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色的车头灯前是一望无际的林荫路,两旁看不到头的森林向我们的车子伸出张牙舞爪的手,周围也不断传来刺啦刺啦的声音,树枝不断割划着车顶,尖锐的声音刺得我耳朵生疼。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天了,车子翻过连绵的高山下到盆地,我问了一下周围路过的行人,脚下的海拔已经超过一千五百米,底下的盆地延绵到四川,再往里走几天就到成都了。
我谢过行人回到这里,周雯婷产生了一点高原反应,不过好在不严重,喝了点水就到后面睡觉了,我和沈克交了下班,天马上黑了,沈克已经开了一天一夜,该换我了。
我开着车子顺着山路颠簸的前进,山里的天黑的比普通市区早很多,下午四点多的时候还艳阳高照,五点半我靠着车头灯也勉强只能看清五米以内的事物了。我放慢了车速以防出现什么意外,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出山可能会晚一点,但是大家安全要放在第一位。
我的脚刚刚挪到刹车上准备减速,车前却突然晃过了一个年纪不大的白衣小女孩,嬉笑着消失在车灯的照明范围外,我的脚下意识的把刹车踩到了底,车子在晃动了一下后停在路边,我将车头的近光灯改成远光,前面的泥土路泥泞而空旷,没有一个人影。
难道是我出现幻觉了?我甩了甩头,把脑子里的浆糊甩到一旁,不再去想多余的事情,车子被我重新发动起来,远光灯又被改成近光,我知道,专心开车才能保证行驶安全。
然而车子还没行驶多久,之前的白衣小女孩却又在转瞬间出现在我的车前,她这次没有移动,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如瀑的头发遮住了面庞,只露出一双漆黑的双眸反着车光,阴寒的看着车内的我。
我又一次踩了刹车,希望能在车子撞上她前停下。然而距离太近了,山路的坑洼阻碍了刹车,车轮已经停止了转动,可车子却还是因为惯性向前滑行了一会。等车子完全停下后,小女孩刚刚出现的地方已经被轮胎碾过,我怕出人命,打着周雯婷的手电围着车子四处寻找,两旁的道路,车子的底盘,小女孩任何一个可能被撞飞的地方我都找过了,什么都没有。而这次我坚信自己并不是幻觉,阴寒的双眸,如瀑的长发,洁白的连衣裙,还有刚刚的嬉笑声我摊开手掌,图腾清晰的印在掌心,在车灯的照耀下泛着妖艳的黑,如同一只眼睛窥视着我的面庞。
我将手掌攥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来,四周阴暗的树木里渗透着点点的薄雾,我知道,她又来了。
再次上车的时候却发现钟意的脸色不对,我目光呆滞的望着前方小女孩出现过的地方,瘦弱的肩膀不住的颤抖,转头见我上车,我发现她的双眸里不再仅仅是冷漠和阴寒,取而代之的是恐惧和无奈。
我心想钟意也有害怕的事情?却又不好明说,只得安静的回到车里,发动汽车继续前行。
“刚才的小女孩,你找到了?”钟意的声音变得尖锐,却仍不失先前的冷漠。
“没有,我刚刚下车找了一圈,连个人影都没看见,整个道路前后就只有我们。”我的目光直视前方,不敢看钟意的表情,我怕看了会失眠。
“她是我女儿。”
钟意失落的蜷缩在座位上,眼角边淡淡的划过一滴泪。
六年前。
钟意周围的所有人都对她或有或无的存在隔阂,她有阴阳眼,曾经在开学的第一天跟自己的同位说,“你的身后总是一个老头子,应该是刚死不久吧?他挺疼你的。”
那名可悲的同位当天就跟老师提出换位的要求,后来大家才得知他的爷爷才过世不久。发生了这种事之后,钟意的同学总是对她敬而远之,无论是午饭还是上下学的路上,钟意总是一个人孤单的身影,傍晚的路灯将她的影子拉的斜长,映出的却是她内心万般的无奈。
然而所有人都将钟意驱之门外的时候,他却出现了。高高的个子,瘦瘦的体型,笑起来有一口整齐而雪白的牙齿,钟意常常感觉,他的笑容就可以治愈自己内心的伤口。
一天放学的傍晚,他站在她的教室门口,无视着周围人的目光,只是温柔的看着她。
“他是谁?”钟意心里默默地问着,自然得不到任何人的回答,她拿起书包走出门外,初三了,学习的压力渐渐增大,书包也越来越沉。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冲她微微的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也招来不少人的目光。
“我来吧。”他说着,提起了钟意的书包,不等钟意答应就转身下楼,钟意只能在后面追着。
他就这样把钟意送回了家,把钟意的书包轻轻放在门口然后离开,擦肩而过的时候淡淡的说了句,“不要在意他人的目光,今天开始,你有我。”
刚刚踏入青春期的女孩总是喜欢对爱情抱有无限的幻想,想着会有一天,一个高大帅气有钱的男生出现在门外,牵着自己的手肩并肩走向未来。钟意是个例外,她从未有过这种想法,可它却发生了。
午夜十二点,钟意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只有十四岁,情窦初开,却又有着同龄人所没有的理智。她起身看向窗外,看着路上数不胜数的游魂,浅浅的叹了口气,又躺了回去,心里默念了一句,“随缘吧。”
第二天的清晨,他准时出现在钟意家的楼下,钟意穿好校服下楼,看着周围邻居紧闭的房门无奈的苦笑,她只能看到鬼,却看不到神,因此带给旁人的永远只是丧事,在邻居眼里,她可能已经和瘟神对等了。
到了楼下,她见到了他,很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他又笑了,上前取下她的书包,“我帮你背吧。”他说道,钟意溺死在他迷人的笑容里。
后来钟意才知道,他是隔壁班的班长。
昏暗的路灯从此映出两个人依偎的身影,狭长而温馨,而显现出的颜色,却仍然是诡异的黑。
幸福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钟意父母的魂魄却成了阎王笔下的两个名字。看着钟意痛不欲生的样子,他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朵浅黄色的菊花,摆在面前的墓碑旁,然后抬手搀扶着原本瘫倒在地的钟意,缓缓地离开墓地。
他对她无微不至,父母离开后,他无视钟意邻居的诋毁,警察证明了事故属意外,他就正式入住了进来,每天晚上等钟意睡着后才回房,第二天清晨起来为她做早餐,钟意看着他系着围裙忙碌的身影,心想还好,我还有他。
父母的后事办完,钟意的心也渐渐平静,就算再悲痛,最终也只能接受,她拿起书包,又开始了自己的人生,每天和他肩并肩回家,然后第二天再肩并肩上学。或许在别人眼里,他们是早恋的坏学生,可只有钟意自己知道,在最最痛苦和无助的时候,是他给了自己微笑,是他给了自己继续生活下去的希望,两个人抛弃了世俗,活在自己幸福的世界里。
或许命运总喜欢跟人开一个小玩笑,钟意在一次买菜的时候听到了几个妇女讨论怀孕的事情,她也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不少特征都挺像的,还是测试一下吧。
他说他周末外出要打工,这天晚上回家却发现她不在家,几番寻找之后才在厕所找到拿着试孕棒哭泣的钟意。他知道自己犯下了滔天的大错,两个人都是花季,学业不堪重负,这个婴孩来的并不是时候。
他开始逐渐的消失在她的世界里,钟意经常几天都见不到他。
“我总要多工作来赚取你手术的费用。”他这么解释着。
直到有一天,钟意跟踪他来到一家酒吧,看着他纸醉金迷,看着他酒醉今宵。一直到他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消失在酒吧门口的时候,钟意都没有说一句话,她竭力的控制着自己几近崩溃的躯体,强撑着走回了那个只剩下空壳的家。
她开始摔东西,任何够得着的东西,易碎的瓷杯,厨房的锅碗,一件件的物品在她的手中变成了一堆碎片。发泄完了,钟意开始收拾东西,在衣柜的底层发现了父母的保单,她记起在出事后他曾经带她去保险公司索赔,两个人孤零零的站在装潢豪华的建筑里,他却似乎对业务很熟悉,飞快的办好了各项事务。
“这笔钱,就是我们以后的生活资金了。”他露出牙齿,带给钟意一个灿烂的憧憬。
整整七位数的赔偿,现在都在他的账户里,因为钟意觉得,他是她的一切。她出门四处打听,才知道他的父亲是一名刚刚辞职失业在家的保险推销员,是他父亲说服自己父母购买了保单。
原来一切都是一个局,他的靠近只是一个诱饵,钟意没有朋友没有亲人,邻里关系恶劣,似乎是这种事的最佳人选,双亲已逝,谁还会相信她的话?
钟意变卖了自己所有的家具,这时候她已经怀孕了四个半月,但她仍然去做了引产。婴儿已经成型了,她捧着自己的女儿,幼小的躯体还没有拇指大小,沾着丝丝血液,渐渐地凝固在自己的手心里。
“别怪我,我也是被迫无奈。”钟意流着泪说道。她带着自己还没有看到世界就被扼杀的孩子,带着几千块手术费的单据,在身后医生怜悯而无奈的目光下离开了医院,来到酒吧,摆在他的面前。
他笑了,得意的笑了,一口整齐的牙齿像魔鬼一样嘲笑着钟意的无知,她拿起酒瓶,稳稳地砸在他的面门,伴随着一声闷响,地上满是他碎裂的门牙。
钟意转身,还是一句话也没有,冷漠的面庞看不出一丝情感,还没走到门口,就被酒吧的门卫拦下,后来赶到的警察记录着目击者的供词,一旁的他早已经没有了呼吸,玻璃碎屑刺进了他的喉咙,鲜血浸透了他的外衣,那是曾经钟意为他选的外衣。
没人觉得钟意神智正常,无论学校的老师,学生,还是周围的邻居,于是警察将钟意送进了精神病院,似乎只有这里才能压住她浑身散发出的寒气。
钟意彻底的失去了对人生的信心,她不肯吃药,绝食,甚至打骂护士。夜晚医院里不断游荡的孤魂告诉自己,在这里惹火了医生,是会死人的,很多人。
她偷来了医生的手术刀,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偷到的,晚上她安静的躺在病床上,看着一旁围绕着自己露出血红尖牙的婴儿,看着楼下无数躯体残缺的鬼魅,钟意笑了,她拿出锋利的手术刀,仔细的端详着反射着窗外夜光的刀口,刀把在手心微微旋转,刀尖一转,就划开了自己的手腕,鲜血瞬间就冲了出来,打在钟意脸上,伤口传来的痛楚还不如心中的万分之一,钟意转头留下了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滴眼泪,在脑子还能思考的最后时刻幻想着自己女儿渐渐长大的样子。
要给她穿雪白色的连衣裙,头发一定要做好,瀑布一样,这样的女孩子最漂亮。钟意想着,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手臂搭在一边,血一滴滴的流下,触到地面绽放开来,旋成一朵妖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