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九,是郑河的生日,郑老太太最疼这个小儿子,一大早儿她就等在家中。
青灰的天乌麻麻的,压在房顶,天上飘着雪霄子,大米粒那么大,结结实实地砸在窗户玻璃上,啪啪有声。郑河媳妇顶着风进了门儿,手里拎着一盒喜气洋洋的“好利来”大蛋糕。
郑家有条不上墙的规矩:小辈儿过生日都要给长辈送礼,以示不忘本。至于送什么却是随意,或是日常用品,或是包份红包,或是在餐桌上添道菜,不拘礼多礼少,算是尽儿孙们的心意。郑老太太如今八十有三,这份荣光,往条几前一坐,像一尊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菩萨。
媳妇冲老太太磕了个头。
“河子还没好利索?”郑老太太招手让媳妇坐下。
“是咧,天又冷了,更不敢出门,让我过来送蛋糕。”媳妇是个老实人,一来就忙着抹桌子扫地。
“咳,我这么大岁数了,能吃多少,一会儿再拿回去。”
“吃吧,河子想着你咧。”
“哦。”郑老太太应了一声,沉思道:“这一病从春天起,有九个月零二十九天了吧。”
媳妇偏头掐指算算,确实,笑了,“娘的记性真好,活祖宗啊。”
“怕是老不死的咧。”郑老太太叹口气,也笑了,脸上的笑意褶在一团菊花里。
“俺今天中午不走了,陪娘吃饭,想吃啥,俺做。”
“回去吧,也是一大家子人呢。”
“没事,都交代好了。”
郑老太太想了半晌,说:“那就买只烧鸡吧,把肉撕碎,搅进白粥里滚一滚,滴点儿葱花儿、盐、香油,保管好吃。”
如果把村子当成一张大网,那郑老太太她们这一家应该算是大网中的小网,而郑老太太所在的老宅则是端居网中央的点,七个儿子及孙子辈们的宅基地分布在它的四周,遥相呼应,都相距不多远,打个喷嚏其他几家都能听见,所以郑老太太仗着能动手料理自己,坚持住在老宅。好在儿孙们知孝,一日三问,来来往往的,郑老太太门前颇不寂寞。像过生日这样的事儿,无非是借个景儿哄老太太高兴。“有老家中宝。”老太太高兴,大家高兴,所以这让老太太高兴的事各家都争相攀比。
烧鸡买回来了,白粥熬好了,依着法儿,一锅香气喷喷的肉粥端上了桌。
媳妇盛了三碗,一碗给郑老太太,一碗给自己,最后那碗照例供在条几郑河爹的遗像前。媳妇在像前点上香,鞠了四个躬,缭绕的轻烟缠成一捆儿袅袅浮上半空,混夹着鸡丝粥的蒸气,热气腾腾地漫过郑河爹的脸,将镜框糊上一层蒙蒙的白雾。五十二岁的郑河爹藏在烟雾里,通达又豁朗地微微浅笑着,那微笑像极了郑河,媳妇呆呆凝视了一阵。
“再盛一碗。”郑老太太说。
“嗯?”媳妇茫然疑问。
“拿双筷子,供在你爹旁边。”郑老太太从里屋出来,手里攥着一张小照片,二寸,四边儿是五六十年代时兴的那种锯齿状。照片有些发黄,一个年轻英俊的海军站在激涛飞岸的岩礁上。
媳妇瞅了瞅,浑身一震,默默新盛一碗,碗口整整齐齐摆上筷子。照片上的人,是年轻时代的郑河。
“娘。”媳妇不敢看郑老太太的脸。
郑老太太搂着郑河,一头扑在条几上:“儿呀,每年过生日你都在娘这儿吃碗鸡丝粥,今年也别隔。”郑老太太老泪纵横,顺着菊花瓣儿大滴大滴地落下。“三月你一病我就知道不好,夜里你爹围着我床根儿哭了一夜。六月底我梦见咱家那口老井塌了,一条小蛇闷在井里,流着眼泪冲我伸头喊,儿啊,你属蛇,娘就知道你不行了……”
“娘!”不能忍受的媳妇扑通跪下,“几个叔伯兄弟一起商量着才瞒你,怕你伤心啊。”
郑老太太一下一下点着头:“苦了你了,苦了你了。”
“娘——”
郑老太太哽咽着搀起媳妇,俩人不约而同望向条几,条几镜框里那张肖似的脸憨憨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