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被称为是个火红的“大跃进”年代，你还别说，仅遍地冒烟、火光冲天的热烈场面，就称得上实至名归。
当年，作为国营米厂一名普通工人的父亲，一跃成了设置在离家不远、老街西面洼地里小高炉集群之一，顺位排序第3号小高炉的炉长。
之前，我去过父亲工作的米厂，都是些简单劳动。工人将一袋袋稻谷投入左边张着大嘴的地坑里，后面是一台发出震耳欲聋声响，据称是碾米机的庞然大物，通过七拐八弯的管道，在右边分别被安排成几个出路。
上手最大那个口吐出的是砻糠，价值最小，柴火类；中间较小的口吐出的是麸皮米糠，家禽家畜饲料，价值较高；下手中不溜湫的那口流出来的，就是人们相当期待的白花花的大米。
说是国营米厂正规工人，只是在巨大的碾米机前搬运，父亲身体不好，甚至连搬运也没能轮上，只是把其他人倾倒一空的麻袋，整理成十只一叠，捆好堆在一边，以备日后收稻谷时重复使用。
相比之下，碾米机出入口的那端，劳动强度大些，也很忙碌，需要良好的体力保障。
父亲明显被照顾了，除了车间里扬尘不小，工作既不费力，更谈不上什么技术含量。
我有点怀疑，或许父亲在米厂实属可有可无的角色，才被派去投身全民大炼钢铁运动，由于良好的家庭历史背景，一举被任命为3号小高炉炉长。
当年，我刚刚达到记事的年龄，看到父亲既忙碌又比较具有领导成就感的样子，同样深受感染。起码，和小伙伴玩耍时，除了成为烈士的太爷和同样有革命贡献的爷爷常常让我引以为豪外，原本体弱多病默默无闻的父亲现在也能挂上嘴边了，老街西头非常现实的第3号小高炉的最高指挥官。
有时，我甚至觉得，曾经革命的爷爷几乎跟不上父亲先进思想的步伐了。
父亲一回家就开讲，眼下整个国家全体民众大炼钢铁是响应领袖的伟大号召，要努力赶超英美，国家就要顺利实现年产千万吨钢的宏伟目标。
父亲有点瞧不起老街上一些单位用自行发明的小土炉子炼铁。虽然同属全民炼钢范畴，但一点也没有规模和技术含量。父亲强调，完全不像他从事的炼钢形式，走出了一条“先土后洋、土洋结合、脱土超洋、跳跃前进”的新颖路子，两者不是一股道上的车，很难相提并论。
父亲有点自豪，他分管的3号小高炉样式，全县大约只有三四十座，那些小炮仗式的土炉子则不下四千，那么多数量，你也要点火，也要放东西进去熔化，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原料和燃料。
所以，很多地方干脆就是化铁，将成品铁器往熊熊燃烧的土炉子里扔，扔进去本来还有用的铁器家什，出炉的，是化成铁水冷却以后的疙瘩，浪费啊，不仅是燃料，也包括成品的铁器家什。父亲痛心疾首地说。
我听父亲说了半天，只是好奇地问，那你们小高炉有现成的原料和燃料吗？
父亲被我这出其不意的一问搞得有点愣，去去，小孩子家，一边玩去，大人之事，国家大事，跟你小孩子说，完全搞不懂的。
始终插不上嘴的爷爷在一边嘟哝，我看小龙说得也没错。
但是，我家一老一小的话，对父亲不管用。不要说父亲，一时，很多党和国家的领导精英都没把类似的简单事实，看成是什么严重问题。
老娘舅是个例外。
老娘舅口头上十分严厉地批评遍地开花的小炼铁炉，也包括父亲主管的小高炉，认为简直是浪费，是犯罪。有人建议在居委会的院子里也搞一个小土炉子，就此被他骂得狗血喷头，建议书也被撕得粉碎。
如果换成别人，绝对不敢。如果你狗胆包天说出口来，也可以将你抓起来，就是不判你个十年八年，让你在黑屋子里蹲上一段时间，还是相当轻而易举的。
对老娘舅不行，他是老街上大名鼎鼎的资深职业老革命。对老娘舅这样的人，就是他说出什么再不中听的话，你只能听，绝对不能还嘴，更休想以任何名义加罪，包括著名的“莫须有”类型。
我当时年纪小，许多事情细节记不太清了，只有确实比较生动有趣包括自己直接参与的，才稍有回忆。
小高炉日夜不熄火，轮上早班，父亲清晨四点钟就要起身赶班，母亲为父亲准备早饭。
家里空间有限，那边折腾，我也被吵醒了，有时干脆也起身，旁观。
要出门的父亲已经装束完整，全身棉袄棉裤，其实五、六月间，也不是一个如此穿戴的季节，但完全没有办法。父亲指着衣裤上下好多显然已经被四溅的钢花铁水洞穿，经过母亲之手打上了补丁，像烂膏药般贴得色彩斑斓的地方，无奈地向我表示说。
父亲头上戴顶帽子，帽檐四面布片可以垂肩，也是母亲给专门定制的。父亲只露出眼睛那块，整个模样，实在比爱国电影中的日本鬼子形象好不到哪儿去。
某天，父亲告诉我，今天上级领导莅临，不仅要举行出铁仪式，还要将炼铁最新成果摆放在西面的街口展示，让我得空去观看。父亲言语之间充满了自豪感。
那是个人多势众的大场面，我们小孩被拦在远远的外围，人们散去后，剩下陈列在街口的胜利成果，一个类似隔壁赵家小水牛那么大的铁疙瘩，表面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实在无法看出丝毫神奇，也不能让人相信，这就是父亲及其同事起早贪黑的辛勤劳动成果。
大铁疙瘩就此长年累月地趴在街口，倒也不是完全的废物。入夏，街头艺人唱浦东说书卖梨膏糖，可以乘势站立在上面，居高临下面对围观人群，非常合适。
日常时久的，那铁家伙表面柔和多了，我们小孩子常常骑在上面玩耍，一时兴起，白天站立上面公然撒泡尿，入夜，周围没有动静伺机拉泡屎也是常有的。
好像一直到60年代末，马路拓宽，铁家伙挡道，才不知被弄去什么地方，派什么用处了。
一度，小小年纪的我也曾被要求投入当年的全民大炼钢铁运动。
当时，每家每户被指定要交几斤砖粉，按人头分派任务，必须是青砖砸成的细细粉末，细密程度要达到用家里面粉筛子筛过的标准，据说，这东西是炼钢必需。
后来我也是好奇，遇见宝钢的总师，就询问这青砖细粉，属于炼钢原料或者工艺哪部分分管。
总师一片茫然，他摇摇头说，并不清楚。他以为我是从哪国资料上看到最新的炼钢配方或工艺技术，反过来向我了解详情。
我说，哪儿跟哪儿。我提到了大炼钢铁那档子事，他这才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说，胡闹，完全是胡闹。
如果说胡闹，当年有一件事无关乎父亲任职，迄今仍然可以给我留下比较接近胡闹的印象。
某天，我家所属的居委会第一居民小组组长杜成章杜先生上门通知，从即日起的一周时间里，每天下午一点整，每家每户全体一致，锅子、脸盘、痰盂等家什，反正，可以弄出点声响动静的都行，到时，提着出门，使劲敲打，连续一个时辰不能停顿。杜先生解释，这样可以有效灭除四害之一的麻雀，通过四面八方惊天动地的阵势，让所有的麻雀毫无立足之地、喘息之机，最终累趴下，飞行不动束手就擒，胆小者干脆魂飞魄散直接被吓死了事。
我奶奶出身小家碧玉，她老人家养成了午歇的良好生活习惯，连带影响到爷爷。
父亲孝顺，说我们一家三口的力量也足够了，驱赶麻雀的行动不要说惊动，连信息都没向两位老人家透露。
等到日正午时一过，父亲就带领母亲和我三口，在自家门外和左邻右舍一起敲打起来。麻雀可能没有先吓着，倒是把奶奶惊醒了，她老人家顶着被子冲出屋子紧张询问，怎么回事，是不是打进来了。
当年美蒋反动派嚷嚷反攻大陆，政府告诫全民要提高革命警惕。事前听到些传闻而正蒙头午睡的奶奶，被整个老街惊天动地的声响吵醒，以为确实发生了战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