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流传姓考,姓也确实可考。
中国百家姓,以百为计量单位,大概五百来个,成功分类,对号入座,自始至终的传承关系,相对确定。
世上人间之事,一旦可以大体被确定,把握就大,可能大幅增强行为者的成功概率。
相比之下,名考不多。
不是不可考,主要是名字较姓氏具有很大的弹性。不管张家李家东家西家,有知识或没文化,都可以随心所欲给自家孩子起个名,最不济,类似浦东地面的很多地方,给刚出生的孩子,弄个阿大阿二阿猫阿狗也不是不可以。
由于人名不确定性大,难免提高考证难度,行为者顾虑颇多。此其一。
其二,名考,如果只考自家,难免局限,缺乏普遍性意义。一旦涉及他人,若没能成功考出点原汁原味的本来意思,七之八搭随意解释,容易造成误会,弄出点纠纷,甚至上升到司法层级,麻烦也是蛮大的。
听说,老街上某人家给孩子取个还算是比较入乡随俗的名字。“文革”开始,其家长虽然有所顾忌,但毕竟不同姓隔一层在那里,也就维持着。
“文革”后期,中央同名领导复出。邻居说,你还别说,你家孩子不仅名字一样,就是长相也相当接近。
这就让家长很开心,是吗,我们怎么就没有太感觉。
其实,讲没有感觉是谦虚,孩子不仅名字相同,长相又接近,至少看不出什么恶意,甚至还可以认为是他人某种委婉的恭维。
没多少日子,同名的中央领导在政治风波中不幸被撤销职务,这时如果有人再说,你家孩子长得像某某,家长肯定老大不高兴,马上回击,你长得才像某某呢。以至于一气之下,不嫌手续麻烦,干脆把自己孩子的名字改了。
想不到,就在名字改后没多长时间,这位同名的中央领导又复出了。这时,再要改回来,不要说家长,就是孩子本人也不太愿意,怕的,就是今后那个不确定性的万一。
任何事情都有个先后次序,开头固难,比如浦东俗语“砻糠搓绳”,但是,如果这头能够开好,良好的开端往往就是成功的重要铺垫。
为了开好名考这个头,更是以汲取经验教训的谨慎计,名考尝试,选择从自家开始。
我曾在开卷首章提到,我太爷读过多年私塾,有相当的知识功力,给自己孩子取名相对从容些。
爷爷说,其实,在他尚未出世之前,太爷或许早已对未来或男或女的下一代的名字了然于胸,当着家人,只是秘而不宣罢了。
我太爷姓王,太婆姓吴,太婆没有读过私塾,但是,缺乏文化知识并不等于没有自己的丰富想法。
生下我爷爷后,太婆对太爷说,她无意改变时下整体社会风气,但是,给孩子命名时,最好也要兼顾吴氏家族的整体情绪。太婆提出了一个简单方法,王姓在前,吴名随后,给刚刚出生的男孩,也就是后来我的爷爷,取一个综合性较强的姓名:“王吴”。
太婆此言一出,太爷先是一愣,然后,仰脸哈哈大笑起来,说哪有这样既没文化又毫无见识,给自己孩子取名字的。
太爷开怀畅笑之后,对太婆循循善诱道,你倡导男女平等心切,从自己家庭抓起未尝不可,哪怕是给孩子取名叫阿大,也有点长子的实际含义。现在,随便把我们两个人的姓氏凑在一起作为刚刚面世孩子的姓名,知道的,是我俩的姓,不知道的,到底要给别人传递点什么信息。人名是用来叫唤的,字不达意,会成为人家的笑话,成为孩子将来一辈子的负担,非常不利于孩子未来的健康成长。
太爷如此一说,太婆完全没了主意。
太爷说,以你的姓作为孩子的名也不是我简单否决,不过,我也想好了,太爷转折道,大部分可以采用你的建议,只是适当变通,例如在这“吴”字的口中加一横。
“吴”字口中加一横就是“昊”,王昊,这姓名不仅通俗易懂,字体简单,读起来还朗朗上口。从更深层次讲,孩子作为王吴两家结合的产物,体现在这个名字的一横上,既形象又生动。
太爷如此一说,把太婆乐得,据说好几个晚上做梦也弄出点欢快的笑声。
读过私塾的太爷,见识与人确实不同。否则,太爷不会年纪轻轻,早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就成为浦东地面上一名先进组织的积极分子。
我爷爷没有读过私塾,倒也不是太爷自顾自式疏忽,主要还是从苏北老家好不容易迁徙来到浦东地面,立足未稳,连个衣食住行尚且没有着落,何况读书。
后来,爷俩的家庭生活倒是比较安稳了,太爷又转身投奔革命,忙碌人类的解放事业,自家孩子读书的小事完全提不上日程。太爷作为发动者之一的暴动受挫,无奈之下,将我爷爷送入青龙道观,不单是躲避反动派迫害,也包含无产阶级先进分子,解放全人类,最后才能顺利解放自己及家庭组成人员的那点大局观。
一来二去,爷爷读书之事就此长期耽搁了。
我爷爷身陷青龙道观,也不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他尾随慈安道长外出法事道场,开始只是帮着打个下手跑跑龙套,时间长了,耳濡目染,加上努力学习刻苦钻研,很快掌握了法事道场的基本形式和主要内容,通过另类的方式,多少沾了点文化的边。
这就是我爷爷在我父亲顺利降生后,在取名问题上,照样轻车熟路、信手拈来的原因。
我奶奶生下我父亲之前的七个孩子不是死于战乱,就是亡于疾病,为了保障作为老幺的我父亲的健康长成,取名好坏至关重要。
名字起好了,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哪怕是讨点口彩,也是整个王家上下的强烈期待。
我父亲1928年出生,属龙,爷爷顺势给我父亲取名龙海,全称王龙海。
开始,奶奶倒也没觉察出什么问题,只是,后来越想越不对,王龙海顺着读可以,反过来也挺溜,就是现成一海龙王,这算什么玩意。
旧社会战乱频发,疫病丛生,穷人家里一年到头没个消停,大家连饭都吃不饱,凭空弄个海龙王摆放在家里,可不是一般性动静。
连张林祥张铁嘴都摇晃着小脑袋,说王龙海这名字确实不咋地。他老人家是从测字算命的专业角度分析的,老街只有小河并无海水,海龙王离开了汪洋大海,何以维持自身的性命及日常生计。而且,海龙王名字动静过大,会引起阎罗王手下那些派驻人间的巡视小鬼的高度警觉,相当不利于孩子的顺利成长。
后来,我父亲确实体弱多病。
奶奶就此在我父亲的名字上长期计较,说完全是由于爷爷误导,起了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弄出来的祸样精。
后来,我也不幸卷入家庭命名的争议漩涡。
母亲姓梁。母亲坚持说,奶奶一直批评爷爷给我父亲起名不当,以至于长期陷于人生被动。现在,我们的儿子可不能重蹈覆辙,这方面,革命太爷的成功经验完全可以作为借鉴。建议之一是,让我从父亲的王姓,以母亲的梁姓作为我的名。
母亲建议的最现实问题是,这梁不如太婆的吴姓有间隙,很难通过添加形式达成两全其美。
梁字缺一点不成,加一横嫌多。不过,父亲还是接受了。毕竟,父亲这条性命还是母亲挽回的,所以,父亲对母亲历来也不是简单的言听计从,只要母亲坚持,一般情况下,父亲总是会选择主动让步。
但是,这次牵扯到的是我的命名问题,原封不动地照搬父母的姓作为我的姓名,如此一个王梁,虽然也有太爷命名间接成功的先例,但这名字安在我头上,确实不是简单的方法问题。
老街上的杜先生杜成章是极有知识文化的,他一言道破,王梁这命名可取之处确实不多,引起误会绝对不少。
在浦东,这“王”、“黄”读音不分,“王梁”很容易被读成“黄梁”,一旦与“美梦”联系,说不定几多虚幻,几多不确定。何况,在我出生的年代,早已时刻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以拯救世界上三分之二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劳苦大众为己任,这一切与黄粱美梦又有何干。
杜先生的意见,对我的影响很大,稍稍有点话语权后,我坚持同父母交涉,认为我的姓名不能采取父母姓氏的简单组合,应该想出一个符合时代,以及能够表达我本人志向意愿的确切形式。当然,原话肯定不是这样说的,但意思差去不会太远。
后来,我的名字确实改动了,只是以差点送了小命作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