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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剑锋难藏

大圆桌在地上飞快地滚动!何平安缩在圆桌后面,推着圆桌跑。枪声不绝,子弹打在圆桌上,木屑纷飞。何平安探出半个身子,开枪还击!两名土匪中枪栽倒。何平安趁机探出头大喊:“还不跑!”楼上的众人纷纷从窗户跳出去,接连跌入面粉中,赶忙爬起,从车上跑下来。十几个满身雪白的面人四散奔跑。魏九峰也是一身雪白,狼狈不堪地从面粉堆里站了起来。凤老板连忙走上来,扶住魏九峰,掏出手帕给他擦脸。张局长也紧接着冲过来:“县长,怎么样?”魏九峰打了个喷嚏,指着楼上大叫:“冲进去!救人!”张局长忙抽出枪,对着警察大声吆喝:“快!冲进去!”陈花皮带着几名警察硬着头皮往里走,枪声又起,警察们吓得全缩了回来。“没用的东西!”张局长躲在后头,狠狠骂道。

四名土匪倒在血泊中,已经死了。铁山头举着枪,对着雅间的大门,两个土匪站在他身后。何平安躲在雅间的门后。铁山头大喝:“有种你出来,别躲着打冷枪,咱们当面见个生死!”何平安靠在门后,转眼看见桌子上的火锅。“好,我出来啦!”

大门陡然打开,铜锅飞了出来!

铁山头一枪打中铜锅,热汤飞溅。土匪们一惊。

何平安一个滚身蹿出来,连开两枪,两名土匪中枪倒地。

何平安举枪对着铁山头。

铁山头顿时面如死灰。

“咔嚓”一声,何平安没有子弹了!

铁山头大喜,猛地举起枪,枪口对准何平安的额头。

“老子崩了你,给兄弟们报仇!”

何平安陡然跃起,手指顶进了枪口里。

“我用手指顶着,你开枪就炸膛,咱俩一起死!”

铁山头愣住了:“你胡说,我怎么不知道堵着枪眼就会炸膛?”

何平安竟一笑:“不信你就试试。杀了这么多,老子够本了!你开枪啊!开枪啊!”

铁山头咬牙,手指扣紧了扳机,却迟迟不敢按下去。

何平安突然一脚踹翻铁山头,夺过了枪,枪口对着他的脑袋。

铁山头立刻一个翻身,手指堵住了枪眼。

“我不信你敢开枪!”

何平安笑了:“我骗你的!”

一声枪响!

铁山头的手血肉横飞,大声惨叫!

血溅了何平安满脸。

一连三枪!

铁山头倒在血泊中,瞪大了双眼!

接连响起的惨叫声和枪声,惊住了楼下所有人!

魏九峰、沈湘菱、张信隆,一个个都伸长脖子,紧紧盯着二楼。

“带两人,上去看看!”

张局长冲陈花皮一挥手。

陈花皮身子往后缩:“局长,我……”

张局长一瞪眼,陈花皮无奈,硬拉着一个警察小心翼翼地走进聚福楼。

张局长握着枪,擦了一下脑门上的汗。

片刻功夫,陈花皮神色狼狈地跑了出来:“死,都死了!”

魏九峰失惊喝问:“谁死了!”

“土匪,土匪都死了!”

陈花皮伸手往后一指,沈湘菱抬眼望去,正看见一个人慢慢从聚福楼里走了出来。

何平安站在门口,浑身浴血,手里提着枪,犹如地狱恶鬼。

众人都吸了一口冷气。

何平安看见众人如见恶鬼的表情,他想笑一下,勉强呲了呲牙。

所有人都恐惧的往后闪。

何平安脸上的表情更显可怕。

沈湘菱在人群中,紧紧地盯着他。

大难不死的魏九峰,换过了衣服靠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仰头望天。张局长站在对面,捧着一盒人参:“长白山挖出来的,上好人参。县长,您受惊了,得压压惊。”魏九峰幽幽道:“是个人才。”张局长连忙一笑:“承您夸奖,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说着把手里的人参又往前递了递。魏九峰却一动不动,正在出神:“只身闯匪穴,单枪杀敌,这是勇。诈降诱敌,用面粉车救人,这是智。先人后己,愿意为别人涉险,这是仁。”魏九峰坐直了身子,看着张信隆两眼放光:“这个何平安,是个人才呀!”张局长面色尴尬,眼中又羞又妒,高捧的双手也放低了。魏九峰目光炯炯地继续追问:“这个何平安,到底是什么人?”“他……”张信隆才刚开口,敲门声响起,刘主任推门进来。“县长,三青团的刘世铭来了。”魏九峰一愣神,刘世铭已经大步走了进来,依旧是一身中山装,走到沙发前,对魏九峰微微一笑。“魏县长,今天辛苦了。”魏九峰站了起来:“世铭同志有什么事?”刘世铭把目光投向张信隆:“张局长也在,这正好。聚福楼的事,我都听说了。我来就是想问问,这个何平安是什么人?”“他是谁?”张局长心里更腻歪了,“他就是我手下的警察啊。”刘世铭打开随身带的文件袋,摊放在桌子上。“何平安今天在聚福楼枪杀土匪,弹无虚发,枪法极准。可我查了他的档案,九年来,他的射击考核一直是丙级,最好的一次,也不过是乙下。一个九年打不准枪的人,怎么忽然成了神枪手?”魏九峰和张局长对视一眼,面色沉重了。“而且,他的一切档案都止于九年前,之前没有任何记录。报告上说,他是九年前带着老婆孩子逃荒到这里。我发电报到省里,当时根本没有灾情,是个丰年。哪来的逃荒一说?”刘世铭目光炯炯看着魏九峰。魏九峰哈哈一笑:“这么说,刘主任又揪出了一个共产党了?”刘世铭神色一正:“我没有说他是共党,只是身份可疑,我必须调查。我知道,他立了大功,又救了县长的命,所以特来请示。”

魏九峰摆了摆手:“三青团调查共党,是职能所在,不用请示我。这几年你挖出了不少共产党,全部都把他们送回了延安,保证了政府工作的机密,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魏九峰凑到刘世铭身边,笑容诡秘:“你想怎么查,就怎么查。我也想知道,何平安到底是何方神圣。”

还是那间屋,还是那张行军床,何平安面朝墙壁躺着,很有节奏地打着鼾。柳芬站在何平安的身后,静静地看着。“别装了。”何平安的后背一动不动,依旧鼾声如雷。柳芬拉过椅子,坐在何平安的身后,低声叹了口气。“九年前,刚到棠德的时候,你枕着枪睡觉。一点响动就能惊醒,有一次我半夜起床,你一下窜了进来,举着枪,眼睛发亮。当时我就说,这样下去不行。”何平安的鼾声渐渐低了。“我花了一年的时间,才教会你睡觉要打呼噜,像个普通人一样。这九年来,每天听见你的呼噜声,我心里就踏实。可我知道,自从那天你开了城门,你就再也不打呼噜了,你都是装的。”鼾声停了。柳芬凝望着他的后背,轻轻说道:“你在看打火机。”何平安陡然坐了起来,翻过身看着她。柳芬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知道,自从你开了城门,见了那个沈湘菱,你就每天都偷偷看那个打火机。”何平安定定凝视着她,慢慢抬起自己的左手,掌心上托着一个打火机。“我也知道,瞒不过你。”何平安笑了。柳芬看着打火机,凄然摇摇头:“这个打火机,代表着你以前的日子,那时候,你是英雄。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让你变成一个正常人,看来是做不到了。”“你做到了。”何平安的语气满带沮丧、无奈。柳芬不解地看着他。何平安伸出自己的右手:“我今天开了枪,杀了人。这九年我没伤过一个人,今天是迫不得已。我以为我能像以前一样,可我现在……”那只右手在颤抖,不住颤抖。何平安求助似地望着柳芬。“我害怕。”柳芬看着何平安,握住他颤抖的右手,贴在心口。“这么多年太平日子,值了。”柳芬潸然泪下。

“啪”的一声,周四把茶杯往桌上用力一顿,飞溅的茶水几乎溅上刘世铭那身雪白的中山装。刘世铭毫不在意,只是望着面前的沈湘菱:“我来,是想问何平安的事。”隔着大堂正中的红木桌,沈湘菱端然坐着,目视前方:“问何平安的事,你应该去找何平安。”刘世铭掏出一个本子,拔出笔;“何平安让你把面粉车停楼下救人,你们是什么时候商定的?”“没有商量过。”刘世铭凝视着沈湘菱:“没商量过?难道是凑巧?”“不是凑巧。”刘世铭一愣:“那是什么?”。沈湘菱淡淡道:“是默契。”刘世铭沉默了。“你们认识了多久?”“两天。”刘世铭攥紧了手中的笔:“认识两天,就有默契?”“有些人,第一次见面就有默契。有些人,认识再久,也看不透他的心。”沈湘菱看着对方,冷冷地把自己跟前的茶杯端了起来:“送客!”周四上前,收起刘世铭的茶杯:“刘先生,沈家太小,容不得您这么大的官。请回吧。”刘世铭深深看了沈湘菱一眼,转身大步走出大堂。两个下属等在沈家大门外,见他出来,忙迎上去:“世铭同志,下一步怎么办?”刘世铭转身望着沈家紧闭的大门,低沉地吐出几个字:“提审何平安!”

一只修洁的手拈着把指甲刀,熟练地搓磨着另一只手的指甲。何平安坐在对面,桌子上只有一叠文件,别无他物。刘世铭笑着把指甲刀放在桌子上,推到何平安面前:“听魏县长回忆,当时就是因为这指甲,让土匪认出来的。”何平安尴尬一笑:“我脑子笨,没注意到这些细节。”“不能这么说。你是大英雄,深入虎穴,不单救了老百姓,还救了县长。何警官,你可算是一战成名啊!”何平安搔搔头:“刘长官夸奖了。您找我来,有什么要问的?”“没什么要问的啊。我是仰慕咱们棠德的英雄,请何警官来随便聊聊,还想请你吃个饭。对了,听说何长官是桑植人?”何平安点点头。刘世铭把身子往后一仰,靠着椅背感叹道:“好地方啊,前两年去过,山清水秀。河边有一棵大榕树,独木成林,算是奇景。”何平安一笑:“您恐怕记错了,河边没有榕树。”刘世铭坐直身子,与何平安对望着,气氛瞬间凝重起来。“何警官为什么背井离乡,到棠德来了?”“民国二十三年闹灾荒,逃到棠德的。”“可政府报告上说,那年没灾荒啊?”何平安又是一笑:“政府的统计什么时候准了?您还信那个?”刘世铭盯着他:“何警官在家做什么营生?”“我爹种地,我在染坊给东家挑水。”刘世铭“哦”了一声,从桌上拿起叠文件翻看着:“这么说何警官的一手好枪法,都是挑水挑出来的?”何平安不说话,只是看着刘世铭。刘世铭拿起文件,低头朗读:“民国二十九年春季射击考核,十枪中八,两弹脱靶,三十二环,丙中;民国二十九年秋季,丙上;民国三十年春季,丙中。”刘世铭把文件推到何平安面前。何平安扫了一眼,封面上大字赫然入目:射击考核记录。刘世铭坐直身子,犀利地望着何平安:“何警官,你平时的射击考核成绩差强人意,怎么昨天一下子就弹无虚发了呢?”何平安抬起头,轻轻放下记录,脸色平静:“碰巧。”“碰巧?”何平安毫不避讳地望着刘世铭的眼神,缓缓点头。刘世铭死死盯着何平安:“何警官真是深藏不露呀。”何平安一笑:“我就是个小警察,您说的话,我听不明白。”两人静静地对峙。刘世铭蓦地笑了:“跟你打听个老乡,不知道你认识么?”“桑植人多着呢,不知道您问哪家?”“贺家。贺龙!”何平安一怔,渐渐地笑了。“贺胡子么,认识。”刘世铭却不动声色。“可惜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刘世铭“哦”了一声:“他带着人闹共匪,你们那儿没少吃苦吧?”“谈不上。共匪土匪日本人,谁来都一样,老百姓么,一样是种地。”何平安淡淡说道。刘世铭笑着站起来:“我还有点事,让别人来陪你。别走,晚上一块吃饭!”说完,他伸手拍了拍何平安的肩膀,转身走出办公室。两个团员正守在门口,刘世铭走上前低声吩咐道:“你们进去跟他聊天,拟好的问题要反复问,一个问题至少五遍以上!”

“都他妈给老子闪开!”县长办公室前,蓦地爆出一声大吼。刘主任带着两个警卫拦在门口,雷大虎则带着十个兵,双方对上了。秦岳站在雷大虎身后,不发一言。刘主任看看来人这副阵仗,只能缓和脸色,好声好气道:“魏县长正在休息,办公室不接待任何人,请您回去等通知。”“我能等,日本人能等么?”雷大虎扬起手里的枪,耽误了军务,你有几个脑袋,你们县长有几个脑袋!刘主任强自忍耐:请您等消息。放屁!老子要去的地方,还没人拦得住!雷大虎一把推开刘主任,大手一挥。进去!士兵冲上来,撞开看守的警察,雷大虎双手一推,“咣当”一声门扇大开,他转头冲秦岳得意一笑,大步走了进去。

魏九峰正倒在沙发上,任由两个医生给自己检查身体。听见动静蓦地睁开眼,看了一眼雷大虎,就低下头,不住地咳嗽。雷大虎走到沙发前,叉着腰大咧咧道:“魏县长!雷某人奉师座的命令,有公干!”魏九峰没说话,只是抬手指了指北墙。雷大虎顺着他的手指往墙上一看——蒋中正画像!“这里是民国的政府,是委员长的政府,”魏九峰昂然坐了起来:“雷营长仗兵硬闯,是眼里没有我魏九峰,还是眼里没有委员长?”雷大虎一愣,跟着整了整衣服,对着委员长画像敬礼。魏九峰摆了摆手,医生转身出去了。“既然心里有委员长,就该知道,你是军,我是政。我不归你管,也不归你们师长管。有什么话,说吧。”魏九峰故意不看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雷大虎把信封拍在茶几上:“师座的命令,棠德的百姓,两天之内全部要离开!你签字盖章吧!”魏九峰脸色发白,拆开信封看了一遍,就把信往茶几上一丢:“这个字,我不能签。”雷大虎差点跳了起来:“凭什么!”魏九峰一拍沙发扶手:“刚刚平复了民心,现在要迁民,棠德必乱!”雷大虎也一拍桌子,声音更响:“不迁出棠德,日本人来了,都他娘的完蛋!”“怕日本人来?”魏九峰蓦地站了起来:“你们当兵就是保家卫国,挡不住日本人,还吃什么军饷!魏某人经营棠德这么多年,不是留给你们这些兵痞祸害的!”

雷大虎一时语塞。魏九峰瞪着雷大虎,毫不退让。雷大虎一挥手:“找!把公章找出来,替魏县长盖章!”魏九峰大怒:“你敢!”雷大虎要往前冲,秦岳一把按在雷大虎的肩上。雷大虎一顿:“你放心。”秦岳放开手。雷大虎上前一把按住魏九峰,把他按回到沙发上坐下。士兵翻箱倒柜,在办公桌边找到一个抽屉,锁着的。“营长,上头有锁!”“还他娘用老子教你?砸!”士兵一枪托砸开了锁,拿出公章:“找到了!”魏九峰想挣扎着站起来,雷大虎一只手按着他,根本动不了。雷大虎伸出另一只手,士兵忙把公章递了上去。“魏县长,我是当兵的,跟你们当官的不一样。你们办砸了差事,顶多是停职,过两年换个地方,又是祸害一方。我不一样,办砸了差事,我们师长得要我脑袋!”雷大虎用公章敲着自己的脑瓜。“你不签字盖章,就是要整死我,那对不起了,我就得先整死你!”十条枪一起对准魏九峰,拉动枪栓。“棠德县长魏九峰,勇斗土匪,身中枪伤,不救身亡。这套词儿怎么样?”雷大虎恶狠狠地盯着魏九峰,把公章放在魏九峰手里。魏九峰激愤地大吼:“妄想!军阀,土匪都不如!”雷大虎一挥手,几个士兵压住了魏九峰。雷大虎握着魏九峰的手,把公章重重地盖在了文件上!“叫几个弟兄守在这儿,谁也不许进出,魏县长需要休息,咱们给他站岗!剩下的人,抄成告示,全城张贴!”

盖着县政府大印的告示很快贴满了棠德的大街小巷。仿佛热油锅里浇下一瓢冷水,“轰隆”一声,偌大的棠德城整个乱了!激愤的民众纷纷走上街头,他们堵在了县政府门口,堵在了警察局门口,更多的却是堵在了中央银行的门口……他们哭着,嚷着,哀求着——他们哀求魏县长收回成命,哀求银行提出自己的一点活命钱!

重兵未临城下,已然一派末日景象。

然而就在这满城哀鸿中,偏偏有把清透甜美的嗓子还在依依回荡——

“雁在天边叫

鲤鱼在水面上漂

雁看着鱼鱼看着雁

只是干急躁

雁叫声鱼一心里要和你凤鸾交

鱼叫声雁又吃亏这水波儿阻隔着……”

乔榛放歌,海东升奏笛。歌是旧歌,笛是新笛,笛声歌声相缠相和,依然婉转动听。然而街头一片混乱,根本没有人停步,人们神色担忧,匆匆来去。日已过午,海东升跟前的碗里还是没有一个铜子。他放下笛子:“算了,别唱了。”乔榛停住了歌声,懵懂望着海东升。海东升一声长叹:“我没用,没让你吃上一顿饱饭。跟着我,早晚得饿死。”乔榛惊恐地摇头:“我不怕挨饿,不怕挨饿,师父,你……你是不是要卖了我……”海东升笑了,拍了拍乔榛的头:“别傻了,我就是把自己卖了也舍不得卖你。”海东升摩挲着手里的笛子,望着仓皇的人群。“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啊。这几年,咱们两个漂泊不定,我也没有别的,只是想让你能顿顿吃上一口饱饭……是师父没用……”乔榛抓住海东升的手:“师父,别说了,我愿意跟着你,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海东升苦笑:“可你再跟着我,就把你饿死了。”“饿死我也跟着师父!”望着乔榛诚挚绝然的目光,海东升大为感动。当啷!碗里一响,有人扔了一块银元。海东升抬头,不见人,低头,对面站着一个孩子——沈学文。沈学文两眼晶亮地看着乔榛:“唱的真好听,能再给我唱一段么?”乔榛连忙点点头,还要唱,却被海东升伸手拦住了。海东升弯下腰:“这位少爷,你姓什么?”“我姓沈,叫沈学文。”海东升一怔:“大粮商沈怀德是你什么人?”“就是我爹啊。”海东升抬起头,仰面望天,猛一跺脚:“这不怪我,都是命!”

沈怀德抓起茶杯,照准趴在地上的下人的脑袋,砸了下去!“咣”的一声,茶杯碎了,下人的额头鲜血淋漓。旁边站着的两个举棍子的家人也吓得有些腿软。“我问你,少爷怎么丢的!”沈怀德指着下人,手指都在发抖。

“少爷吵着要出去,我挨不过,只好带他上街。街上都是人,挤来挤去,就……”下人不管头上的伤口,俯在地上“砰砰”磕头,“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啊!”“给我打!打死这个狗奴才!”沈怀德大喊着,苍白的脸上浮上病态的红色。沈湘菱迈步走了进来,周四紧紧跟在后面。棍子劈空落下,下人哀嚎顿起。“老爷饶命,二小姐!二小姐饶命啊……”沈湘菱不为所动,静静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沈怀德沉吟一下,缓缓开口:“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到这地步,也不避讳了。”沈怀德扫视众人。“老三老四虽说是儿子,可就是不争气,湘菱毕竟是个姑娘,传不了香火。”沈怀德咳嗽着,众人低头听着。棍子声此起彼伏,“饶命”的喊声越来越低。沈怀德拍着椅子扶手:“沈家,我是打算传给学文的。可被人绑票了!人家送来了这个!”沈怀德从桌子上拿起一件孩子穿的衣服:“你们说,怎么办?”三少爷忙凑上前道:“爹,找张局长吧。”“不行!”沈湘菱断然道:“不能找警察。”四少爷忙道:“那就给钱,要多少给多少,把弟弟赎回来!”“也不能给钱。”“沈湘菱!”三少爷一拍桌子,手指沈湘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是不是想害死学文,想掌家?”静默,无人应答,沈怀德斜眼看着沈湘菱。沈湘菱胸口一闷,眼前阵阵发黑。她闭上眼,强自定了心神,脸色发白。一个家人上前,指着被打的人:老爷,晕死过去了。那个下人一动不动地躺着地上,血肉模糊。众人沉默着。沈湘菱定住神,缓缓站了起来:“现在兵荒马乱,谁都觊觎咱们沈家。找警察局,他们非但敲的不会比绑匪少,还不会用心救人,反倒害了弟弟。”沈怀德缓缓点头。“给钱也不行,他们绑了学文就是要好处,不给好处,学文就没事,给了好处,他们不会冒险把人还回来,一定会撕票!”众人不言语了。沈怀德瞥了两个儿子一眼:“听听,多跟你们二姐学着点!湘菱,你说吧,该怎么办。”三少爷翻了个白眼,别转了头。所有人目光看着沈湘菱,她默默地咬了下嘴唇。

一个身影在沈湘菱的脑海中浮现:聚福楼前,长街喋血,何平安一个人站在大门口,全身浴血,手里提着枪,犹如地狱恶鬼,又似怒目金刚。“有一个人,他可以救学文!”

“何平安说的每一个字都在这儿了,一字不落。”

一个三青团团员走到办公桌前,把手中的记录递给桌后的刘世铭。

刘世铭接过记录,仔细翻看着。

“世铭同志,这个何平安,有多少可能是共产党?”

刘世铭放下记录,淡淡道:“一成。”

“一成?”

“一成也要查。非常时期,不能让任何一个有嫌疑的人潜伏在棠德。我们不会冤枉好人,查出来,有罪的定罪,没罪的遣送。”“可我们几个轮流试探了他那些问题,至少五遍。没有前后矛盾,一字不差。”刘世铭闻言一怔,拿起记录重新翻开,面色渐渐沉重起来:“还真是一字不差!现在他的嫌疑,可不止一成了。三成吧,三成可能,他是共匪!”团员神色困惑:“他的回答没有错误啊。”“正因为他没有错误!”刘世铭放下了记录,抬眼望着团员,冷冷一笑:“九年前的事了,一件件还记得这么清楚。这只有两个可能。要么何平安是个记忆力惊人的天才,要么,这些都是他编好的谎话!”团员一怔,眼中随即露出信服的神色。刘世铭站起身,把记录递给团员:“专门给何平安建一个档,这些全都放进去!”他话才说完,一个团员敲门走了进来:“世铭同志,沈家的二小姐来了,说要带走何平安。”刘世铭愣住了。

“对不起,沈小姐。世铭同志正在工作,暂时不能见您。”沈湘菱坐在椅子上,抬起眼,犀利的目光望着对面的团员:“是暂时不见,还是根本不见?”对方语塞。沈湘菱沉默了一霎,忽然问:“你有烟么?”团员摇了摇头:“我们这里没人吸烟,响应‘新生活运动’。”“给我一根烟。”沈湘菱对周四伸手。周四没说话,拿出一根烟,递给沈湘菱。沈湘菱接过烟咬在嘴里,周四擦亮火柴,为她点燃。团员作势阻止:“沈小姐,我们这里不许吸烟。”沈湘菱没理他,吸了一口,把燃烧的烟递给对方:“你拿着这根烟,去交给刘世铭。”

何平安一走出三青团大楼的门口,沈家的汽车就开了过来,周四拉开车门,何平安钻进车里,沈湘菱也跟着上了车。刘世铭从街角走出来,独自看着沈湘菱的汽车远去。他的手指间,那根香烟还在燃烧。那股熟悉又陌生的味道,让他仿佛又看到了从前。

车轮飞转,意气风发的少年骑着自行车,后车架上是一身学生打扮的沈湘菱。“刘世铭!”沈湘菱忽然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从包里拿出一根烟,举到他的眼前:“抽烟!你敢不敢?”刘世铭的脸发红。“就知道你不敢!”沈湘菱哼了一声,放下了揽抱他的手,掏出打火机把烟点燃,凑到自己嘴边,深深吸了一口。淡淡的烟草味儿飘了过来,刘世铭猛然停车。沈湘菱身子一晃,差点从车上掉下来。刘世铭转身拿过烟,吸了一口,示威一样地看着沈湘菱。沈湘菱一愣,随即笑了。笑颜如花,刘世铭不觉看呆了。

呆立的刘世铭手一抖,指间夹着的香烟掉在地上,几乎燃尽,只剩下一缕青烟袅袅。沈湘菱的车已经走远了。一阵风起,缓缓吹散了青烟。

“谢谢沈小姐。”眼见离三青团大楼越来越远,何平安转过头,对身边坐着的沈湘菱低声道谢。“我出了一千块,请张局长把你带出来,不是为了听你一句谢谢。”何平安一愣,看着沈湘菱。沈湘菱的神色冷漠,只是看着前方:“刘世铭为什么要查你?你是共产党?”何平安笑了。“我这种小警察,贪污受贿,酗酒赌钱。我要是共产党,委员长就不发愁了。”“你最好不是。”沈湘菱猛地转过头,冷冷盯着他:“我大哥死在共产党手里,如果你是共产党,我会亲手杀了你。”何平安神色一震。沈湘菱凝视着他的眼睛,少顷,缓和了神色,低声道:“我弟弟被人绑架了。我想请你帮我。”何平安怔了,随即一笑道:“生逢乱世,我是泥菩萨过河,怎么有本事帮沈小姐。”“你不肯?”沈湘菱皱起了眉头。“我也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好不容易保下一条命,我……”“你不肯也得肯。”沈湘菱直视前方,语气冰冷地打断了他。“你受了我恩惠,就要为我做事。”何平安愣了半晌,笑了:“沈小姐,你还是把我送回去吧。”沈湘菱转头,直直地瞪着何平安。“呯”的一声,一块石头猛地砸在玻璃上。汽车猛然停住了!大批灾民从路口扑了过来,蜂拥堵在汽车前。“生在棠德,死在棠德!我们不走!”“当官不为民,砸了他们的车!”众灾民冲上来,汽车摇晃不止。周四回头急道:“二小姐,他们把咱当成县政府的车了!”沈湘菱喝令道:“快走!”汽车缓缓地往前开,几个灾民挡在前面,死死堵住去路。“生在棠德,死在棠德!你们压死我吧!”汽车晃荡,一张张灾民的脸贴在窗玻璃上,扭曲而狰狞。沈湘菱突然脸色发白,一只手紧紧的抓住何平安的胳膊,大口喘着粗气。何平安看着她惊恐的脸,愣住了。周四脸色也变白了:“小姐,您发病了?”沈湘菱点点头。车门突然被砸开,几个灾民上来抓沈湘菱。沈湘菱瞬间慌了神,死死地抓住何平安的手。周四猛地拔枪,何平安一把按住了周四。“别开枪!”何平安紧紧拉住沈湘菱,身子一转,张开臂膀,把她严实实地护在里面。灾民的拳头雨点般打在何平安的后背上,他一动不动,宛如一座山挡住沈湘菱身前。沈湘菱怔怔望着他,何平安却转头对周四喝道:“对天开两枪,吓开他们快走!”周四举高手臂,对天鸣枪!一连数声枪响,灾民惊惶散开,汽车缓缓开动。何平安拉起了沈湘菱,让她靠着椅背坐稳,渐渐平稳了呼吸。“原来沈大小姐也有怕的时候啊。”何平安不由地轻声一笑。沈湘菱瞥了他一眼,低声道:“我只是身体不好。”何平安抬起了自己的胳膊:“要是不怕,为什么还抓着我?”沈湘菱低头一看,自己的手还下意识地抓着他的胳膊。当下脸一红,飞快地把手抽回来,有些不知所措。何平安放下胳膊,正色说:“我答应帮你救弟弟。”沈湘菱面色一喜,却又冷下来。“我不需要你可怜。”“您是沈家的大小姐,哪轮得到我可怜?”何平安笑了,“你保证送我老婆孩子出棠德,我就尽心为你找弟弟。”沈湘菱转过脸,两人眼神一对。“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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