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小伙子?”她将手在他的眼前来回晃动着,持续了很久,却依然没有反应,有些心灰意冷的她停了下来,“唉!好好的小伙子,怎么咳嗽刚好就突然不动了……本还想告诉他祭旗大会的事儿呢,他们这么大的年轻人可都去凑热闹了。现在的年轻人都是怎么了,那么血腥的场面也要争着去看?”
她低着头,自言自语着。
“您刚才说,祭旗大会?那是什么?”
银麟的突然“还魂”吓了老妇人一跳,“哎哟哟,小伙子以后可不好乱吓唬人,好歹我也是老人家啊!祭旗大会你也不知道?前两天不是说,有人在阿瑞斯城刺杀夜羽王未遂,引起骚动,结果引起夜羽王弟弟意外丧生了吗。刚刚,在军队出城后的第一刻,帝焰王便宣布,已经抓获了引起骚动的凶手的母亲,并要以她的性命为帝焰当众……”
没等她把话讲完,银麟的双手便紧紧地扣在了她的双肩上。“在哪儿!
在哪里!”他猛烈地晃动着老妇人的双肩,血丝如蛛网般在他的眼白上凸起,痛苦而狰狞的表情让他的整张脸都拉扯地扭曲。
老妇人颤抖着指向身后,嘴里含混不清地蹦出四个字,“英……英雄……广场……”话音刚落,银麟便像是飓风一般窜没了踪影,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余惊犹在的她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胸口一边不住地安慰着自己。“现在的年轻人,都是怎么了?”
此刻的英雄广场中央,临时筑起的绞刑台已然被里三圈、外三圈的群众包围了起来。其中大多都是年轻人,众多的青年像是在享受盛宴一般,观看着绞刑台上所发生的一切。他们大多都在谩骂,更有甚者,将准备好了的腐烂蔬菜和鸡蛋鸭蛋向绞刑台掷去。
帝焰王坐在后方的审判台之后,目睹着眼前的一切,毫无表情,仿佛置身事外。
一个面容苍白的中年女子,被捆绑在绞刑台的中心,四肢都已被粗粗的麻绳一圈圈地捆住,固定在绞刑台两侧的横木上。她的脖间同样套着绳子,松紧的程度,刚好环绕着她的脖颈一周。而绳子的另一头,则垂直连接着绞刑台的顶部。她的脚下,是呈“曰”字形的机关,只消轻轻触碰机关的按钮,便会向下打开,受刑者顷刻即死。
她的衣衫依然褴褛,大概是早已受过酷刑的缘故。她的头微微侧向一边,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她大半的脸。她轻声地咳嗽着,像是已经没有了气力,却又被迫地立着。她不住地抿着嘴唇,直到嘴唇的最后一丝血色遁去。
她缓缓抬起头来,睁大眼睛,遥望着毒辣的艳阳。日光涣散地穿透了她的瞳孔,在她的视觉里,神奇而又复杂地呈现出大大小小的光圈和斑点。仿佛,在那光与影的虚幻之间,正有一个瘦小的男孩,从一片日光的掩映中远远跑来。
他的轮廓渐渐清晰,她认出了他的模样,那是她最为疼爱的儿子,小银。
她的眼角渗出泪水,大滴大滴地滑出眼眶,她想去伸手拥抱,却早已没了力气。她只能看着,默默地看着他朝自己奔跑,日光里的他,细节自始至终都无法看得清楚,连轮廓都是若隐若现。她的内心哀求着,多么想让他跑到自己的跟前,哪怕只是面对面地说上几句话也好。然而,他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吸附着,始终无法临近,又好似有一道无形的天堑隔绝在他们之间,无法逾越。
“小银……过来……让妈妈,再看……你一眼……快过来……”
银麟像是疯了一般,飞快地在穿梭过林林总总的街道,全然忘却了一路从夜羽国日夜兼程所带来的疲惫。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停在了人群的最外围,全然不顾旁边的平民所投射过来的诧异目光。
视线在他疲劳的神经里已经有些模糊,透支的体力像是有千斤巨担压在他的双肩,难以喘息。他站稳脚跟,视线在他的眼前重新聚焦。他终于看到了绞刑台,以及站在上面,他那奄奄一息、苦不堪言的母亲。
他隐隐约约地看到帝焰王从后方走上前来,站在高台的一侧。广场顿时鸦雀无声,静候帝焰王开口。正在此时,银麟像是一只飞腾跃起的蛟龙一般,高高跃过平民们的头顶,笔直地朝着绞刑台飞去!他想要救下他的母亲,即使是拼上了性命,也要将她救下!
一刹那,数十名卫兵从绞刑台的四周一拥而上,用血肉之躯搭成一张巨网,挡在了银麟的身前。银麟没有停住,重重地撞在了上面,猛烈的撞击过后,银麟和卫兵纷纷倒在了绞刑台之上。
他抬起头,模糊不堪的目光里,是距离不到五米的母亲的身影,他挣扎着想要爬起身来,却在下一个瞬间感受到泰山压顶般的窒息——强壮的卫兵们,正前赴后继地压到银麟的背上……银麟疯狂地嘶吼着,拼了命地向外挣脱,却毫无用处。一片混乱之中,他听到了帝焰王冷血而又决绝的口令:“行刑!”
“嗡”的一声,行刑台的机关骤然打开,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银麟愣在了那里,而下一秒,他终于将身上的一座人山悉数挣开。他拖着极度透支的身体,匍匐到他母亲的身前,轻轻地摇着她的衣襟,啜泣着。刚刚还一息尚存的她,如今已然冰冷。然而,就连这样方式的重逢、相聚,他都没能得到片刻的宽限。刚刚被他挣开的士兵,山呼海啸般卷土重来,只不过,这一次,他连反抗都没有。
5{圣城·耶路撒冷}
夏雅端着汤药,走进门来。看到雷洛已经醒来,坐靠床头,她急忙将盛着药水的碗搁置在刚入门的柜子上,匆匆地走到床边,“你醒了?”
雷洛轻轻地点了点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他的上半身没穿衣服,却像是木乃伊一样被绷带一圈圈缠绕,只有幸免于难的半个肩膀,裸露在外面。他的脸色还是有些憔悴,不过比起前几日的苍白,如今的脸上已多了几分血色。
尽管看到眼前的雷洛已然清醒,夏雅的心里还是在担心着什么。这已经是近几天来,雷洛第三次从昏迷中苏醒了。而之前的两次,都是在他醒后不久的一两个钟头里,便重新坠入无休止的昏迷。“今天感觉怎么样,雷洛前辈?”
雷洛轻微地扭了扭脖子,大概是许久未动的缘故,关节间接连发出“锵锵”
的声响。“比先前好多了。”他沉稳而温柔的声音,一如夏雅初见他时,既悦耳又温暖。
“那就好,哦!对了。”她从床边站起身来,走到门前,端起刚刚放在那里的汤药,用嘴轻轻地吹了吹。身后的雷洛看着这眼前的一切,心里竟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莫名地为之一震。
他凝望着夏雅的侧脸,那疲惫的脸上,已经有了淡淡的黑眼圈,就连她的头发,都比之前要散乱得多。他的脑海中浮现起过去几日的记忆,无论是那些清晰的片段,还是那些模糊不清的印象,都像是雨后的春笋般,次第涌现。
夏雅如此疲劳的缘由不是别的,正是为了全心全意照顾自己。想到这里,他似乎感受到,自己的胸腔在微微颤抖。
“快把药喝了吧,这是父亲新调和的药剂,”夏雅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朝雷洛走来,直到她坐在雷洛的身边时,她才注意到雷洛正目不转睛,与自己四目相对的双眼。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雷洛前辈,你……还好吧?”雷洛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两人在寂静里缄默了好久,相视了好久,直到雷洛的声音温柔地将寂静再度打破,“夏雅,我真的……很感谢你。”他微微颔首,表达着谢意。夏雅摇了摇头,这种临界于尴尬和煽情的气氛当中,她既想快快降温,又想彻底沉浸,顿时纠结得很。
“如果翡翼城前,不是你替我疗伤,不是你挡在我的身前,恐怕如今的我,早已命赴黄泉了吧……而且,不光这一次,以前我每一次受伤,不厌其烦地来关心我伤势的,也是你……”他把脸侧向一边,目光游离到窗外的街景,“只可惜,现在我……我不能……”
夏雅不明就里地愣在了那里,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涌上心头。尽管她也不清楚她是否有所期待,有何期待,但当下这一刻,失望是真实存在的情愫。
雷洛从她的脸上看出了端倪,他淡淡一笑,继而轻轻把脸伸了过去,面对这一微妙的动作,夏雅毫无防备,直到雷洛的嘴唇触碰到自己的脸颊时,她才蓦地反应过来。朵朵红云倏地爬上了她的侧脸,一直延伸到她的耳根。她紧张得一时喘不过气。
雷洛轻轻地拉起夏雅的双手,目光温柔,赤色的瞳仁里仿佛流转着温暖的光火,“我想,也许等到战争结束以后……我,会找个合适的机会……”夏雅侧着脑袋,认真地听着,雷洛嘴里所吐出的每一个字节,在此时都如同一段曼妙的旋律般美好,然而,就在这旋律即将达到高潮部分的一刻戛然而止——雷洛眼一闭、头一沉,再次沉入睡梦之中。而与他相对而坐的夏雅,则像是大梦初醒般,顿时变得幽怨得很。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昏睡的雷洛躺下身来,扭身端起汤药,一匙一匙地喂送起来。
她有些懊丧地摇了摇头,前来探望雷洛的初衷,居然由于“突发的问题”
而抛诸脑后——若是雷洛今天醒来,她原本打算将一个好消息告诉他。“雷洛前辈,今天早上,在我的再三请求下,耶诺父亲终于肯告诉我,让你彻底痊愈的方法了。尽管那个方法有些危险,我也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迟迟没有告诉我的用心,但我……仍愿一试。”
{夜羽国·王都·霜月城}
霜月城前的白色旷野,已被数十个呈矩形排列的军队方阵所充斥,唯留几十余米的空白,作为两军交锋前最后的临界。
休德迦跳下战龙,笔直地迈出夜羽军的方阵,朝敌军方向独自走去。而与此同时,帝焰军方阵中也有一人走出战阵,步履沉重地走向两军间隔的中点。
他,便是堪萨斯。
雪下得依旧厉害,风倒是小了不少,天空倒也没有放晴,天地还是一片凄厉的惨白。雪舞缥缈、云雾缭绕,此刻的霜月城,仿佛已将喧嚣隔于世外,通透的雪白,在天宇和大地间形成庞然无际而又错综繁杂的回路,苍苍茫茫。
一身银甲的休德迦,赤铠裹身的堪萨斯,就这样,从两军中各自走出,相向而行。他们的心中掠过了同样的画面,那是一年多前的那个夜晚。虫鸣窸窣、流水潺潺,一位刚刚杀害了不知多少无辜平民的少将,盘膝仰卧在磐石之上。他的父亲朝他缓缓走近,一声“迦儿”撕破了夜的沉寂。
“父亲……我刚刚……杀了好多无辜的人啊……”
“你只不过,是给了更多的人,更长治久安的生活。你无须自责,我的孩子。”
“可是……”
那天夜里,休德迦彻夜未眠、一语未发。而堪萨斯,则默默地思忖了一夜。
而在一夜过后,他作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对是错的决定……“父亲。”两人同时停住了脚步,休德迦先行鞠躬。比起一年多前,他的轮廓已然更加鲜明,成熟的气质也逐渐抹去了那一份轻狂。堪萨斯欣然点了点头,整日苦板着的面庞上现出鲜有的笑容。
“迦儿。”他静静地凝视着休德迦的双眼,蓝宝石般的眸子。
“父亲,你难道对这场战争的真相一无所知吗?”休德迦开门见山地问道。
堪萨斯仰天长叹一声,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成细小的水滴,如雾气般聚了又散。他蓦地扬起手臂,休德迦的声音戛然而止在凛冽的空气里。
“什么都别再说了。”堪萨斯的脸上笑容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副严肃而又认真的面容,“这一战,你我注定无法避免。倘若你想扞卫霜月,挽救夜羽,那就请你执起枪刃,击败我吧!”说罢,他便转过身去,朝他所率领的堪萨斯军走去。休德迦凝望着父亲远去的身影,垂下了头,他徐徐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向后走去。
无法避免的一战吗?休德迦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繁乱的画面,有想象,也有回忆。他深知自己思绪的凌乱,却无心梳理。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战的过程如何已无所谓,而终局,无论胜负,都没有赢家,只有输家。不觉中,他已回到军前,高大的炽低低地垂着头,休德迦捋了捋它的下巴,它才微微振奋。“炽……”休德迦凝视着黑龙明亮而深邃的眸子,像是说服,又像在安慰。
黑龙的吐息声由徐转疾,休德迦这才一跃翻到了龙背上,握紧缰绳的手却在微微地颤抖。
而此时,堪萨斯也回到了军前,骑上了他的战骑。而下一刻,他便高高扬起长剑,“列阵!”话音刚落,堪萨斯军的数个方阵便飞速地行动起来。十余秒后,一个由全军围城的巨大圆形战阵便布置而成。远远望去,这个战阵像是一面水平放置的靶子一样,环环相套,其间更是有兵流涌动。堪萨斯位于战阵中心,站在数面铁盾之上,他手持长剑,从容不迫地调度着全军。
“斗阵吗……”休德迦一边喃喃着,一边端详着赫然出现在眼前的庞然战阵。片刻过后,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们,跟上来。”说罢,他调转龙头,带着数百士兵,朝阵中冲杀过去。逼近战阵的一刹那,与他临近的外围,倏地立起高高的盾牌,只见休德迦长枪一抡,没等盾牌立在地上,便将数人连人带盾挑了个底朝天,旋即涌入了战阵当中。厚重的盾牌之间,不时地刺出尖锐的矛头,休德迦匆忙躲闪,侧身避开,风驰电掣般在战阵中飞掠而过,所经之处,摧枯拉朽,将敌人悉数击溃在地,瘫倒的敌人散作一地。
“居然轻而易举地破了我的阵……”堪萨斯见势态不妙,立即横举长剑,战阵倏地散开,平摊成一字,然后蓦地聚拢,徒留休德迦和黑龙孤立在阵前风雪里。
休德迦想起了儿时的画面,那是在他只有六岁的时候,堪萨斯曾一本正经地教他下战棋……“迦儿,别乱跑,快坐下,该你下了。”
“不不不,这个游戏好无聊!爸爸还是带我出去打猎吧!”
“这可不单纯是游戏。你看,这四四方方的格子,就相当于战场上的土地,而这些棋子呢,就是你手上的兵,你得用自己的方式去取胜。”
“我刚才吃掉你的卒,你的将军就吃掉我的卒了,根本就赢不了啊我……”
“比起一味的猛攻和单纯的防御,布阵要更为实用。瞧,你的骑兵又被我吃掉了。”
“不玩了不玩了!你都设好了陷阱,让我往里跳,这还怎么玩啊?”
“每一个陷阱都有弱点,你看,如果刚才你这么走……是不是局势就会不一样?”
“嗯……好像是……”
“你要懂得观察局势,不能只顾当下,这便是布阵和破阵的乐趣。
而阵法的应用,也是衡量统军者能力高低的一个方法。在真正的实战中,阵法的运用也几近相同。只不过,战争要残酷得多,你得想得更多、更周全。倘若,有一天你做了将军,一定要对跟随你的兵将们负责,切不可贸然。”
“哦……”
休德迦转过身子,“列阵!”他振臂高呼,只见他所率的夜羽军,也训练有素地迅速布好了战阵,俯瞰而视,整个战阵犹如一朵盛开的巨大雪莲。他轻甩缰绳,一跃跳到了战阵的中心,以长枪的舞动向兵士们发出命令,静候堪萨斯军上前挑战。
堪萨斯皱起了眉头,如此战阵尽管对身经百战的堪萨斯来说,并非头例,但以休德迦作为对手来说,深知其天资的堪萨斯,无疑已经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挥臂扬剑,踏着风雪,带领数百兵士,以雷霆万钧之势朝夜羽军奔袭而去。溅起的飞雪漫成雪雾,沿途呼啸开来。
没有经过什么正面的冲突,堪萨斯军便轻易地冲入了战阵当中。他挥舞着手中的长剑,迅捷而勇猛地击溃了外围的第一道防线,所经之处,鲜血横流。
休德迦徐徐转动长枪,得到指令的士兵们一齐退散,位于战阵中部的法师一齐高举双手,围困在阵中的堪萨斯军上空顿时冰雹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