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金子一样的玉米铺满了小院子,这是丰收的季节。
小媳妇知道自己要生孩子了。她带上了雪白雪白的回族小帽,穿上了结婚那天穿的那件红得很喜人的嫁袄,在满街巷只有两棵沙枣树的老房子的门前进进出出,这回族小媳妇本身就水灵的葱俊,新鲜的没有陈旧感,今天又郑重其事地戴上了小白帽,更是鲜艳中透着几份庄重。
现在的年轻小媳妇,一点也不古板,跟着时代的潮流,大踏步地往前走着。结了婚不带白帽这就是很大的改革。不过,一个民族根深蒂固的正经东西,随着时代淡化了许多,但有时候绕了个大弯子又开始正统了起来。今天这小媳妇要生孩子,庄重地戴上了白帽,足见她心底的正经东西丝毫没有减退。
她挺着硕大无比的肚子,干什么都不方便。老婆婆帮着她洗了小净、大净,换了水。请来了妇产科的医生,她就在老房子的热炕上生孩子了。窗外沙枣树上挂满了红红黄黄的沙枣。
下午六点钟的时候,孩子生下来了。
当孩子“呱呱”的哭声划破她平静的脑际时,她觉得这声音并不来自于她的胸膛,而是来自于冥冥中的天外。小媳妇被这新生命落地的声音搅乱了思维,有点惊魂未定。她一下子觉得自己身子像柳条一样轻软,也许沉重的腹胎拖累得太久,现在一下子释放了出来,她还有点不适应。
孩子很快地就能吮吸母汁了,充裕的奶水像秋天的果实一样多。
第二天早晨,小媳妇的丈夫得到消息从远方回来了。他抱着自己的孩子不知道叫什么,看见娃儿满头的黑发,就“猫猫,狗狗,崽崽”地喊着。小媳妇觉得别扭,这名字听起来怎么和狗猫咪没有什么两样,好像她坐胎九个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生下来的是一只猫猫狗狗一样的小动物,现在被丈夫搂抱着。
孩子还是没有名字,小媳妇想起来也是:“羔羔、蛋蛋、花花、草草”乱叫一起。
第四天过去了,公公爹请来了阿訇给孩子起经名字了。
公公爹和阿訇站在月婆子住的里外屋间的门槛边。小媳妇将孩子用小花被裹好,端端正正地递给了公公爹,公公爹又恭恭敬敬地递给了老阿訇。老阿訇赶紧用宽厚的臂膀端举着新生的婴儿,然后念了一句:“奉普慈特慈的真主之名,给新生的婴儿起个名字。”接着阿訇用低沉的声音诵念着班歌和清真言。他这样做,意味着把一个新生命召唤到至美至理的文明中来。最后阿訇在婴儿的左耳和右耳里轻轻吹了一口气,意思是把一个混沌未开的婴儿吹醒。阿訇这样做,就像冬天过后,春风把地皮上所有的小草吹酥吹绿。
婴儿的名字起好了,阿訇走了。小媳妇死死地记住了孩子的经名。她一下子觉得这孩子的来历不同寻常了。不像先前是一棵无根无名的小草,一只无姓无名的小动物。她是降生在中国西部之乡的宁夏,一个有信仰的回族人的家中,一个与伊斯兰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人们的家中,一个与世界有着密切联系的人们的家中。回族人中多了一个人,穆斯林中也多了一个人。人类中又多了一个人。小媳妇觉得自己、孩子与人类世界的紧紧地系在了一起。
第七天的下午,小媳妇的丈夫从远方又回来了。小媳妇让丈夫猜孩子的经名,丈夫按照回族人常用经名的惯例,猜着:麦尔彦?索菲亚?阿依舍?格麦尔?
丈夫猜了半天,还是没有猜出来。最后小媳妇说叫“发头麦”。
丈夫高兴地搂着孩子,顺口溜着:“发头麦!发头麦!红车来了你嫁不嫁?不嫁!不嫁!红车走了,你跳着跳着哭……”小媳妇翻了丈夫一个白眼,笑了!
婆婆走进来了,说:“我们家后继有人了,我叫发头麦,孙女也叫发头麦。”
丈夫说:“娃她妈的经名也叫发头麦,看来我们的家史是代代相传的发头麦的家史,发头麦是我们共同的老祖母。”
小媳妇看着窗外叶茂根深的沙枣树,想着:这一个民族的根源远流长,也许子孙后代顺着发头麦的根系都能回归到最初的路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