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的栅栏只是一些木条，有些还很不弯，因而，我只需选出一根来，一脚踢出，就断了，我冲了出去，几个警察闻声冲过来，还没看清楚情况，就被我一一击倒了。我取出一个人身上的钥匙，大摇大摆地朝外面走去，门口那人赶紧举起枪来要开枪，我突然飞身跨出一大步，他还没有明白过来，枪已经到了我的手上，我用力砸向墙壁，枪就断掉了。
小县城里，本来就没几个警察，监室的守卫也相当空虚，只需闯过这几道关口，我就已经到了大街上，看准方向，我就朝山城赶去，没想到，一年后，我还会大摇大摆地回到这个县城，到时，我却已经成为了领导的坐上宾客。
山城，古时为江州，是巴郡的首府所在地，但建城时间并不长，比周边的一些小城要晚得多，而且，巴郡首府最早也不在江州，而是在其小游，后来才逐渐上移，最后集水利之便，再在两江汇合之地建立了江州城。这是个与城都等地相比没有文化的城市，水码头多，人员复杂，这里的人便形成了耿直但又粗鄙的作风，不好动嘴，但几句话不对，就动起拳脚来。帮派多，网络严密，但大多比较原始，不像上京那样充满现代的商业味道，敲诈勒索的事情也做，但主要还是以收保护费为主，最厉害的就是袍哥会，最早由船夫们自发组成。
因为面前一条东江，直通出海口，这里也是一个对外开放的城市，西南地区重要的商埠，东江王家沱段岸上，有多家外国兵营，江面上经常停有他们的兵舰。清朝末年，民国初期，一些传统的鸦片生产地受到国际社会的监视，山城周边的某些小地方就成为全国鸦片生产的最主要产地，产量居于全国一半以上，甚至达到七成。烟商们纷至沓来，使这座沉默的城市逐渐响亮起来。限于当时的交通条件，山城在地理上所具有的交通便利，使其成了西南地区最重要的门户，好多近代的历史伟人，就是在山城登船，踏上了寻求真理之路。
抗战时，这里成为了大后方，陪都，奠定了山城作为重工业城市的序幕。
当我经过近三天的跋涉来到山城时，眼前的景象让我觉得到达了一个破败的小城，各种房屋歪歪斜斜，棚户、吊脚楼、干打垒，随处可见，这时的吊脚楼与其它地方很不一样，因为全是坡地，朝低处的柱需要一定的高度，木料没有能有那么长而又直的，于是拼接或者将就的情况就很普遍，因而显得就特别零乱与临时。棚户更糟，几根粗细大小不一的木棒互相拉扯着，就成了房子的骨架，四壁用竹席一围，就是墙。好一点的要算干打垒，墙角柱子用砖，其它地方用竹片编成，面上敷一层泥灰，刷上白石灰，也还算整洁。大街上行人倒是不少，但是，牛粪、马屎，随处可见，落在高处的，几个太阳一晒，干了，落在低处的，经水一泡，发胀了，不停地散发恶臭，远不如一个小县城整洁。小县城里，还有石板铺路，石板上干干净净，甚至还有些青苔点缀，但这里，全是泥路，灰头灰脸。上坡下坎的地方倒是由石级组成，有的还是直接凿在石壁上，雨水一冲，大风一刮，就非常干净，只是平日里尽是干燥的泥沙。
此时，抗战暴发不久，还没有人看到山城的价值，所以也没有人来光顾，这个远离战场的城市，便完全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着，对于上层社会来说，那是谈资，对于普通面姓来说，那是极其遥远的事情。
我乘着小木船来到了王家沱，看山后的弹子石，居然全是莽莽苍苍的树林，跟远处的涂山连成了一片，几乎没有什么农田。虽然弹子石本来只是一个小地方，但是，人总习惯把这一片地方，包括王家沱、窍角沱、东坪三村这些地方统称为弹子石。我抽空抓到高处看来看，原来，上到一定的高度，才能看到弹子石坡上是一个好几个平方公里的“坪坝”，叫东三坪，弹子石这个名字是后来地方发展起来才将名字涵盖的范畴作了扩大。东三坪倒是有连片的水田，高坡上一样生着大树，像是人头顶上生的毛发。虽然这里被称为东三坪，但是，却绝不能与平原相比，只是丘陵起伏落差不那么大而已。这里，将是我此后至少要生活五十年地方，现在，它还多少有些自然的味道，有待更多人的足迹到来。
两年后，随着我们抗战的战略性紧缩，大量的工厂搬了过来，人员呈几何级数的增长，城市疾速膨胀，更重在的是，一个叫苏汰馀的人来到了这里，把从武昌内迁而来的设备摆到了这里，开办了当时山城举足轻重的企业，裕华纱厂。大量江汉熟练工人来到这里定居，给这片土地带来了人气，使东三坪这个地方逐渐发展起来。当时，在东三坪这个地方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你在哪里住？我不跟你说！杨家湾、窍角沱、裕华纱厂做工作。”
而现在，裕华纱厂还在江汉，在离王家沱仅两三百米的窍角沱，漳国人创办的规模并不很大的又新丝厂，另外还有窍角沱铁厂、复兴面粉厂，但规模都不大。我找到了曹延正为我提供的联系人刘文杰，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子男人，他在铁厂当技术员，有些关系，于是介绍我在王家沱码头当了一个卸船工，虽然工作比较辛苦，养活自己完全没有问题。
每天，我奔忙于王家沱与窍角沱之间，把船上的铁锭、小麦、茧子等搬运到厂子里，再把厂子里生产的各种产口又挑到船上，几百米的距离不算远，但是要不断地上坡下坎，还是挺费体力。这里并没有正式的道路，只凭大家习惯，走得多了，就有了路，甚至有了脚窝，就不再打滑。之所以不在窍角沱卸货，那是因为只有王家沱才有一大片岩石，岩石前就是深水，吃水深的船才能停靠，并不像后来就专门的码头建设。
每天晚上，顺着江边的沙滩往上，可以进入外国兵经常出现的地方，那里有一些棚户小店，一到晚上，灯火通明，吸引着各国的水兵，也吸引着像我这样的打光棍的老男人。
虽然我从不曾进过那些棚户，但却喜欢在晴朗的夜里向上游走上一里多路，到伸入江中数十米的呼归石上静坐，一边看着朝天门映在河里红红的灯影，一边静听江水“哗哗”地流过的声音，这一段江面正是东江与嘉陵江交汇之处，虽然江面宽，落差小，看着没有浪花，但水却很急，不停地转着巨大的旋涡，如果你的眼睛多看一会儿，你会觉得你正处于一叶小舟之中，随波逐流，难以解脱。当身后传来分不清哪国语言的喧嚣，你才明白，身边的世界并没有离你而去。在涨水的季节，这里会出现非常奇特的景象，江水一半澄澈清亮，一半浑黄污浊，而且界线分别，要好几里后才能溶为一体。呼归石，就是传说中涂山氏呼唤治水的大禹的地方，而弹子石讹传于“诞子石”，就是她生下大禹骨肉的地方。
王家沱后面，有一冲一里多长的石坝滩，两侧高，中间下凹，地面很光滑干净，也有些陡，但整个石破就像一个整体，鲜有树木，就算那稀稀拉拉的树，也只是些杂木，生命力强，但却不能成材。我们的住处就搭在上面，一层一层向上延伸，因为没有遮挡，视野就比较好，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山城如同半岛的地形，更能欣赏到美丽迷人的山城落霞。棚边往往有几棵树，因为这里的夏天实在太热，在光滩上，如果没有树遮挡一下恶毒的太阳，人就非常难受，要是你光着脚在石滩上行走，保准能将你的脚板烫熟，所以，稍微讲究一些的人都不会到这里来住，也没人把这里当成自己的产业，任由无产者取用。一年后，因为裕华纱厂建设需要石头，才把这里打得千创百孔，出现了山崖石壁。晚上，很多人都会在外面呆上很久，随便找一个地方坐下，都比家里的板凳干净，风从河边沿着石面吹上来，先是有些热气，后来就越来越凉爽，令人倍感舒畅。
有时，我会一个爬到坡顶上，这个顶跟老鹰岩很像，在一个平滑的表面上，突然就突出一块来，虽然说不上雄踞，但也有些那种味道，站在上面看山城与江北城，味道就绝不一样，再回头看东三坪，却是一片田园风光，前与后，两种完全不同的景致与生活。这在这个地方，有着一所学堂，因为已经有好几十年的历史，名字还是叫学堂。当时，我并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直到这条街因为裕华纱厂的建设而成了裕华街，所以就被称作了裕华街小学，也是现在弹子石小学的主要源头。因为这里将要发生一些值得我记住的故事，故而提前作个介绍。
活路儿对于我来说并不算重，只是时间长，你得不停地做着，而且所有跟我一样的工人们，一年四季者光着上身，身体被晒得跟随洲人没有任何的区别，一样的黑，一样的浸油。我们差不多每天都要当河里洗一洗，有些性子急的人，还没等自己凉下来，就或者跳到水里，或者浇水，免不了引起同伴的警告，说老来全身都蜷了，才知道厉害，现在我知道为什么老山城人那么多男人有严重的风湿病。
我再次做回了我的哑巴，这让我少了很多心烦，除了活路儿，大家一般都不会招呼我参与。大家同住在一个棚子里，我就像个多余的人，他们做什么事都不理睬我，我也当耳不能听，眼不能见。
在这里，我吃到了真正正宗的火锅，那种混合了各种作料，各种菜味的味道，厚得像一颗圆球，其味实在太香，睛天不明显，如果是阴雨的天气里，百米开外，绝对能闻到，如果顺风，两三百米都没有问题。
如果排除人的因素，应该说，这里的工作不但适合我，而且也让我喜欢，但是，这里的人却让我很不满意。在这里居住的上百人，全是下力人或者他们的家属，绝大多数都是光棍，他们年轻力壮，生命力旺盛，但我看到的却大多是得过且过之人。他们像牛马一样劳动着，挥洒着汗水，找点能够养活自己的辛苦钱，因为他们的体力好，承重能力强，所以收放较普通工作，还是经强上好多，但是，他们的钱来得并不容易，但去得却相当没有意义。他们的钱除了必要的生活开支，结余的，绝大多数都送给了野妓，他们在棚子里毫不避讳地干，甚至在石滩上，在树阴里，全然没有一丝对家庭，对社会的责任感，只是用自己的生命换取血汗钱后，再把他们射出去。所以，在这周围聚集了大量年老色衰的女人，也使这里变得较其它地方更热闹。我不知道，以他们这种年龄，是不是值得这样做，作为每一个生命个体，都有必要让自己的生命之花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彩，但是，这能算吗？生命总得有个目标，总得有个寄托，总得有个归宿，但是，这样，是不是已经将它们完全遗忘了呢？虽然我的状态与他们有些相似，已经对未来失去了向往，只是麻木地延续着生命，但是，这是在我经历了好多的风雨之后，也就是常人所说饱经风霜之后，他们的未来应该在他们的以后，而我的未来在过去，应该是大不相同。每当我看到这种事情，我都感觉到恶心，虽然我同样是个光棍，这样的人，还能算是个人吗？责任、意义，全都没有。因而，在这里，我已经感觉到有些厌倦与孤独，甚至开始思考自己的真正未来，我该如何再次拾起我的人生。
几个月后，曹延正来看我了，他带给了我一个噩耗，曹妈死了，我禁不住哭出了声，虽然她不能算是我的妈，她的年龄甚至比我还要小，但是，是她让我真正感觉到了有个妈还时常牵挂着我，她给我的母爱甚至比我亲妈还要强烈。
在我被抓走后，她便倒下了，一遍又一遍地责怪仁富，她甚至提出要让仁富带她到县城里看我一眼，但她的小脚实在无法支撑她离开家太远。当她得知我已经逃离的时候，他并没有高兴起来，她知道，我就算没事，也不可能在她有生之年回到她的身边了。她虽然已经听耳听到我讲话，但是，她妈终还是把我当成可怜的哑巴，一个连堂客都没有娶过的需要更多母爱的可怜孩子。在倒春寒突然到来的早上，她走完了她最后的路，叫了最后一声哑巴。
为什么在其它两个时空里，我就没有能遇到过这样的人？如果那里，我就能安安心心地呆在她的身边，而不必到这个时空里来流浪。
在我恢复平静后，曹延正告诉我，他现在住在临江门，只要在那里找到卖甘蔗最多的地方，就能问到他的名字。原来，曹仁江已经觉得儿子不再适合居住在农村，他怕那些已经逃离的农协成员会再来找他，就把在临江门所有的房产都交给了他来经营。他们有一条小街，虽然房舍并不好，但不管开店还是出租，都行，因为这里离朝天门码头很近，是重要的物产的集散地，现在，已经形成了甘蔗批发与零售山城最大市场。但是，曹延正却采用了最简单的办法，他把所有的房屋都出租了出去，而且租金普遍低与正常价格，但他有个要求，任何人租到房子，只能自己用，绝不可转租。但后来，他发现，好多人却与人合谋偷偷转租出去，赚取差价，名义是借给亲戚用，让曹延正非常气愤，却又无可奈何，使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城里人对金钱毫无遮掩的追求，在他们那里，信念与承诺一文不值。他还把一些稍微偏僻一点的房子租给无家可归的人，然后替他们到码头上找工作，当担保。他还收留了十几个流浪儿童，正打算开个学校，教他们读书认字，提高他们的思想觉悟。
现在，我觉得曹延正真是呆傻到了极点，世人之心，本能居多，他们虽然被称为人，除了光鲜的外表，其实，体现得最多的，最本质的，还是动物的本性，甚至可以算是强化或者夸大了的动物本性，越是精英，越是把自己当成了不起的人的人，越是把人性剥离得干干净净。在农村里，大多数都是成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们辛苦勤劳地过着他们的人生，但是，在他们那里，人性，似乎才真正有所体现。这样，我们好像可以作这样的一个假设，越是资源匮乏之时或之地，人对它人的需求越是强烈，人性就越能体现。当一个人意识到需要别人时，他的人性就能扎根，自己要活，不能没有别人，当一个人觉得仅靠自己就能维持生存时，别人就不再那么重要，人性，也就消失了，有没有别人，我一样能活，别人存在的意义只有一个，为我垫背，为我更好地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