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曹延正会把我叫到他那里,和他一起打理他的生意,我想我一定会支持他,对于那些将房屋转租出去的人,我绝对有办法让他们主动还回来,再租给更需要的人,但曹延正没有这样做,我只好继续生活在令我作呕的空间里。
但时间一久,我的观念却好生了转变,对于这些生活于社会最底层的人,你能对他们作出怎样的要求呢?他们在这样险恶的社会里,受着精英们无情地玩弄,他们能做什么呢?与其作精英们的炮灰,还不如让自己的生命自生自灭,偶尔快活一下。怪不得佛家会把生当成一种苦,苦并不是因为生活艰难,而是作为一个人,完全无法找到生命的意义所在。就像我一样,连生命将要走向何方都不知道,他们就只能将生命欲望中被称为最卑微的欲望无限放大,直到生命之为在无知是熄灭。这是怎样的一相社会啊,崇高是理想,但却永远只存在于精英们的嘴里,为什么那些读书人自己都做不到或者不愿做的,却偏要用各种杜撰的现象来加以证明加以歌颂呢?他们吹起了一个个七彩斑斓的气泡,却又在私下里告诉自己,那只是气泡,马上就会破裂,而且那玩意儿已经有了添加,不能食用,还是直接舀一瓢水吧,那水又纯净,又没有污染,人人都需要。曹延正所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一瓢水舀起来让人看,让他们看清水原本可以是这样的,但是,很快有人抢过他的瓢,一口喝尽。
前方的战事已经传得尽人皆知了,这说明战争已经离我们很近了,随着一船一船的人员与机器设备的到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摆到了抗战上。在人们的口中,能指名道信的大人物也逐渐增多,虽然我一直对此不感兴趣,但因为在我耳边说的人太多,当时我也能记起几个来,当然,现在已经成了过眼烟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接踵而来的是更恐怖的事情,新年刚过,漳国鬼子的飞机来到了山城上空,第一次投下炸弹。本来,在中学时,好像是听过有山城大轰炸这件事,但当时只是为了应付考试,并没有将这件事情详细地记下来,当听到飞机的轰鸣声时,我突然感觉是有一件很生大的事件就要发生。当我看到城里腾起的浓烟和被炸现场血肉模糊的尸体时,我突然对曾经接受到的教育感到羞耻,所有曾经鲜活的历史,到了我们的教育中,就成了只为得分的手段,这种已经失去了灵魂的教育能为人提供怎样的精神食粮呢?是为了目的而丢掉灵魂吗?
这样一来,我们就得不分白天黑夜的干,只要有货到,一定要连更连夜将货物分散到各个地方,有时,天所晴朗,明明已经拉响了警报,南山上的大灯笼也挂上了,但我们还是得坚持把最后的货物搬空,这些货物堆在没有遮挡的江边是非常危险的。
敌人的轰炸主要集中在山城,虽然只有一江之隔,但受到的攻击要少得多,有时我们就带着侥幸的心理,任它狂轰滥炸,就是不停工。不过,一两次,还是有炸弹落在了裕华纱厂的新厂房上,几乎把整个厂房炸塌,幸好里面没有工人,但却引起了大火,烧了好几幢厂房,我还曾去帮着担水灭火。
在此时,我才真正见识了这些猥琐男人在战时的风彩,此时,我们的任务虽然很重,但收入却反而少了,物价涨起来了,有时,我们所找的那点钱,却连自己都养不活了,但是,我们在接活的时候,居然不再像以前那样讲价,雇主给多少,我们就收多少。除了我是哑巴以外,每个人说得最多的就是,“我们多搬点,就是对抗战的支持,钱多钱少,只要我们能一口饭吃,就行。”
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对这些人下评断,在平时,他们不但毫无责任地乱花钱,从不考虑将来,但是,到大难临头时,他们却突然崇高起来,以当前的形势来说,如果他们要借机敲雇主一笔,雇主肯定只能答应,说不定,就在这八年的时间里,他们就能发一笔小财,用这笔钱,说不定就能回乡去买一块好地,娶妻生子,过上安定生活,但是,他们没有这么做。与那些所谓的精英在战时大发国难财相比,那不知要高尚好多。有时我也搞不明白,到底是因为没有灵魂所以能做精英,或者因为做了精英就丢掉了灵魂,当然也包括很多成绩斐然的读书人。
我见过最为惨烈的轰炸场面,一颗炸弹落下来,正好落在了裕华纱厂的正门前,两名搬运工立即被炸弹扯成了碎片,他们的肉体、内脏被炸成了肉渣,溅得十多米的范围内到处都是,一个人的肠子还挂到了树上。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在轰炸时搬运货物了,就算胆子大的人要继续,雇主也不同意。这也是我在战时所体验到的平时里看不到的情况,平时里,雇主总是想着多多利用穷苦人,但是,当灾难降临时,似乎绝大多数人的人性都体现了出来,都能替别人着想了,权利、地位,真正成了身外之物,为了生命,随时都可以不必计较。
好在山城的雾多,还有就是漳国鬼子可能也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轰炸虽然惊天动地,但一般一个星期只有一次或者更少,但在相对比较集中的时候,前面与后面,间隔就更大。不过,大轰炸一开始时确实出现了两种声音,那种投降的声音特别响亮,但过了不久,团结抗战的声音响亮起来了,人们真的很快就团结起来了,穷苦人不再把自己当成局外人,有钱人也不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所有的人都变得比以前更客气。而那些当官的也突然放下了架子,真心为百姓办起事来,当然,也不能避免一小撮人趁机哄抬物价,发国难财的,而且,这种人在上层人中也还相当普遍,但他们也还总是打着抗战的旗号,让人很难分辨出来。
有一天,曹延正带着包裹到我这里来了,我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要搬家,因为住在山城,被炸的机率要高得多,绝大多数的人都搬到了乡下。但他却告诉我,他家的房产很安全,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挨过炸弹,他到这面来,是通过一个朋友介绍,到裕华街小学当教员。他当教员有三个目的,第一当然是教孩子学习文化,为抗战胜利建设强大的国家服务,第二是利用我的关系在搬运工里宣传抗漳,让更多的人到前线去打击漳国鬼子,因为他们都是年轻力壮的人,第三是想利用弹子石这个地方印刷油印报,宣传抗漳,让更多的人支持抗战到底。
因为没有找到住处,他得在我这里暂住了几天,但是,当他安宁下来,也租好了房子,他却还是赖着不走,因为他觉得要动员搬运工,就得与他们同吃同住,了解他们的生活,深入他们的内心。我也无所谓,反正都是棚屋,透风透气,多一个人还是那种味道,只怕他一个读书人受不了,现在天所还不是很热,到了热的时候,屋子里不但臭得不得了,而且更比蒸笼还热,大家都穿窑裤,也就是北方人所谓的裤衩,但感觉这里的裈衩要比北方人的还要短,看他一个读书人,脸往哪儿搁。
后来,我知道,他把自己租的那间房当成了印刷室,房间本来就小,另外还住了一名同事,他只好搬出来,光出钱,不去住。
很快,曹延正的油印报的试刊号就出来了,他把报纸发到了每个搬运工的手里,但是,搬运工们几乎都不识字,他就利用读报纸,开起了夜校,既教识字,又读报给搬运工听。报上的文章有些是从正式报纸上抄下来的,也有请人写的,大多与坚持抗战,才能保证自己的民族不致有亡国灭种。这些宣传内容我很容易就能读懂,但我也觉得有些怂人听闻,不过,有的时候,作为宣传,没有夸张,就没有效果,对不知历史真像的人来说,鼓动的作用还是很大的。
后来,曹延正就开始鼓动这里的人参军上前线,果然有几个听了他的话,就报名去了,而且真的就被录用,训练几个月后,就上了战场,但他后来的下落,却没有人知道。虽然这几个人的头脑有些简单,但我觉得,正是有这些头脑简单的人没有成为精英,才使得我们的民族,能在危难时能有人挺身而出,虽然极可能他们最后也只能成为炮灰,但正是有他们,才让我们真正看到了希望。
曹延正也鼓动我去当兵,这时,我突然觉得,曹延正虽然是个读书人,却实在与我们这样的人差不了多少,当某个集团需要他时,只要给他些高帽,他就会投入全部的热忱与金钱去完成,他总是坚信真理和那些似乎代表着真理的人。据说,他办报与鼓动搬运工上前线的事情已经得到了某些高官的赞赏,所以,他的积极性更高,当然,在他的嘴巴里,他不是因为得到了表扬,而是看到了民族的危险,如果不是觉得有能力在后方起到更大的作用,他也会上前线,扛上枪和敌人战斗。
我觉得,这不是我的历史,而且历史已经为历史所书写,我没必要去显示自己所谓的爱国之心,当个普通人,做好眼前的事情就行了。曹延正很为我惋惜,因为以为的身上,到前线杀敌,一个至少能顶上十个,这么好的为国家与民族贡献的机会,我居然放弃了。
但到后来,他却有些生气,说我这个人多么的冷血,眼见着自己的国土被别人占领,眼见着自己的同胞被敌人危害,我居然无动于衷。
我只对他说了一句挺真实的话:“这不是我的国家,也不是我的同胞。”
我本来的意思就是告诉他,我根本就不属于这个时空,但他听了我的话,很吃了一惊,瞪着我,不知如何对我,过了好一会儿,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四爸儿,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从来觉得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不仅是身手好,更重要的是,你充满了正义感,从来不计较个人,你在仁富家,这么大的本事,却甘大气愿做个普通的农民,还是个只知做事的哑巴。在学校里,你什么事都抢着做,农协的成立与好,后来的抗租抗粮也好,你可从来没计较得与失,我还以为你是个大英雄,现在看出来了,原来你是个躲避社会现任的缩头乌……这是一个有良心的华夏人能说出的话吗?我真是看错了你。民族大义面前,你居然向后退缩,难道,你不是华夏人?难道,你甘当亡国奴?难道,就因为个人的原因而置民族大义于不顾?你是我见过的最不可理喻的人,居然还说出这样的话来。”
接下来的几天,曹延正都没有到我这里来睡觉,虽然只需要几分钟的路程,我想他肯定是真生气了,我也没必要向他解释,因为以我的经历来说,这世界,很难找出一个能相信我的人,除非是外国,因为在那里,现在,已经有科幻小说这种东西,那些人的想象力,是我们民族的人所无法比拟的。
最近一段时间,漳机来轰炸的次数少了一些,但是,每一次,他们轰炸的目标都相当的准确,裕华纱厂作为带有组织标杆的实业,已经多次被炸,这让军政及厂方人员非常疑惑,最后认定肯定有人在替漳机作指示。于是,在搬运工当中,有几个胆大的人就组织起来,要帮厂里抓住奸细。搬运工们也只是一时义愤,他们没有任何的侦探技术与手段,只能在空袭警报发出后,冒着被炸的危险到厂子里转悠,看能不能运气好点给撞上。
这天,才上午九点多钟,空袭警报就响起来了,我正往防空洞前跑,却被人给叫住,他要我与他们一道到裕华纱厂去巡逻,看能不能找出奸细来,因为裕华纱厂正好进了好几船棉花,如果仓库被炸,那么,个把月内,就再不能进行生产。
其实,我们虽然经常为厂子搬运棉包,但严格说来,我们还算不上他们厂里的工人,厂的安与危,与我们都没有多大的关系。但这些受了曹延正的鼓动,却因为犹豫而没有直接上战场,所以,就想在这件事情上证明一下,他们也是爱国的,也能为抗战作出贡献,带头的,也正是曹延正。他们之所以找我,是听说,有的地方已经报告,给漳机发信号的,不但有奸贼,还有漳国特工,他们都带有枪枝,而且枪法很好,而我体格健壮,看起来也挺会打,所以,他们叫上了我,不过,这跟曹延正没有任何的关系,他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与我这样冷血,一点不爱国的人决裂。
当我们集合在一起的时候,曹延正对于我的出现有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也许,我的出现反而给了他信心。
我们围着厂子转了一圈,今天不知怎么一回事,敌机居然迟迟不到。厂子里十分安静,所有的机器都停止了工作,锅炉虽然已经停火,但蒸气还在不停着向外排放。
既然前几次挨炸的都是原料他库,我们不妨就在仓库旁边的树林里守株待免,这样既能保证自己的安全,也能等待机会。
不久,飞机的轰鸣声传来了,同时,各种防空炮火也怒吼着,但可惜的是,这些防空炮虽然已经被安放到了山城周边最高的地方,但仍然无法对飞机进行有效的打击。
轰炸开始了,山城里已经中弹十多处,但在我们的面前,却仍然没有一个活动之物。
正当我们觉得可能不会有奸细出现的时候,突然有一个身着军服的人出现了,表面上他像是在查看厂子,实际上从他左顾右盼的样子可以看出,他是在查看四周是不是有人,我们全都屏住了呼吸,睁大了双眼望着。
奸细怎么会是个军人呢?而且,从他的服装来看,他绝不是普通的士兵,这种人,怎么甘心做个奸贼呢?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人确实是军队里的一个不小的官,曾经在漳国留学。作为普通人,也许,你要想当个奸贼,那还有些难度,因为你没什么利用的价值,最多只能当个残害自己人的小兵,但对于身处高位的人来说,利用的价值高,给的价钱也高,用自己的良心来换,也才值得,因而真正对自己民族危害最大的奸贼就是那些上层人物,而事实上,也正是因为有大利可图,所以才有这些人死心塌地地充当着奸贼。
离仓库越来越近,那名军官从腰间掏出一把枪来,走近仓库,他朝里面望了望,然后朝远处挥了挥手,走过一个农民投机打扮的人来。这人虽然不高,但从他走路的姿势来看,一定当过兵找过枪,因为他的身板总是挺得直直的,颈子与头形成了一知笔直的线。两人对话居然用的是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