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第二个职务是在“文革”中,相当不可思议地成了“工宣队”成员。
“工宣队”就是“工人阶级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简称,是当年很能展现政治能量的组织。不只是文功动嘴的那种,而且具有相当现实的执行力。
工宣队被派驻当地人民医院,父亲随之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领导“斗批改”。
具体业务进展,父亲回家只字不提。父亲只是工宣队的普通成员,“斗批改”三个字连在一起勉强认识,分开了,则未必。至于字列行间包含的伟大意义,肯定不是保持一般性的距离。
同时,父亲所在的工作单位又被派驻了“贫宣队”,“贫宣队”是“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简称。
非常不可思议,工人阶级挺进上层建筑,自己单位又被“贫宣队”入驻。
“贫宣队”带队者来自当地人民公社一个经济富庶的生产大队,具有党支部委员兼团支部书记身份,兼管该大队知识青年工作,是一个实权人物。
父亲作为工宣队员,是可以领导一切的先进阶级的成员,与“贫宣队”及队长之间的盟友关系比较天然。
如果父亲没能进驻上层建筑,如果进驻了上层建筑,没能遇上经济富庶的生产大队党支部分管知青的委员,我后续插队的一些事情恐怕无从谈起。
按理,作为70届中学生的我,当年应该派去内蒙生产建设兵团,但由于我是独子,按政策照顾在本地插队。
本地插队,虽然局限在浦东地面,仍然是地方有远有近,条件有好有差,经济收入有高有低。选择一个各方面条件尽可能较好的农村生产队,是父母包括我的真实内心所愿。
工宣队员是父亲一生中第二次出任的重要职务,本来被期待在“文革”“斗批改”运动中发挥功能效用,现在,转而被父亲用来谋求私利了。
据父亲事后说,他曾谨慎地向时任贫宣队队长的党支部委员提出,希望能够将自己孩子的前途命运托付予他。
委员没有打官腔,只是问了句,你孩子有什么特长。
父亲马上接口道,身体好,能吃饭。
一时,委员听得有点发愣。
其实,父亲没有说错,吃饭是我的强项,而且还是油炒的。父母始终坚持本土的流行观点,油炒饭要用本事夯。
按照浦东一带的民间习俗,毛脚女婿初次进丈母娘家,丈母娘可能的杀手锏之一,就是端出两大碗油汪汪的炒饭。如果吃不下,说明毛脚的健康即便不是一塌糊涂,至少存在实际隐患,将女儿前途命运托付给两碗油炒饭都夯不下的毛脚,做父母的,肯定于心特别不安。
我家无法展现具体的物质优势,如果我的个体健康也被认为存在现实或潜在的问题,那么,这辈子娶老婆传宗接代,无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只是一厢情愿,基本接近痴心妄想。
所以,家里再穷再困难,父母每月必定集中限额供应食用油的三分之二左右,拿出来炒饭,坚持从娃娃抓起,全力保障代表健康水平的吃饭(油炒)能力可以无虞。
面对委员,父亲这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吃饭是自己孩子将来讨老婆成家的武器,对付工作不一定恰当。
父亲着急慌忙补充道,我孩子喜欢看书,据说作文包括毛笔字什么的弄得都还可以。
委员似乎也松了一口气,这倒可以作数。
委员是极其负责的,某天,不打招呼,带着大队党支部书记上我家微服私访。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凑巧,进门时,撞上了我每天操练毛笔字的固定时间。
书记和委员没有吐露实际身份和来访目的,只是看了看我的习作,也没落座,简单敷衍几句就转身告辞了。一时,我也闹不清来者为何方神圣,抱有什么私人或者官方的访问目的。
晚上,父亲回家后,才弄清了白天来人的全部底细。
父亲是个极其谨慎的人,事情没点眉目,他不会流露半点口风,所以,委员和书记上门,父亲同样并不知情,在事关自己孩子前途和命运的重大问题上,父亲不敢轻易冒险。
父亲不停搓着双手,连声对全家人说,老天开眼啊,孩子的运道实在不错。委员,特别是书记看到孩子闲在家里,不用督促还能自觉坚持读书写字,很满意,决定接收孩子,安排在全大队最富有的第五生产队。
那位负责任的党支部委员,在我报到下乡时,他以回乡知青的身份上农学院就读。十几年后,我在某地任职,恰巧,他成了我的副手。
每当我俩工作之余回顾当年历史,感慨万千。当年提供热情帮助,现在又成为助手同事者还说,你有个好父亲,这是你的人生福气。
一时,我没有回应,若有所思,深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