师部告我。”“军令,也是人来执行。”沈怀德仍是好声好气的,“军爷,沈家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沈某给您道个歉,您给个数,沈家一定如数奉上。”“很好,你贿赂军官!沈家立刻离开棠德,我就当不知道这事。你现在要是不走,我立刻抓你!”雷大虎上前作势抓人,沈怀德唯有苦苦哀求:“我们沈家确实是遇见了难处。我小儿子被人绑架了,你现在让我走,这不是……这不是要我孩子的命么!”雷大虎一愣,面露犹豫。三少爷趁机也凑上来:“我们沈家也不是没根没业!凭什么你一句话就得离开棠德,总要讲出个道理!”“讲道理?”雷大虎一声大喊,把枪往桌子上用力一拍:老子他妈不会讲道理,这枪就是道理!众人都被唬住了,三少爷更是脸色蜡黄。“你们家孩子的命是命,我的命,弟兄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完不成任务,师座要我们的脑袋!你们家丢孩子是吧,也别说我不近人情!”雷大虎抓起一个茶碗。“来一个!”“是!”一名士兵跑步上前,雷大虎的茶碗稳稳地放在士兵脑袋上。士兵顶着茶杯,大步往外走。“五十步外,老子一枪打碎这个茶碗,生死凭天定!要是枪不准,打死我的兵,让你们沈家见了血,老子一句话不说,扭头就走!可要是打准了,你们立刻给我滚蛋!”士兵走到院子里,转过身面对雷大虎,立正站好。雷大虎举枪瞄准!沈怀德连忙阻止:“使不得啊!”枪响!茶杯碎了满地。“好枪法!”众士兵连声喝彩。秦岳嘴角也浮上一丝笑。

雷大虎得意一笑,把枪拍在桌子上:“不是我不通情面,是这枪不通情面!沈老板,赶紧收拾东西搬家吧!”“雷营长,沈家确实有难处,能不能……”“你再不答应,这子弹打的,可就不是茶杯了!”雷大虎两眼一瞪,把沈怀德的哀求生生吓回去了。“雷营长还想打姓沈的脑袋么?”沈湘菱大步走进来,后面跟着何平安和周四。雷大虎望见沈湘菱,哈哈一笑:“沈小姐,又遇上了!”沈湘菱一笑道:“雷营长,想不到虎贲师也出骗子。”雷大虎脸色一肃:“你说什么?”“不就是五十步外打碎一个碗么?”沈湘菱转眼望着何平安,“沈家随便一个下人都做得到。老何,你去打一个,给雷营长看看!”何平安瞬间明了,点了点头,伸手去拿枪。“不行!”雷大虎一把按住何平安的手,上下打量着:“沈家有钱有势,养几个枪手不算新鲜。”他拿起枪,递到沈湘菱跟前:“要是沈小姐能一枪打碎茶碗,我就让你留下。要是打不准,不但沈家要走,沈家的钱粮也得留下,充作军饷!不知道沈小姐敢不敢赌一把?”沈怀德急了:“使不得啊,小女不会开枪呀!”沈湘菱看着枪,犹豫不决。“小姐,我教你!”何平安忽然开口:“打活物不敢保证,打死物,现教现打,一打一个准!”沈湘菱望着何平安,缓缓点头,一把抓过枪:“我赌了!”雷大虎不由喝彩:“好!痛快!”“周四,去给我顶茶碗!”沈湘菱一声令下,周四看了一眼何平安,走上前,拿起桌子上的茶碗。“沈小姐开枪,老雷我亲自给你顶碗!”雷大虎一把抓住茶碗,抢了过来,缓缓放到自己头上:“不过,打死了虎贲军官,沈家就要家破人亡!沈小姐,小心开枪啊!”他大步走出去,站在院子里,瞪着眼睛看着沈湘菱。何平安熟练地拉动枪栓,子弹上膛。“你是什么人,凭什么管我们沈家的事?”三少爷上前欲阻止。沈湘菱厉声斥道:“你闭嘴!爹,雷营长是存心要逼死沈家,不如就赌一次。这位何平安,你们都听过的,我信他!”沈怀德犹豫少顷,竟然点了点头。雷大虎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就是何警官!”何平安一笑,举枪瞄准雷大虎。雷大虎忙道:“你干什么!说好了,是沈小姐打!”

何平安放下枪道:“沈小姐,你过来。”沈湘菱走到何平安的面前。“这个雷营长粗中有细,自己顶茶杯,就是为了吓退你,让你们沈家痛快滚蛋!不过,如果你确实不敢——不想……”“我敢!”沈湘菱冷冷打断了他,“这天底下,有什么是我沈湘菱不敢的?”“那好,就照我说得做,把他当成根木头,明白了?”沈湘菱点点头。何平安瞄好了枪,往后退了一步,胳膊仍旧举着,对她鼓励一笑:“站在我前面。”沈湘菱点点头,站在他的前面。“按我说的做。”何平安把枪交给她,伸出另一只手,端起她的手臂,就像从后面抱着沈湘菱。沈湘菱脸庞一热,心跳不觉在加速。“稳住心神,跟着我呼吸,放慢心跳。”何平安俯在她耳边轻轻道:“我已经瞄准了,你只要慢慢地扣扳机,不要用力,不知不觉,子弹打出去,百发百中!”沈湘菱的心跳依然快,呼吸依然乱。“想想你弟弟!”何平安又道。顿时,沈湘菱冷静了下来。她定定神,聆听着耳边何平安的呼吸,慢慢调整着自己的气息。两人的呼吸竟成了一个频率,连心跳声都合在了一起!枪口瞄准了雷大虎!雷大虎额头见汗,还是一动不动。“打!”何平安一声轻喝,枪声响了!茶杯碎裂,茶水流了雷大虎一脸。“雷营长,请回吧。”沈湘菱放下枪,微微一笑。“你很会开枪啊。”一直默不作声的秦岳冷不丁开了口。何平安转眼看向秦岳:“这位是……”秦岳不回答,转眼望着身后的士兵:“有谁带着罐头了?”一名士兵跑上前,递上一盒罐头。秦岳掂着罐头一笑:“我扔上去,你能打得着么?”何平安从沈湘菱手里接过枪:“我可以试试。”秦岳猛然一扔,罐头飞上半空。何平安抬手开枪!罐头落地!“捡回来!”一名士兵跑过去,捡回罐头,交给秦岳。罐头中间一个弹孔。

“听说你在聚福楼杀了土匪,枪法确实不错。”秦岳看了何平安一眼,猛然又把罐头扔起来。何平安下意识地举枪。枪响!秦岳飞快地拔枪,开枪,一连四枪!罐头连续中枪,竟然没有落地!枪停,罐头落地,铁皮盒子已经被穿成了筛子。所有人都愣住了。“我是虎贲一一八团二营长秦岳。”秦岳收起枪,对着何平安一笑,“你的枪法不错,单论开枪,你可以在我手上干个连长!”何平安愣了片刻,笑了:“虎贲是精锐中的精锐,我就是个小警察,枪法不好也是应该的。只是刚才雷营长已经说了,只要沈小姐打中……”秦岳不等他说完,抢着说道:“雷营长说了,谁打中谁就可以留下来。‘虎贲’向来一诺千金,沈小姐打中了,她可以留下来!”雷大虎恍然大悟,一拍脑袋:“没错!沈小姐留下,余下的人,立刻出城!”沈湘菱愤然变色:“虎贲言而无信!”雷大虎一举手,十几条枪“刷”地举起来,对准沈家众人。“刚才我说得明白,你打中了,我让你留下。现在你可以留下,余下的,立刻出城。不然……沈怀德贿赂军官,给我抓了!”两名士兵冲上去,拎起沈怀德就要往外走。“放开我爹,我答应你!沈家离开棠德,我留下,救弟弟!”沈湘菱大声道。“湘菱!”沈湘菱肃然道:“爹,不用说了。跟这群当兵的没有道理好讲。你们出城,我愿意留下来救弟弟。”“你自己留下来?”三少爷又蹦了起来,“你是为了救弟弟,还是为了家产!沈湘菱,别以为你这招能瞒过我们,假仁假义,其实就是惦记家里的钱!”沈湘菱咬着嘴唇,脸色惨白。何平安缓缓走到三少爷跟前:“三少爷,是吧?”“怎么样?”何平安抬手一巴掌,狠狠抽在他的脸上。“你,你他妈敢打我,敢打我!”三少爷躺在地上,捂嘴大骂。“你这种人,老子见一个打一个!”“好了!”雷大虎一声大喊,所有人都静了。我不管你们之间什么事,反正,沈家里面,只有沈小姐能留下来,余下的,必须出城!

谁要是不服,军法处理!——收兵!雷大虎一挥手,众士兵列队出去。他自己却走到何平安面前,拍了拍他肩膀:“这种人,就该打!你小子不错。”

说完调转头,大步而去。秦岳跟在后面,临走前也看了一眼何平安。“这,这可如何是好……”沈怀德仰面长叹。三少爷这才从地上爬起来:“都是这个何平安!本来跟他们好好说,给他们点钱就好了。他非要撺掇什么比枪,都是他害的!”何平安转眼打量,沈家众人全都充满敌意地望着自己。沈湘菱冷静道:“何警官,你的老婆孩子应该已经接过来了,你去见见吧。我们家的事,容我们自己商量。”何平安苦笑着摇摇头,转身走去。

宽敞整洁的客房里,柳芬正怀抱着小猴子坐在桌前。桌上摆着盘点心,小猴子一手拿一个,狼吞虎咽。柳芬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嗔怪着:“慢点儿吃!”门打开了,何平安走进来。小猴子爬起来就往他怀里扑,手拿点心直往嘴里塞:“爹!爹你可来了!”“亏你还记得我们娘儿俩!”柳芬忙站了起来,一拍桌子:“说,你应下什么掉脑袋的差事了?我可告诉你,这个沈小姐不是个好惹的角色!”何平安抱起小猴子,在桌前坐下,不答反问:“沈小姐是怎么跟你说的?”“她倒没说什么。刚才,就她身边的那个结实丫头,跑到家里去找我,说你在这儿,我就带着孩子过来了。”何平安抱着小猴子,没说话。柳芬上前捅了何平安一指头:“到底怎么回事儿,你快说呀!”“棠德城待不下了,你们得跟沈家一起走,马上!”柳芬一愣:“怎么说走就走?我什么东西也没收拾——你说你,上回说要走你不肯,现在又二话不说就要走!姓张的欠你两个月的饷银还没给呢!”“不是……不是我要走,是你跟孩子两个,跟着沈家一起走。”柳芬怔住了:“何平安,你说什么?”“沈家的小少爷被人拐了。我答应了沈小姐,留下来帮她找弟弟,条件就是她送你跟孩子先出城。”何平安低下头哄小猴子,“——儿子听话,先跟着你娘出去,爹过两天就去找你们。”“吧嗒”一声,小猴子手里的点心掉在地上。小猴子紧紧搂住何平安一条胳膊:“我不!爹不走,我也不走!”柳芬上前,抓住何平安另一条胳膊:“那不行!要走一块走,要留一块留!你不能一个人留下,我早看出来了,那个沈小姐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能上她的当!”何平安一把甩开她,烦躁地站起来:“你知不知道,日本人就要打过来了!再不走,一个都走不了!”柳芬一时愣住了,小猴子却放声大哭起来。“我不!我不让爹留下!我就不!”

小猴子蹲在地上,抱着何平安的腿,满脸鼻涕眼泪。柳芬的眼圈也红了:“你看看,就算我同意,小猴子他愿意么?你也知道鬼子就要来了,你就放心叫我们娘儿俩自己出城?自己的孩子管不了,你还有心给别人找孩子呢!”何平安低头看着小猴子,不说话了。柳芬揩了把眼角,吸溜下鼻子,放缓了语气:“要我说,他们不仁,咱不义!你反正也救过她姓沈的一回了……趁着他们不在意,咱三口一起出城!”

然而此时城外已成战场。炮火轰鸣,日军正如潮水一样汹涌向前。山坡上,横田勇举着望远镜,统揽全局,身后仍旧站着那名日本军官。崇明亲王站在一边,抱着肩膀:“将军阁下,这样一场简单的追击战,你已经观摩了三个小时了,有必要么?”“余鹏程,果然是我的劲敌!”横田勇放下望远镜,一声叹息。崇明亲王疑惑了:“我不懂,支那军在全面溃退,怎么称得上是劲敌?”“会打胜仗的将军很多,可会打败仗的将军却没几个。能够败而不乱,层层后退,把损失降低到最小,余鹏程的军队是我生平仅见。”横田勇脸上浮现自信的一笑,“余鹏程撤入棠德,是我们战略的一部分。可在那之前,他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他再次举起望远镜,战场上的炮声更紧了。

炮火声中,国军指挥部后院里,一个连的战士,整整齐齐站成三排。一百多人的神情,都是极度的坚毅,竟是一片肃杀。余鹏程一挥手,士兵端上来一坛酒。一碗碗酒递给众人。余鹏程也端起一碗:“我的军队,不准饮酒。可只有一种人能喝,你们说,是什么人!”众人齐声高喊:“要死的人!”“死是什么?”“为党国尽忠,为民族尽孝!”“好!”余鹏程目光炯炯,“现在大部队要撤入棠德,需要有人突袭敌军本部,牵扯日军兵力。各位,敢不敢?”“敢!”“好,咱们干了!”余鹏程一饮而尽,众人也跟着饮了。“军令!杀了横田勇!”余鹏程把碗重重摔在地上。所有人的碗都摔在地上。“杀了横田勇!杀了横田勇!杀!杀!杀!”喊声气壮河山。

“杀了横田勇!”

连长的枪口指着远处横田勇的指挥部。

整个警卫连端着机枪,犹如尖刀一样冲进日军的阵营。

一个连的兵力,竟在如此混乱的战场中对日军指挥部发起进攻!

全部都是精锐,火力交叉,交替推进,手榴弹开路。

枪林弹雨的战场,竟被这一支部队撕开了一个口子!

“一个连的兵力,竟然发起冲锋,这是要做什么?”

横田勇放下了望远镜,面露疑惑。

崇明亲王摸着下巴,苦思不语。

“师座,一个连的兵力,能改变什么?”

国军的指挥部后院,柴志新也在疑惑。

余鹏程不回答他,只是看着远去的战士,叹了口气。

“传令,准备全力撤退!”

柴志新吃了一惊。

余鹏程转眼看着柴志新,摇了摇头:“你啊,深谙兵法,所欠的,是在人心!”

“混蛋,他们都在干什么!为什么脱离战场,向这里靠拢!不怕军法么!”横田勇猛然抽出指挥刀,冲着山坡下大吼。崇明亲王笑了:“我明白了!余鹏程,不愧是劲敌。”横田勇疑惑地望着崇明亲王。“战争毕竟是人的游戏。余鹏程认定,只要指挥部受到威胁,各部都会回援。并非是我们的将领认为,小小一个连就能对我们造成威胁,而是,要表忠心。表示为了将军的安危,可以不顾一切。”崇明亲王看着遍地狼烟,脸上挂着笑,“真是有趣啊,我们大日本的皇军,也会有这样的心思啊。看来,他们是在支那的土地上逗留太久了!”

横田勇怔了怔,忽然弯下腰,对着崇明亲王鞠半躬:“殿下,横田勇带兵无方,深感羞愧!”“这不是您的错。我相信,如果这里只有将军阁下,您的士兵不会如此急于表现,多半是因为我这个亲王吧。反倒是我给将军阁下带来麻烦了。”崇明亲王,也对着横田勇鞠躬。“报告!敌人接近了!”近卫兵焦急的声音响起,横田勇和崇明亲王同时转头。山坡下,国军警卫连突袭而来!“好勇猛啊!”横田勇只有叹息,“真想和这个支那军官谈谈!”

山坡下,警卫连列成了三排。两边的人为中间的队友挡枪,前面的人为后面的人挡枪。就这样前仆后继,竟然杀出一条血路!士兵一个个地倒下,最终警卫连长站在了山坡下,举枪,瞄准。山坡上就是横田勇!一声枪响!警卫连长的手背被打中,鲜血横流。山坡上,横田勇身后的军官举着枪!几个人扑上来,按住了警卫连长,把他拖到了横田勇面前。横田勇弯下腰,盯着俘虏的眼睛:“勇敢的人,你愿不愿意投降?”翻译官对他翻译了。警卫连长看看横田勇,又看了看四周围簇的日军:“作为士兵,我已经尽到了职责,只要能放我活命,我愿意投降!”横田勇点头赞许:“给他解开。”士兵解开了连长的绳子。连长活动了一下手脚,突然笑了:“我降你大爷,去死吧!”连长扯开衣服,里面绑着四颗手榴弹,猛然拉动引信!所有人神色大变!一直站在横田勇身后的那个军官,猛然窜出来,一脚踢在连长胸口。胸骨碎裂的声音!连长整个人飞了起来,顺着山坡滚了下去。巨大的爆炸声,气浪掀掉了那名日军军官的帽子,露出藤原景虎刚毅的脸。山坡上久久的沉默。“藤原君,”崇明亲王走上前,拍了拍军官的肩膀:“不愧是伞兵部队大队长!”一个士兵跑上山坡,大声报告:“余鹏程的部队已经脱离追击范围,主力部队全部撤退了!”“余鹏程!他想要平安无事地撤入棠德!”横田勇脸色一变,跟着残忍地笑了,“下令,轰炸棠德城!”

通往棠德的山路上,大部队快速行进;队伍前,余鹏程和柴志新并肩骑马。“志新啊,论奇谋,我不如你,可这一战的指挥,你却不如我,”余鹏程悠悠道,你知道为什么?“日军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各种关系也是盘根错节。善加利用,可建奇功。师座用一个连的士兵,争取了主力的撤离,这一招,柴志新的确想不到。”“你错了,我想告诉你的不是这些。只有四个字。”余鹏程看着柴志新,伸出了四根手指头:“慈不掌兵!”

柴志新愣住了。“牺牲一个连,换取主力的撤离。你不是想不到,你是做不到!”柴志新转过了头,没有说话。“棠德的事也是一样。”余鹏程叹道:“我让雷大虎这个莽人去跟魏九峰协调,就是要用他的莽撞,快刀斩乱麻,尽快让棠德的百姓离开。我们才能据守棠德。眼下,棠德不能乱啊!”柴志新脸露担忧:“可是,雷大虎镇得住么?”余鹏程若有所思,跟着一声令下:“加快行军速度!你在后面压阵。我带着一个警卫连,尽快赶到棠德。我担心,那边会出乱子!”

棠德城内果然出乱子了。街头上到处都是人,推着手推车,赶着马车,成群结队的出城。雷大虎带着兵在街头巡视,魏九峰走在雷大虎身边。耳边忽然传来一片榔头敲打钉子的声音,雷大虎扭头一看,原来是街边商铺的民众都在用木板钉死门窗。“魏县长,还是你有办法!”雷大虎叉着腰,哈哈笑了:“这城内的大户一走,老百姓果然都跟着跑。要不是你为我指点迷津,师座那里,我肯定是要挨鞭子了!”

魏九峰摇头叹息:“只可惜苦了这群百姓。家家都用木板把门钉死,这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而且这门里面,不知道藏了多少人,有的是家中的独子,有的是东家的伙计,他们就是为了守住这份家业。魏某无能,不忍心把他们抓出来,不知道雷营长怎么想?”

雷大虎叹了口气:“我只知道完成师座的任务,只要能完成任务……我也不想非逼着他们背井离乡。”“这些人,”魏九峰伸手指着忙着钉窗户的老百姓,“他们还想回来。魏某人代棠德的百姓问一句,这些人,还能回来么?”雷大虎沉默半晌,一时只有榔头声声,响彻肺腑。“魏县长,老雷我不懂别的,就知道听师座的命令,带兵打仗。这问题,我回答不上来。”魏九峰无奈点头。雷大虎叹了口气,问:“沅江渡口怎么样了?”“已经安排了。希望日本人来之前,可以把老百姓都运……”魏九峰话未说完,一阵刺耳的空袭警报声划过天际!所有人昂头望天。人群惊散,街道上一片混乱。

此时的沈家,也已是柜倒箱翻,一片混乱。

下人们来来往往,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

三少爷一手抱着个木盒子,一手扎撒着指使下人:“小心点小心点!那个瓶子是宋代官窑,磕坏一个角儿杀你十次也赔不过来!嗳,我说你呢,那可是我一百多块银洋买的象牙烟枪,你敢给我扔下?”

沈湘菱大步走过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木盒:“除了爹说要带的东西,多余的都不许带!”沈湘菱把木盒往地上狠狠一摔,盒子破裂,白花花的银元淌了一地。三少爷忙扑下身去拾。沈湘菱转身走出客厅,到了客房门前,双手推开门,大步走进屋里。坐在桌前的柳芬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沈湘菱看看她,径直走到何平安跟前:“何警官,外面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请何太太也准备动身吧。”柳芬陪着笑,走近一步:“沈小姐,对不住,我们刚才商量过了,孩子太小,何平安他不能留下来,我们三口得一起走。”沈湘菱神色一变,转眼看向何平安:“怎么,你不是要言而无信吧?”何平安也站了起来:“沈小姐放心,我说话算数,既然答应你留下找孩子,就一定不会走!”“你说什么?”柳芬大吃一惊,扬起巴掌打在何平安肩膀上:“你刚才还答应了我呢……你还答应了小猴子呢!说好了三个人一起走……”沈湘菱冷冷打断了柳芬:“何太太恐怕还不知道城外的情况,日本鬼子就在郊外跟国军激战。没有沈家的照顾,你们一个人也走不出去!”“你少唬我!那么多人都往外走,我就不信我们一家三口出不去!你不就是想骗他留下,好帮你们沈家找孩子!”小猴子蓦地跑过去,一把推开沈湘菱:“都是你,你不让我爹走!——”何平安伸手揪回小猴子:“沈小姐也看到了,你们沈家的少爷金贵,我们穷人家的孩子也是命根子。我要是留下找你们少爷,沈小姐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沈湘菱望着扑在何平安怀里的小猴子,咬了咬牙。“好,我答应你!只要你肯留下来,帮着我找到我弟弟,我就能保证何太太跟孩子将来的生活!我保证何太太以后肯定衣食无忧,这个孩子会上最好的学校,甚至以后出洋读书……总之你们一家子的生老病死,沈家全包了!”“好,那一言为定——”何平安伸出一只手,就要跟沈湘菱击掌盟誓。柳芬上前一把抓住何平安的手。“不行!我不同意!我不过什么阔太太的好日子,我只要咱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在一起!——沈小姐,别费心机了,你就是给我座金山银山,我也不能卖了我男人!”何平安一把将柳芬推到身后:“我说行就行!”“不行,不行!”

柳芬死死抓住何平安的胳膊不放,大声嘶喊。

何平安一声大吼:“你忘了我怎么跟大哥发誓的了?我得让你们娘儿俩好好活着!”

柳芬呆住,说不出话来。

“哐当”一声门响,周四闯了进来。

“二小姐!老爷跟三少爷他们要走了!”

警报声还在响!

三少爷、四少爷才跑出大门,冷不丁被一双手推了个踉跄,抬眼一看,竟是何平安!

“何平安,你干什么?快闪开,飞机要来了!”三少爷指着何平安大吼。

“你滚一边去,我要跟沈老爷说话!”

沈怀德推开搀扶的丫鬟,迈步走出来。

何平安一把扯过跟在自己后头的小猴子:“刚才沈小姐答应我,只要我留下来帮着她找你们家小少爷,你就带我老婆孩子一起出城,沿途照顾,安排他们的生活。为什么出尔反尔,自己先跑!”“我答应照顾她们,你就肯定能找到我儿子么?”沈怀德伸手往天上一指,“你听这警报!日本人来了,棠德城里的人都要撤离,如果绑匪把学文也带走了,你去哪里找?”何平安眯起眼盯着沈怀德,笑了:“我知道沈老爷一辈子从不做折本的买卖。可眼下我这笔买卖你愿意也得做,不愿意也得做!”柳芬上前一步,想要拉住何平安,却被他一把推开了。何平安掏出枪,走到门前,双腿分开把大门堵得严严实实,抬起手臂朝天放了一枪。“你们不答应,谁也别想出这个大门,炸弹来了,大伙一块死!”警报声更响了。门外街头,到处都是奔跑的人群。沈湘菱分开人群走了出来:“何平安,我都答应你了,你还想怎么样!”“我信得过沈小姐,可我信不过沈老爷!除非沈老爷当着这些人亲口给我发个誓,不然谁也别想越过这道门!”沈怀德重重一磕拐杖:“湘菱,这个人真能救出你弟弟?”沈湘菱看了眼何平安,转向沈怀德决然道:“爹,只要学文还在城里,就只有他能把人救出来!”“爹,你别听她的!”三少爷大喊,“她根本不想救学文,这个野汉子就是她招来谋夺家产的——”沈怀德甩手一个耳光打在三少爷脸上。“好,我答应你!只要你肯帮着找学文,我就带着你老婆孩子一起走,如果你出不了棠德,沈家养他们后半辈子!”“好!”何平安微微一笑:“沈老爷子,发个誓吧!”沈湘菱厉声道:“何平安,你别欺人太甚!”

何平安举高了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众人。“我的枪法你们也知道,谁敢上前?发个誓,带着我老婆孩子一起走!”“我不走!我陪你。”柳芬紧紧抱着何平安的胳膊。何平安回头一笑:“别傻了,还有孩子呢。”何平安望着柳芬,柳芬泪眼蒙眬。沈怀德一咬牙:“好,我发誓,沈家养你老婆孩子后半生,如果做不到,就让我沈家家破人亡!”何平安猛然一推柳芬,柳芬领着小猴子跑前两步。“沈老爷子,一路顺风啊!”何平安缓步退到一边。

一阵轰隆的爆炸声骤然砸落在地!

远处,一座民房被炸飞。

满街都是惊慌失措的人群。

警报声已经停止。

街头四处,硝烟滚滚。

老百姓互相挤压,全都往城外跑。

守城的警察维持秩序。

“一批批地走,不要乱,不要乱!”

城门前堵着大批灾民。

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响起,沈家的汽车在街头横冲直撞,后面跟着马车。

车队撞开人群,直奔城门。

沈家队伍最末尾的马车上,柳芬抱着小猴子,回身望着。

远处,沈家的房顶上,依稀能看见何平安小小的黑影。

“何平安!”

柳芬声嘶力竭地大喊!

在她的嘶喊声中,车队已经冲出城门。

大门敞开,周四站在门口,拿着锣,不断地敲击。哐哐的锣声响个不停。沈湘菱坐在桌前,侧耳听着门外的鼓声,眉头却越皱越紧。“开着大门,不断敲锣,就是为了告诉绑匪,沈家的人还没走。”何平安耐心地解释着,“如果他认为沈家空了,肯定就跑了,那我们想……”沈湘菱无声地怔望着他,面色惨白,何平安的声音落在她耳中,忽近忽远。“至于下一步,就是……”

她突然两眼发黑,一头晕倒在桌案上!

何平安大惊。

“她怎么了?”

“西医说,这是遗传性心脏病。”周四关上房门,担忧地叹了口气,“二小姐不能受惊吓,也不能动情绪。大喜大悲,都会犯病。这几天出了这么多事,她一直撑着。日本人的炮弹一炸,她扛不住了。”

想不到偌大一个沈家,靠的居然是一个身带重病的女人。何平安只能叹了口气:“……真是难为她了。”周四打量着何平安,神色有点古怪。“周姑娘,你怎么了?”“你不走,就是为了你老婆孩子吧。”周四低声说,“刘世铭要是也能跟你一样,我们小姐她何苦这样……”“周四!你乱说什么?”门猛地打开了,沈湘菱站在门后,脸色惨白。周四怔了,赶紧低下头:“小姐,您怎么不歇着?”“我没事了。”沈湘菱严厉地盯了她一眼,转向何平安:“何警官,咱们还是快商量商量,怎么救孩子吧!”

小巷尽头的一间民房。前面的门窗已经用木板钉死了,后窗户也钉了木板,只是已经被砸开。屋内一片昏暗,只有木头缝里透进来几缕阳光。海东升顺着后窗户爬进来。沈学文被绑在一边,不住地哭着。乔榛抱着膝盖坐在他旁边,听见动静,蓦地转过头来。“别害怕。”海东升走到乔榛跟前,压低声音道:“我看见了,沈家人没走,这孩子还能换来钱。”“师父,咱把这孩子还回去,赶紧走吧,”乔榛惶恐地拉着他的衣角,“日本人就要来了!”“日本人来了是个死,走也是个死!”海东升不以为然道,“从沈家弄笔钱,咱们还能活命。这孩子怎么总是哭啊?”乔榛轻轻道:“是饿的。”“你别哭了!”海东升一把按住沈学文的嘴。沈学文哭不出声,瞪着眼睛挣扎着。“别哭,再把人招来!听见没有……”海东升低声喝叫着,手却按得越来越紧。沈学文哭声渐低,不断地扭动,小脸憋得发紫,眼看要被憋死了!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小屋都是一震,海东升猛地跌倒了。沈学文再次哇的一声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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