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走了,手里拎着黑色夹包,肩上背着旅行袋,包里满满装着他这些年的历史。机关楼外下着雨,密密地如串着线的珠子,穿过六月浓郁的绿叶,叮叮当当拍在大理石台阶上。
老韩走了,这一走,多少有点儿悲壮的意味,是以他只找个下午收拾完自己的东西,把钥匙插进门锁,就关门离开了,没有到任何人的办公室和谁道别,包括二楼的老领导。昨天,他们已经在楼下那间屋子里抽了一夜的烟。半间头的办公室给板台、书柜、沙发、床排得有些拥挤,他们坐在单人沙发的两边,中间茶几上那块尺把高的湖石,在烟雾弥漫的灯光下泛着幽幽暗光,这还是老韩出差海南时背回来的。当时其他人都笑他不捎些好拿的特产,却巴巴地带个丑石头,老韩只是笑而不语,这哪里是块丑石啊,奇特的造型明明是个宝贝。后来给老领导看上了只好忍痛割爱,为此还强搬了一盆老领导奉若性命的君子兰。那时他还没到机关里吧,三年前还是五年前?具体时间不记得了。时间真是奇妙的东西,有些事明明记得很清晰,包括发生时的一场一景,当事人的一举一动连眉毛都数得清,可就是记不清究竟发生在哪一天。也许若干年后,他仍只记得这一夜,却想不起是因为什么而有的这一夜?谁个知道呢。
他们只是抽烟,一支接一支,抽完也不客气,从烟盒里弹出新的一支自己给自己点上。烟草味浓得让人沉迷,从沉默的气氛里拔不出腿,谁也不想开口说话。烟气蒸腾把老领导罩得牢牢地,仿佛是隐在云彩里,老韩打量着老领导,猜不透老领导这会儿在想些什么。他是老领导一手提拔起来的,从一个小小的所里,然后到分局到市局,从一般干部到所长到分局办公室主任,现在到市局综合处处长,哪一步都有老领导的影子,老韩一直感激,不过老韩却不服气有人说他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些年了,他老韩也是脚踏实地走出来的,中间吃了多少苦,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现在,孙猴子打回原型,他又要回到所里重头做起了,还背了个处分的名声。嘿,这下怕是没东山再起的机会了。老韩苦笑下。
这事实在腻歪,任是谁也想不到杆子硬打在了他老韩的头上。
综合处在全局算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部门,打个比方就明白了,就好比是市政府下面的发改委,还算有些权力。下面有几个执法大队,几十号人,规范这支队伍还是老韩来后设的建制,投入了不少心血,队伍的整体素质与面貌与之前大为改观。可老韩总不能放心,除了应付其他日常工作,老韩抓得最紧的还是执法大队,他明白,有权力的地方总是暗藏杀机。尽管小心了再小心,还是出事了。执法二队在执行公务过程中,与商户发生冲突,进而殴斗,在混乱中死亡一人,轰动很大,家属告到了省里。一纸批文下来,肇事者拘押候审,相关人员停职待查,首要领导也就是老韩被撤职。老韩找上级看没有没转机,上级让他回去等回复,一等两等还是那纸批文,听说要任命新综合处处长了,有几个人明显比往日活跃,老韩也死了心。“老韩,你亏不亏。”老婆心痛地哭诉,“亏什么亏,再亏还有人家死的那个人亏?”老韩没好气地顶过去,一甩门子,从家里出来了,漫无目的地逛了两圈,思量再三,给老领导打了个电话,老领导在单位值班。
从进门到现在,俩人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不停抽烟。几次张张嘴,老韩都不知道说什么,干脆不说了。“算了,先在下面待上一年半载的吧。”老领导没转脸,冲他这个方向挥挥手,把老韩眼前这团烟雾搅得更迷离混浊了。“哦。”老韩应了一声,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探出的触角,慢慢延伸到老领导那个世界里,并与之小心接轨。他欠起身,把烟蒂捻进茶几前的绿萝盆,里面已经盛了一堆,老领导曾说花盆里扔几个烟蒂防虫,后来养成了习惯,直接把花盆当成了烟灰缸,实在满得装不下了,通信员会收拾出来。大概这绿萝确实命大好养,在经过常年累月烟熏火燎后,依然茁壮成长,肥硕的叶子巴掌大小,脉络清晰纤微毕现,中间那道纹理粗大壮实,引领整片叶子竞争阳光的恩赐。竞争,连低微的植物都在大自然中知道竞争,老韩摇摇头,再次苦笑。这让他想起这些年走过的每一段路,似乎每天都在遵循大自然的规律行事,除了竞争就是竞争,莫不这就是大自然法则?老韩若有所悟。
“是非常在,心需宽!”穿过层层云雾,老领导送给他一句话。
“嗯。”
沉默之外继续沉默,烟也一根接一根。老韩没再问老领导什么,他的思绪在烟雾中遨游,把这些年的历史回忆个遍,有些当时匆匆而过的,竟然在今日此时品味出了另一层含义。那一夜,当他全身浸透着烟味离开老领导办公室时,户外月色清冷,出奇的水灵,他在墙角呸了口痰,嗓子眼儿舒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