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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伤与伤痕

兰兰已经等吉庆二年了。

山村的夜晚黑而静谧,一间低矮的房屋,一扇狭狭的窗口,亮着浅黄的灯光,在那一抹灯光下,年轻的兰兰静静地为学生批改作业,静静地打开厚厚的日记本,偶尔,会有一声轻轻的叹息,飘过窗子上的心链。

每一个等待的晚上,给学生改完作业之后,兰兰会从稿纸上撕下一张纸条,折成一颗八角心,然后用针线串起来,挂在窗台的上方。二年了,七百多颗心,已经是沉甸甸的一大串了。

学生来到老师的房间,看到了心链,问,赵老师,你的心是白色的吗?

兰兰老师一笑,说,不,老师的心是红色的。

老师的目光幽幽地看着垂挂在窗台上的长长的心链,自言自语地说,思念才是白色的,纯白无瑕。

兰兰在思念的日子里,抄录着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衣带渐宽终不悔、才朁又重数的词句,一颗思念的心,一直沉浸在酸酸楚楚的滋味当中。

可是吉庆,一直没给她消息。有人劝兰兰,外边的世界纷乱复杂,已经失踪了二年的人,还有剩下什么盼头?

兰兰不死心,她认为自己不会白等的,吉庆不会让她白等的,他会回来的,会回来娶她的。

欣平还不死心。晚上,兰兰在小屋的灯下看书,听到窗外咪呜咪呜、吱吱吱地叫,兰兰知道,肯定是欣平在学猫学老鼠,在捣乱作祟。

欣平学猫学老鼠都没有惊动兰兰,急了,又在村路上拦住她,说,吉庆死了,你给他陪葬吗?

兰兰听他说这样的话,就没好气地说,关你什么事?

欣平说,兰兰,你不要再等了,没有希望了。

兰兰说,欣平,这句话还是跟你自己说吧。

这一年,镇上通往阳川村的机耕路拓宽成了乡村公路,车辆可以从镇上一直开进村里了。

公路通车的那一天,村里还举行了个庆典仪式。村口,搭了个花花绿绿的彩棚,两根杉木支起来,绕了柏树枝草莆子,还挂了鲜红的对联,村民们兴奋地围拢在花架下。

乡政府来人了,来的是杨昌盛杨书记,如今他已从副位升到正位了,是局级干部,领导一方。杨书记从北京吉普里面走下来,永新赶紧走上前,与父母官亲切地握手,杨书记一边点着头,说,不错不错,很好很好。一边反剪着双手,踱过来看彩棚看供他讲话的主席台,还说,不错不错。又对着柱子上的对联念起来,修路给子孙后代奠基础,致富为父老乡亲树奔头,大道通衢。

永新笑着,跟在杨书记身后,说,是村小学赵兰兰老师起的对子,杨书记你怎么样?

杨昌盛说,不错不错,很好很好,哪位是赵兰兰?

一边目光往人群里扫射,兰兰正站在欢庆的人群中,就站了出来,脸微微地红了红,说,对得不工整,杨书记指教吧。

杨昌盛说,有意思,有意思,小姑娘有意思,不错不错。

不知道说得是对联不错还是兰兰小姑娘不错。

在村民的掌声中,杨昌盛登上主席台,宣布:阳川村公路通车仪式现在开始。

当下,礼爆冲天,锣鼓齐响,整装待命的车队受令从村路向村庄缓缓地驶过来。

新修的村路,披红挂绿的车子。驶近了,只见打头的车子是一辆崭新的解决牌卡车,高大威武,天蓝天蓝的,车头共挂着大红的绸花,村民们的锣鼓声响成一片,卡车在锣鼓声中一直驶进村子才停来,村民们纷涌而上,司机还特意再按了几声嗽叭。

车门打开,司机从车子上跳下来,人们一看,不是别人,原来是卫武。卫武这小子真有奔头,什么时候学会了驾驶,还买车搞起了运输。

卫武的叔叔林法也站在人群人,看到侄儿出息了,就嗬嗬地笑起来,卫武的出息,肯定离不开叔叔一家的支持与帮助。

只见跳下车子的卫武,一抹小平头,一脸的神气。村里人纷纷上前拉着卫武说,卫武啊,什么时候带我们跑跑,让我们也尝尝在家门口坐车的滋味。

卫武听了,就笑着说,好啊,等今天的庆典结束了,我就拉大家逛逛。

庆典结束后,后武果实将车子掉换了头,在村口停好,然后对大家说,都上来,都来坐。

众人听了,呼啦一声,一个一个高兴地爬进了车斗。

卫武走到叔叔跟前,说,叔,你也去坐坐吧?

林法摆着手,说,不了不了,让大家坐吧,我看着,看着心里头就高兴了。

卫武走进驾驶室,拿钥匙将车子发动了,突突突,即将启动的时候,他从反光镜里看到身后又走来了几个人,有一位抱着孩子的女子,是小凤。

卫武竟关掉了已经发动起来的车子,打开车门,跳下来,走到欣荣和小凤身边,说,你们也上车吧。

小凤的脸红朴朴的,说,这么高大的车子,我怕。

卫武说,咳,我的技术,你就放心吧,还怕什么?

欣荣从妻子怀里接过孩子,笑着说,把孩子给我,我不去了,你跟卫武去坐坐吧。

小凤迟疑地说,我,我行吗?

卫武见状,就拉了小凤,说,什么行不行的,坐上车你就知道了。

小凤被卫武拉着,身不由己地上了车。卫武让小凤坐在驾驶室的副座上,重新将车子发动起来,小凤的头从车窗里探出来,脸上有些兴奋,又有些害怕,跟丈夫和孩子挥了挥手。

车子开动了,在村路上行驶,山风吹拂,车斗里人人衣袂飘飘、毛发飞扬,一路驶过去,只觉得路两旁的青山绿树不断地后退。

卫武稳稳当当地操作着车子,小凤坐在旁边,捂着一颗扑跳的心,透过车窗看前方,看到熟悉的山、树、道路和村庄,人在车子上,就感觉那些山、树、道路和村庄此时都有了些不同,感觉到什么都光鲜了起来,透亮了起来,还些若即若离似的,不知道是更熟悉了还是陌生了。

小凤忍不住跟卫武说,卫武,你真行。

卫武鸣了鸣嗽叭,不无得意地说,有空,带大家去城里逛逛。

卫武拉着乡亲们狠狠地逛了一大圈。幸福了一圈的村人,从车子上下来,还在激动地谈论着坐车的感受。

卫武停了车,村里的孩子见了,在车前车后蹿上蹿下,学着卫武的样子拧打方向盘,卫武就拍着他们的小屁股,把他们赶下车,不许谁靠近他的车子,怕把他的车子损坏了,还提了水,一下一下地给车子擦身,擦过身再打蜡,打得亮亮的,很耀眼。

村里人说,往后,这车子就是卫武的亲爹了。

另外的人说,这车子会给他装来新房子,装来新媳妇,卫武当然心疼车子了。

卫武听见了,站在车门前,向脑后抹一把小平头,一脸快活与自豪。

这个卫武,也老大不小的年纪了,跑了一阵子车,小肚子都出来了,挺挺的,皮带一截一截地放长,再不赶紧找媳妇,怕自个肚子里蹦出个小子了。

以后,卫武就出门跑起了运输。把山里的木材、药材什么的拉去城里,再把城里的物品拉回乡下,一趟一趟地跑,跑得很欢畅。

欣荣的媳妇小凤,偶尔会让卫武帮忙捎几个缝纫线什么的,他都尽心地给办好了。一次出门回来,卫武还给自己扯了几米布,让小凤给他做一套城里人那样的西装。小凤找来裁剪书,按照书上的样子,放好样子,剪了,再缝上,熨烫平整,果真就是一套笔挺的西装了。

卫武把小凤做的西装拿回家,叠得整整齐齐的,码放在床头,每天早晚,都抚摸几回。卫武的手摸在衣服上,竟然感觉到衣料异样地柔软,异样地温暖,就像是小凤的一双手。抚摸着,自己的一颗心,不觉也像衣服一样平贴了。

小凤看到卫武出车时,依旧穿着平日的衣服,就问他,嫌新衣服做得不好吗?怎么不见你穿呢?

卫武说,很好,很好啊,怎么会不好呢?你瞧我,天天跟灰尘油腻打交道,穿着新衣服,对得起你的手艺吗?

小凤听了,就抿嘴偷偷地笑了。

私下里,小凤跟丈夫欣荣说,卫武还是个有心的人呢。

欣荣说,要是有合适的姑娘,给卫武介绍个对象吧。

欣荣和小凤的小日子过得不错,小凤手艺好,远近几村的姑娘媳妇都拿布料来让她缝衣服,布料高高地叠起来,小凤的活计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带起了徒弟。桂枝让大女儿红杏也跟着小凤学裁缝,欣荣知道她老子娘的德性,劝小凤不要收,小凤试了试,黄头毛红杏脑子不是很灵活,但还是能够起早摸黑的,不嫌辛苦,就收下了红杏做了徒弟,说是乡里乡亲的,多教出一个手艺人也好。

卫武又带衣料给小凤缝衣服了。走到小凤店前,迟疑了一下,摸了摸小平头,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小凤看着他,笑着好心地说,开车子挣钱也不容易,就积蓄一点,备着娶媳妇吧。

一边又说,中意什么样的人,说出来,欣荣和我都给你留个心眼。

卫武笑着说,就你这样的,最好了。

小凤一听,脸上不由微微地发红了,低了头去开缝纫车,不想开得急,针路竟然走歪了,不是平日的手艺。就将车台上的衣物拿下来,拿了镊子,仔细地拆去针细,重新缝过。

卫武从包里将布料拿出来,一看,竟然是大红颜色的。

小凤接过来一看,说,是美丽纱呢,好贵的。

红杏看见了,不由失声地叫起来,这么好看的布料,卫武哥,你这是给谁买的布料,太好看了。

卫武有些不好意思地跟小凤说,是给表妹做的,你赶一下吧。

小凤说,我又没量过你表妹身子的尺寸,怎么做呀?”

卫武说,没关系,我表妹的身子就跟你一般高矮胖瘦,用你的身子量了,就是她的尺寸。

小凤说,要是不合身,可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布料。

卫武说,不会的,不会的,小凤师傅缝出来的衣服,穿在谁的身上,都合适。

小凤一笑,说,别吹我了,卫武,明白告诉我,是不是给找上对象是了,是给对象做的衣服?

卫武再摸一回后脑勺,难为情地说,要真的找好了,还不带来给你过目吗?

小凤就笑着,再说,就是,卫武你要是找好了对象,可先告诉欣荣和我哟。

卫武又出车了。小凤没几天就将美丽纱的红衬衣做好了,仔仔细细地挖好扣洞,仔仔细细地缝上纽扣。

红杏看着新衣服,两只眼睛果真成了名副其实的红杏子。

小凤说她,干你的活吧,有你什么好看的。

红杏只得低头干活,一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解嘲说,要是谁给我买这么好看的衣服,我就给他做媳妇。

小凤一听红杏这丫头的话,忍不住偷偷地笑了,一边说,要是买了更好的,还不知道该给人家做什么呢。

卫武来取衣服的时候,一定要小凤给穿着试试。小凤推让了几回,拗不过卫武,果真就拿着新衣服去了试衣间。

小凤不在,卫武就跟红杏说趣话,卫武说,红杏,你也不小了,得找对象了吧?

红杏说,卫武哥,你取笑我,你这话要是被我妈听到了,她会打我呢。

卫武说,找对象有什么不好?毛脚女婿,天天抢着帮你爸你妈干活,他们高兴都来不及呢。

红杏说,卫武哥,你的对象一定很漂亮吧?

卫武说,你认为什么样的人才算漂亮啊?”

红杏说,像小凤师傅那样的。

卫武笑了,说,那好,我就找一样你师傅那样的对象。

一时,小凤已经穿好了,走试衣间里走出来,一边摆弄着衣角,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卫武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天哪,都成月宫仙娥了,那鲜红颜色,原本就是用来衬小凤的,衬她脸面的白,衬她头发的黑,衬她那两个一漾一漾的酒窝。

卫武一时都不知道开口出话了,直到小凤说,怎么样,缝得还满意吧?

卫武听了,赶紧说,满意,满意,太满意了。一边又略带腼腆地说,小凤,你穿这身衣服,真是太漂亮了。

正在这时,欣荣带着孩子过来了。欣荣看到穿红衣服的小凤,笑着说,这衣料贵重吧,卫武真舍得化钱。又说,小凤,你要是喜欢,让卫武也捎段一样的料子来。

小凤说,这么贵的料子,我哪里穿得起?

一边说着,一边就走回试衣间换回了原来的衣服。

卫武把新衣服拿走后,过了没几天,竟然又把新衣服送回来了。

卫武说,小凤,真对不起,没让你量过我表妹的身子,这件衣服瘦了,她穿不下。

小凤一惊,说,怎么会这样?你不过说过跟我一般大小吗?

卫武说,穿不下就甭让她穿了,小凤,还是你穿吧。

小凤说,做得不合身,真不好意思,我赔你钱。

卫武听了,赶紧摆手,一边摆手一边说,怎么说赔钱呢,都是我的错,是我没说准。

小凤说,你不收钱,那我不收衣服,我看衣服的式样还可以,要不,让我爸捎到供销社给卖了吧?

卫武一听,苦下脸来,说,小凤,你穿着不是挺合适吗?干什么卖了呢?

小凤再提钱的事情,卫武干脆搁下衣服,然后抬腿转身就跑了。

小凤摸着柔软的美丽纱,突然之间,心头一片酸楚。

她已经明白了卫武的用心。

吉庆的老妈天天为杳无音讯的儿子叹息,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这么一走,再不给家里来一封信,他又不是不会写字,又不是不会寄信,回来的时候,一定揍他,狠狠地揍,揍他不懂事,揍他让一家人担心。可是要是吉庆平安地回来,什么都好了,哪里还会忍心揍他呢?

冬天,老人把吉庆的棉袄拿来太阳下晒了又晒,说,天冷了,吉庆还带棉袄呢。

夏天,把吉庆的短衣短裤拿出来,说,这么热的天,不穿短衣短裤他受得了吗?

老人整天胡思乱想,云秀知道婆婆的心事,就安慰她,吉庆又不是小孩子,会照顾好自己的,犯得着大家操心么?

但是没见到人,没有得到平安的信息,母亲的心,但是是拎着提着,落不下去,在吉庆失踪的两年里,老人时常是泪水涟涟,叹息不断。

其实嫂嫂云秀,也一样为吉庆担心。

建功只是眉头锁得更紧了,烟瘾特别大,一天得烧掉两包卷烟。

不久,兰兰也被乡政府招去了,听说是招去坐办公室,做文秘,抄抄写写的工作。

兰兰离开阳川村的那一天,村里许多的孩子和家长们都去送她了。

兰兰要走了,在熟悉的小屋里,整理好衣物和书籍,打好了包裹,走出来。走出门外,看到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齐刷刷地站在门口,看到了兰兰,齐声地说,赵老师,走好。

兰兰的眼泪马上流了出来,一个一个地握过学生的小手。学生说,赵老师,你还会回来看你们吗?

兰兰抹着眼泪,激动地说,会的,会的,老师会时常回来看你们的,老师还会看你们的功课,你们要是想老师了,就去看老师,好吗?

兰兰还一遍再一遍地叮嘱孩子们,听新老师的话,好好学习。

建功和云秀也去送兰兰了。兰兰走到村口,在村口的银杏树下停下来,跟众人说,大家请回吧,谢谢你们送我。

兰兰再看一眼脸色阴郁的建功,说,建功哥,云秀嫂,真的谢谢你们,你们也回去吧。

云秀说,大家回去吧,让我和建功再送兰兰妹妹走一程。

大家知道建功和云秀说不定有话跟兰兰说,跟兰兰再三挥手后,都散了,建功替兰兰背着包,云秀陪着兰兰,继续送她往前走。

兰兰笑着,跟俩人说,建功哥,云秀嫂,你们不知道我多少留恋阳川村呢。

云秀笑着说,兰兰妹妹,你还会回来的。

沉默的建功突然说,遇到合适的,嫁了吧。

兰兰听了,又一次流下泪来,说,我不就相信,我不相信吉庆会一去不回头的。

云秀想安慰她,却不知怎么安慰,说,唉,都怪吉庆害苦你了。

把赵兰兰招进乡政府工作,月红相当地不高兴,径直到书记办公室里找杨昌盛,走进门,见杨昌盛正在摆弄一根领带。

月红见了,尖酸地说,哟,杨书记赶时髦呢,学会系领带了,怕是哪位相好送的吧?

杨昌盛转身见了月红,笑着说,咳,家里人给买了这么一根玩意儿,你来得正好,给系系。

月红就走上前去,帮忙打领带的结子,一边打,一边又说,到底是家里人贴心,这么漂亮的领带挂在脖子上,走到哪里,都想着。

杨昌盛嘿嘿地笑了两声,说,家里红旗不倒嘛。

月红听了,猛地将带子从打好的结里边抽出来,生气地说,对,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你让你飘飘的彩旗给你打结子吧!

杨昌盛赶紧搂住月红的肩胛,说,彩旗飘飘是你说的,我可没说。一边涎着脸说,哪里来的彩旗飘飘呢?不就只有你这么一杆彩旗么?

月红见火候到了,就说,你这没良心的,越来越琢磨你不透了。

杨昌盛说,什么话?我的心不全在你身上?

月红说,好了好了,我刚才走进办公室,看到一个小姑娘在,我还以为是来办事情的,一问,才知道是新来的,你看,我这些年的工作算是白干了,新来了人都一点也不知道。

杨昌盛听了,说,哦,你说的是赵兰兰吧,她在你们村代过课,往后,你多帮助帮助她。

月红冷笑一声,说,我有什么能耐帮助她?只怕还让她来调教我呢。

杨昌盛只得笑说,互相帮助,互相帮助。

月红再耐不住了,她说,你知道这个赵兰兰是谁吗?她是建功弟弟吉庆的未婚妻!

杨昌盛装着糊涂,说,李吉庆不是失踪了吗?再说,是不是他未婚妻,跟工作有什么关系?

月红继续冷笑着,说,只怕她前脚来,后脚就是麻烦到。

杨昌盛笑着说,不至于吗?

月红见杨昌盛一点回旋的意思都没有,就说,只怕是你看上人家小姑娘漂亮了。

杨昌盛听月红说了这样的话,有些不悦了,硬起了语气,说,招人是乡党政班子研究决定的,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得了的,招一个写写材料的人,你有什么不满意吗?

杨昌盛一硬,月红就硬不起来了,缓软了语气,说,我还不是为你好,为乡政府好吗?我是怕她进来了,有人会来惹麻烦。

杨昌盛说,个人问题,相信小赵能够把握好的,我想就不用你费心了。

月红见杨昌盛僵硬的面容一时无法融化了,就装作撒娇的样子,嘴巴一翘,说,好吧,就算我白费心了。

月红从书记办公室里走出来,杨昌盛在她的背影里摇了摇头,不知是褒还是贬。

乡政府在白河镇上,一条狭窄的街道,两排高低不一的楼房,集中了金融储蓄所、派出所、供销社、电影院等单位场所,小镇上的农民住在自家院落里,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公家饭的住在公家的楼房里,上班下班,消磨着八个小时。

乡政府是一幢两层高的楼房,砖瓦结构,有些旧了,瓦楞里有几根绿草长出来,门窗上油漆剥落,窗玻璃不是开了个口子,就是裂了道缝,大门外挂着一块块白底红字或黑字的牌子,走进去,一楼是阴暗狭长的廊道,两边是一间间光线暗淡的办公室,算是办公室,一道木楼梯通向二楼,同样是狭长的廊道,同样是光线暗淡的办公室,办公室看上去,跟医院住院部的病房差不多,只是病房里住着的是病人,这些像病房一样的办公室里关着的不是病人,但全都在装病,捂着一只茶杯,铺开半张报纸,有气无力的样子,只有等八小时熬完了,才会摔了病容,恢复生龙活虎的样子,奔向铺着纸牌或麻将的桌子。

兰兰每天早早地来上班,烧水、扫地、擦桌子、分报纸,把办公室里里外外都打理干净了,廊道上才响起散乱拖踏的脚步声。有人见了被兰兰清理打扫干净的廊道,说,新来的小姑娘挺勤快呢。

一个说,刚来的时候不都这样,过个一年半载,还不是跟我们一个样。

兰兰的办公室也没有多少工作,收个文件发个文件,给领导写个讲话稿,结婚登记的拿了表格过来,给敲个章,老百姓上访了,接个待。一天一天,日子就像小河里的流水、墙头的挂钟,不急不慢打发着。

兰兰还承担了打字员的工作,一台活字打字机,还算是比较先进的机器。长条形的铅块,顶头一个反写的宋体字,排列在一只木头匣子里边,需要哪个字,将活动的打字手柄移过来,对准了铅条,吸上来,啪地一声,打在腊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捡,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兰兰是新手,没有熟悉字盘,每找一个字,得找好半天,找得头晕目眩。

夜深了,打字室里的灯还亮着,兰兰还在灯下找字打字。

忽然打字室门外响起了两声轻微的敲门声,没待兰兰站起身来去开门,门已经吱呀一声打开了。兰兰从字盘上抬起来头,看到走进来的竟然是书记杨昌盛,兰兰赶忙从打字桌前站起来,叫一声,杨书记。

杨昌盛说,小赵啊,这么晚了还在打字,真是辛苦你了。

杨昌盛一边说着,一边踱到兰兰打字的桌子跟前,说,这么密密麻麻的字,真不好找呢。

兰兰说,我会熟悉起来的,熟悉了,打得就快了。

杨昌盛说,对对,工作熟悉了就好。

一边就替兰兰找起字来,多了两只眼睛,找起字来却没有快多少,兰兰好不容易找到了几字,啪哒啪达地打了几下。杨昌盛看了几遍,眼睛很快就不行了,看灯光时,看出一圈一圈的黄晕,打了个哈欠,说,小赵,注意休息,我先走了。

杨昌盛说完,就转了身,走出了打字室,走出后,还特意转过身来,轻轻地将门掩上。

兰兰还继续打字,一边想,刚来上班时,听人家说了不少杨书记的风言风语,其实他这人还挺细心的。

而月红还是看不惯赵兰兰,或许她的心头横亘着什么,长久她忐忑不安,而赵兰兰恰恰是给她的提醒,让她丢不下忘不掉,使得她不舒服,简直难受。

煤炉上的水开了,兰兰拎起水壶,冲进开水瓶里,是计生办的开水瓶,冲满了,壶里加了水,还架在媒炉上,拎起开水瓶,给计生办送去。

计生办里只有月红在,兰兰放下开水瓶,叫了声月红姐。月红笑容满面,一脸甜蜜,搬过一张椅子给兰兰,说,坐,坐会儿。

兰兰见她异常热情,不好意思马上离开,就坐了下来。

月红说,小赵,我们可是同事了。

兰兰说,我年轻,很多事情不懂,你多关照。

月红笑着说,你真会承让,不过小赵啊,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可真的要关照你了,我想跟你谈谈吉庆的事情。

兰兰听月红提到吉庆,目光不由默淡下来,月红看在眼里,这是正是她期望的。

月红说,吉庆的事情还没完呢,前些天,公安局的人还正调查他呢,他的什么地方,你肯定是知道的,什么时候跟公安局说一声,或者跟吉庆说一声,让他自首了,反正,事情不是逃了就能过去的,还是争取主动吧。

兰兰听了,心里不由对月红卑夷起来,吉庆的事情早就过去了,振生家爆炸的事情早就现出真相,不追究他们家也就算了,她如今还要编排什么谎话?

月红见兰兰沉默不语,以为已经落入了她的圈套,就再说,你是聪明人,你知道,要是吉庆逮住了,不知道背后还会扯到什么人,而你还在政府部门上班,要是扯上了什么关系,处分是很严厉的,依我看,你还是上哪儿去代课比较合适。

兰兰没想到月红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地抖了抖嘴唇,站起来,说,谢谢你提醒。

兰兰刚要离开计生办,老黄回来了,兰兰见了,叫了一声,黄阿姨。

老黄见了兰兰,热情地拉住兰兰的手,说,还把开水瓶给我们送来了呢,辛苦你了。

一边说,真是好闺女,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女儿或者媳妇,那可是福气了。

兰兰红了脸,说,黄阿姨说笑了。

月红听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心里想,你们笑吧,我会有办法整治的。

阳川村自吉庆走后,茶叶厂又承包了几回。村里提出重新发包茶叶厂的时候,欣平就跃跃欲试,他想到吉庆就是在承包茶厂的时候让兰兰喜欢上了,他也要承包,他也要活出个人模人样来,让兰兰刮目相看。他的想法得到了父兄的支持,他们也希望欣平活出个好样子,他们也希望有些文化的欣平有所作为。但欣平承包下茶厂之后,制作了一季茶叶,茶叶市场滑坡了,滑得很大,茶厂亏了。

炒出来的茶叶销售不出去,看着过期霉烂,承包三年,欣平还不知道要赔进去多少钱。正堂父子没有办法,去跟永新他们村干部那里好说歹说,总算退了包。

欣平退包后,别的人再承包了一年,也是亏损。村里再要将茶厂承包时,就没人敢包了。

柳叶竟然找到建功,说,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想跟你说。

建功说,什么事?

柳叶说,茶厂,你来承包吧。

建功说,你这是操的哪门心?

柳叶说,我偏要操心,我好操心,你来承包吧,我不想看到你无所是事地蔫下去。

建功说,我蔫下去了么?

柳叶说,你蔫了,一天天地蔫,你自己没有察觉,我看清楚了。

建功说,承包了茶厂,就不会蔫了吗?

柳叶说,试试吧,说不定能有个奔头。

建功说,我不包,要包,你包吧。

柳叶说,你真的愿意自己迟早成为蔫树蔫藤吗?

建功说,也还能怎么样?你要是有想法,你干吧,要是需要办点什么杂事,招呼一声。

柳叶睁大了眼睛,说,你真的赞成我来承包茶厂?

建功说,你回去好好跟天海商量商量,如今茶叶的行情不比往年了,这些滚筒碾机里面生产出来的东西,只怕找不到市场。

建功的一句提议,让柳叶好几难以入眠。黑夜里,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睁着。我能承包茶厂?原来建议建功做的事情,建功一推,推到了她的头上。我,我行吗?我懂得办厂吗?我会推销产品吗?产品有销路吗?身子翻过来一遍,翻过去一遍,翻过去又翻过来,翻过来又翻过去。

天海扯住被头,说,你这是怎么了?

柳叶干脆一骨碌坐起来,坐在床头,打亮了灯,一把扯去天海的被头,声音兴奋地说,天海,我们承包茶厂吧?

天海把被子依旧拉过来,盖住了脑袋,说,你爱折腾你折腾去,我要睡觉。

柳叶还是不放过天海,又一把将被子掀了去,说,我想好,我们承包了茶厂,不炒茶叶,制作晒面,不都说我制作的晒面好吃吗?

天海说,算了算了,我吃到过几次你做的晒面,求你别深更半夜地瞎折腾了,天亮了再说不行吗?

天海抬手关灭了灯,柳叶只得依旧缩回被窝,只是还是睡不着,还是翻来覆去。

对,想好了,就制作晒面。

挨到天气微白,方才好不容易合上了眼睛,一合眼睛,只见四周全是白乎乎的,像是一堆一堆的面条,面堆前还站着个人,高高大大的身子,模糊的面容,柳叶好像有什么话要跟那人讲,朝那人走过去,却怎么也走不到那人的跟前。

再说这村里,还有一位追梦的人,他朝着一位绛衣飘飘的背影追啊追啊,怎么也追不上,直追得手脚酸软,上气不接下气,跌倒在地上。跌倒不追了,没有希望了,可红衣女子却回过了身子,朝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走过来,温柔地偎依在他的怀里,脱去了身上的红衣服,露出白白的肌肤和枣红色的乳头,把香甜的乳头送进他的嘴里,让他细细地吸,让他慢慢地吮,让他狠狠地吸,让他拼命地吮,然后再帮他蜕去衣服,牵引着他,让他膨胀的身子进入她的身子,身子与身子交结起来,紧紧地交结起来,哎哟,甜,哎哟,好甜,这个世界真的好甜。

卫武一觉醒来,下腹与腿根间粘湿一片。

经常做这样的梦,体液一次次地冲出来,出车的时候,感觉整个人特别酸界,油门提不上去,刹车踩不下来。

完了,卫武想,自己肯定是完了。

小凤还老样子,偶尔碰到了卫武,笑着问,这么忙?怎么不见人影了?

卫武支支吾吾的,不知怎么说话,眼睛不敢看小凤。

小凤毫无介蒂说,看你,什么时候换了个似的,一点精神都没有,是不是开车太累了。

卫武搔搔脑袋,说,没有哇,我精神挺好的。

欣荣说,卫武真的该找媳妇了,一个人,挺苦的,该有个人关照关照他,小凤,往后给他留个心眼。

小凤说,我娘家就有一位叔伯妹妹,不知卫武看不看得上。

欣荣说,等卫武空了,带他看看去。

柳叶果真把茶厂承包下来,让人粉刷整理了,开办面厂,制作晒面,还起了个柳叶牌的名字。

茶厂里原有的滚筒等机器用不上了,就支了出去,烘箱等设备还是用得上的,就用起来,还添置了搅面机等机器,运作起来。

晒面与挂面不同的之处,在于晒面是有味道的面,味道在揉面粉时,已经加入了面粉中,对揉面粉的要求也高,要求揉得劲,揉得韧,揉得细匀。搅面机里的面团出来,还得手工揉,一遍遍揉过去,马虎不得。

做好晒面两手秘密武器便是揉粉与调味,揉粉大家能够掌握,调味柳叶就保留了一手,具体的配方在她的肚子里,她不肯轻易地教人。

柳叶在村里招工了,招了几位力气粗壮、干活细心的,桂枝也进厂里,桂枝平日挺懒散的,在柳叶手下干活,却一个马虎眼也不敢打,揉面,出面,干得颠前颠后。

四邻八村,听说柳叶肯拿出手艺了,办了晒面厂,许多人赶过来买晒面,面厂门口总挤满买面的人。欣荣把秤,把面条称出去,把钱收进来,干得挺利索。

靠这些小买小卖总还是成不了气候,柳叶知道厂子要有活路,产品必须有销路,得推销出去,推销到外边去,推销到比阳川村更大的地方去。

建功忽然笑眯眯地跟云秀说,田地里的活,我来弄吧,你也到面厂里拿工资去。

云秀听了,不屑地说,我才不要拿这份工资,要拿,你拿去。

建功并不生气,还是笑着,说,我去拿,你不生气吗?

云秀说,你什么时候在乎过我生气了?

建功说,你要是真的不生气,那可就说好了,我去面厂拿工资,你不许生气。

云秀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只怕你早已经跟人家说好了,还轮得到我生气吗?

建功说,话不能这么说,你要是说声不让我去,我就不去。

云秀说,我把你人留在家里,你的心早去了,我何苦呢?

建功说,其实人家也挺难的,现在刚开办,我们好歹帮一把,等到运转正常了,就不需要我们了。

云秀说,进去了,就和轮子一起转了,还能脱得出来吗?

建功说,那我就不去了,把田地都交给你,我本来就不放心,怕你的身子骨经不起劳累。

云秀没想到建功会这么说,听他一说,不争气的眼眶就湿了湿,别过脸去,不给建功看出来,说,去了,别光吃饭不干活,拿多少工钱没关系,总得给人家帮上个忙。

建功赶紧笑着说,你答应让我去面厂帮忙了?

建功没想到妻子云秀的这一关,这么轻易就通过了。其实,云秀本来就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建功进厂,负责产品的推销。乡下人,哪里干过推销?没干过没关系,不会的学着做起来,能把东西推出去销出去就行。话虽这么说,动手干起来,确实挺别扭的,拿着样品,一家店铺一家店铺地问过去,老板,这是我们村生产的晒面,味道很好的,你们销一点吧?经理,试试销销我们阳川村生产的晒面吧?

人家哪里知道什么阳川村,又哪里见过晒面,推销者又是乡巴佬,谁理睬你的产品?去,去,没时间,没这个时间。

一趟趟跑下来,车旅费化了不少,产品一件也没有推销出去。

后来,建功挖空心思好歹想出了一个办法,将面条无偿送给一家面馆,还给面馆说好话,让面馆师傅煮给客人吃。没想到客人吃了,都说这个面好,这个面好,又香又韧,吃了口齿生香,吃了还要吃,吃了还来吃。原先冷清的面馆,生意竟红火起来,主动向晒面厂要求供货了。渐渐地,柳叶牌晒面上了城里的货架。

振焕振生对柳叶让建功和欣荣他们进厂意见很大,他们才和天海是叔伯兄弟,才是一家人,还有,让桂枝也进了厂,莲花在家里不也闲着没事?这个柳叶,也太放肆了,不点都不把他们兄弟放在眼里。

他们知道柳叶的性子,不肯轻易服人的,就去找天海,天海好歹是兄弟。

振生说,天海,你到底管不管?

天海没有进厂,也不去关心厂里的事,每天依然在田地里摸索,听了振生的话,说,我管什么?

振生说,嗨,没有我妹未永新,柳叶能承包得了茶厂吗?帮忙让她承包了,这下好了,把我们兄弟全都撇开了。

天海听了,还然默淡地说,你找我有什么用?

天海说得是大实话,找他有什么用?振生气得跺了一回脚,说,等着瞧吧,怕我没办法吗?

柳叶晚上回家,天海竟然主动跟她说话了,天海说,让振焕哥他们也做份事情吧,要不,说不定会弄出麻烦。

柳叶一听,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说,我偏不让他们过厂,他们爱闹,让他们闹去,我什么时候怕过他们?

天海见柳叶不听劝,暗自叹了一口气,将头缩进了被窝。

振生还将愤懑告诉了妹妹月红,不知为什么,月红的脾气越来越暴燥起来,很多时候按耐不住自己的性子。

月红让兰兰打材料的时候,兰兰竟然给打错了几个字,月红抓起一份材料,督督督地一头闯进书记办公室。

杨昌盛见月红一脸怒容,说,什么事?

月红将手里的材料往桌子上一掼,说,都是你招进来的人才!你看看,都打出了什么好材料!

杨昌盛说,瞧你,我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呢,材料打得不好,让小赵重新打一遍,仔细点,不要出错。

月红冷笑一声,说,就这样?

杨昌盛说,那能怎么样?

月红说,这材料可是急着要用的,能等着再打一遍吗?

杨昌盛说,那也没有大不了的,错了几个字,改过来不就行了吗?

月红说,好端端的一份材料,涂改成叫花子的衣服?拿出去,上边领导认为我工作不认真不负责不说,这样的材料,丢的可是乡政府的脸!

杨昌盛说,那你想怎么样?

月红这回单刀直入了,说,怎么样?换人,这个人不行,换一个行的!

杨昌盛听她这么一说,不由皱起了眉头,说,我说月红,说这是怎么回事?小赵她得罪你了吗?

月红把头一扬,一脸正色地说,我可是为了工作,为了政府。

杨昌盛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月红啊,这可不是你的为人,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鸡肚蛇肠了?

月红一听,生气地扭过了身子,说,你才变了,变得偏袒人家小姑娘,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一场打字风波,因为杨昌盛横拦在中间,没有让月红收到预期的效果,她还是不甘心,她还要想方设法。

一天近下班的时候,兰兰正在抄写一份材料,没想到月红竟笑嬉嬉地跟兰兰打招呼,很亲热的样子,好像她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兰兰抬起头朝她一笑,依旧低了头抄写。

月红凑上前一看,说,哟,好漂亮的字,兰兰,你可真是才女。

兰兰说,月红姐,你可别笑话我了。

月红说,这算笑话吗?过份的谦虚可就是骄傲了,对了,兰兰,听说你那里有好些好看的书,晚上我在办公室加班,你带几本给我看看吧。

兰兰说,我哪有什么好看的书,你要看什么书?

月红说,不管什么书,带几本过来就行,我晚上睡不着,看书容易睡着,就这么说好了,晚上我在办公室等你。

兰兰只得说,好吧,晚饭后我带给你。

吃过晚饭,兰兰洗了澡,把换下的衣服匆匆地洗了,再拿了几本书,跑下宿舍去找月红。刚走下楼,看到老黄和几个人在打扑克在街旁的小店里,兰兰见了,便走过去招呼一声。

老黄做庄,手里拿着一副牌,看来牌不好,正在搔头抓耳,不知该如何出。一时见到兰兰,好像遇到了救星,一把拉住她,不让走了,说,快快快,快来替我打掉这副牌,我的头都快晕了。

老黄不由分说将牌往兰兰手中一塞。

兰兰说,不行啊,我要去送书呢。

老黄说,我给你送,我给你送,你给我把牌打好就行了。

老黄把兰兰手里的书夺过来,把兰兰按在凳子上,一边说,把书送给谁呢?

兰兰说,是月红,她正在办公室等着呢。

老黄听了,不屑地说,是她,她还看什么书?

老黄听说是月红,本来不想给她送书,但是已经说好了,兰兰已经在出牌了,还反悔什么?何况,从街面小店到乡政府的院子,才几步的路。

老黄就说,兰兰,你打好了,我这就把书帮你送过去。

兰兰笑着说,那可谢你了。

老黄说,没事,没事,你安心把牌打好,把他们的大鬼小鬼都逮住了。

一起打牌的笑说,自己当了逃兵,还想逮大鬼小鬼呢。

老黄不理他们,拿着几本匆匆地朝政府院子走去。兰兰他们才不过出了两圈牌的时间,只见老黄就咚咚咚地跑回来了,竟然还满脸绯红的样子。

打牌的人见了,打趣说,老黄,跑这么急,你在那屋里见着鬼了吧?

老黄惊魂未定,一叠声地说,见鬼,见鬼,真是见着他妈的大头鬼了!

兰兰不知出了什么事,停止出牌,转了头惊疑地问老黄,什么?乡政府院子里果真有鬼吗?

老黄说,还不都是你,让我替你撞鬼去了!

兰兰越加听得懵懵懂懂的,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

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天老黄让兰兰替她打牌,她去替兰兰送书给月红。走到办公室的门口,见灯亮着,门虚掩着,也就没有敲门,一把将门推开了,哪里想得到,门内月红正和一个男的搂抱在一起,一看,那男的偏偏不是别人,还是这里的一把手杨昌盛杨书记。

月红的衣扣松开了,杨书记的一只手还插在月红的怀里,蓦然见老黄推门撞入,想把手缩回来,偏偏一时抽不回来。老黄见了,哪里敢多留一刻,转身就匆匆地冲出了楼房。

事情过后没有多久,老黄就被调走了,远远地调去了别的偏远乡镇。兰兰知道这件事的经过后,心里一直很难过,似乎是她让老黄受的罪,可是也没有办法帮忙她,只好眼看着她卷起铺盖上车走了。

小凤果真带卫武去相亲了。欣荣在面厂脱不开身,小凤将孩子托给婆婆,带卫武去她娘家相亲。

卫武有些扭妮,说,还是不去了吧?

小凤说,很好的姑娘,你看了肯定会喜欢的。

小凤主动攀上了车,坐进了副驾驶室。卫武没有办法,只得跟着上了车,掏出钥匙发起车子,开动起来。

小凤的心情显然有些兴奋,不停地夸说她的堂妹如何漂亮,如何温柔可人,说是卫武见了,肯定会喜欢的。

其实小凤心里有自己的想法,她已经明白了卫武的心思,她想卫武有了意中人,成了家,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卫武手里打着方向盘,眼睛直直的盯着前方,小凤如果关注一下卫武的眼睛,说不定能看出,这个人已经入魔了,一个巫婆、一个魔女,攫获住了卫武的神经卫武的思想,卫武就换了一个人,就变得不再是卫武了,以至于他把车子开上了一条偏辟的山路。

小凤指着山路,说,错了错了,我娘家不是从这条路走的。

但是已经迟了,卫武停下了车子,小凤还没有回过神来,卫武忽然猛地扑过来,一把将她拉到了后边的长座上。

小凤慌了,惊叫起来,说,卫武,你这是干什么?

卫武扑上前来,像是一只中了魔法的恶兽,毫不理会小凤的惊慌与喊叫,目光直直得,扬起手来,三下两下撕了小凤的衣服。

小凤无力地击打着卫武身体,哭着叫,卫武,你疯了吗?你怎么可以这样?

卫武疯狂地寻找着他梦里的东西,是的,和梦里一样的雪白的肌肤,和梦里一样的枣红色的乳头。卫武竟然低下头,一口将乳头吞入了嘴里。小凤一阵死命地挣扎,乳头从卫武的嘴里脱出来,留下一道带血的齿印。

卫武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朝挣扎的小凤一拳砸过去,砸昏了小凤。

待到体液像一股罪恶一样从他的体内冲泄出来,卫武才从魔咒中醒过来。

天哪,自己到底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自己竟然成了强奸犯,把自己最要好兄弟的妻子给强奸了,天啊,地啊,我卫武还是人吗?我还怎样去面对乡亲,去面对欣荣?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是连畜牲都不如的东西!

小凤还昏迷着,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裸露着雪白的肌肤和鲜红惊目的乳头。

卫武见状,赶紧将小凤的身子掩起来,将她衣服上的扣子一颗一颗地扣好。抬起手来,替小凤拭去残留在她眼眶里的泪痕。然后,默默地在小凤的身子前坐着,傻傻地坐着,脑子已经不能思想了,卫武的脑子里一片混沌一片空白。卫武守着小凤,像是守着一个熟睡的婴儿,轻轻地呵护着,怕一不小心,将婴儿弄醒了。

卫武从衣袋里掏出烟来,打火点着,一支一支地抽起来。看着熟睡的小凤,看着小凤的脸,不由低下去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吻了吻。

小凤终于醒过了,坐了起来,感觉脑袋一片晕眩,擦了擦眼睛,看清了卫武,说,卫武,我这是怎么了?到我娘家了吗?

卫武突然打开了车门,声音冰冷地说,你自己拦车回去吧,我要走了。

小凤还没有想起什么,说,卫武,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下我呢?

小凤不下车,卫武就拉住了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她从车子上拉下来,将她拉到靠山的路埂旁,然后他自己一言不发地朝前走去。小凤追他几步,一阵头晕,追他不上,就无奈地站在路边,看着卫武他独自上了车,在驾驶座上坐好,伸出手来,啪地一声,关上了车门。马上,车子发动起来,并且朝前开去。

这个卫武,他到底怎么了?他是不是发神经了?

小凤气得跺了跺脚,站在原地。突然间,只见车子掉头了。在掉转车头。

小凤想,他到底还是回来了。

但只见车头并没有继续向后边掉头,而是掉到向着路沿的时候,竟然就不掉了,而且,车子并没有停下来,还是朝前开过去朝着路沿开过去。

小凤突然想到了什么,想朝他喊叫一声,危险!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车子已经驶离了山路,驶向了路下的山谷,哗地一声,整个的车身,朝谷底冲去,好久,谷底才传来沉闷的一声,砰。

天哪!

声响过后,天野一派寂静,只见到路旁一垅被压得倒伏的柴草和微微扬起的尘土,什么都没有了。

小凤从惊愕中醒来之后,跌跌撞撞地呼救。面对天大的灾祸,女人没有忘记保护自己,用草叶和砾石划伤了自己的手臂和脸,说是车子翻了,翻下了山谷,自己是从车窗里飞出来的,飞出来落在泥垛上,保住了一条命。没有人怀疑小凤的话,也就再不会有人知道卫武死亡的真正动机。

人们实在无法相信,剃着小平头,开着大卡车,曾经是那样意发纷发的年青人,怎么会说没有就没有了。

惊闻噩耗,他的叔叔林法老人老泪纵横,哭倒在村道上,欣荣由衷地替好兄弟悲伤,建功难过得好几餐都吃不下饭。

这些天,振生竟然得意了起来,头发理得整齐,衣服光鲜起来,走在村道上,腰杆也挺起来了,少见地神气。

原来,振生又做新郎官了,新娶的媳妇,还是位未出嫁过的姑娘。

说是姑娘,其实姑娘家胎都打过好几次了。这位姑娘有些水性,只要遇上稍稍顺眼的男人,都是可以同她上床的,胎打过就完事了,换一个上床的,也不必男人怎么样。后来名气大了,就没有小伙子肯上她们家的门去相亲,经人撮合,嫁来了阳川村。

振生的新媳妇叫黄芬,长得臂膀壮实奶子肥大。开始,和振生干柴烈火的两个,恨不得一天到晚不下床,但是只有耕不过完的田,没有累不死的牛,渐渐地,振生招架不住。但黄芬却还是不肯罢休,累趴了也不行,还得再耕,振生没有办法,只得找借口躲出家门。

自己的牛耕不了田,田总不能荒芜了,要耕田,没有牛怎么办?没有牛,可以借牛啊,可以租牛啊,可以牵着一头就上啊,反正,田是不能荒芜的。

黄芬见振生实在吃不消了,也就不再勉强他,让他休养生息去,到饥了渴了的时候,你可少来惊扰我。

黄芬的目光在阳川村打量,从一个男人一个男人的身子上扫过去,在她的眼里,全村的男人全都是牛,是一头头出得了力气的牛。欣荣、建功、姑夫永新,她全都试探一遍了,可是这些不知好歹的倔牛,一点反应都没有,哼,这村子里的牛,全都是木头牛,泥巴牛。

牛会有的,这头不行牵那头,那头不行还有那那头,黄芬对自己的土地充满了信心,对阳川村的男人也同样充满了信心。

建功还在城里推销晒面,已经是老客户了,商家见了建功,都客客气气地叫声老李。

建功把装晒面的箱子从车上搬下来,搬进店铺里,还给人家摆上货架,然而开了单子,结了帐。

把单据放好,建功从店铺里出来,心里想着又为面厂挣了多少钱,心里有些高兴,站在台阶上,抹了一把额头,抬眼看看街上的行人。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了他的视野,建功瞪大了眼睛,一步一步地朝着他走过去,对,是吉庆,是他!

吉庆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站在一家美容院的门外,看来在等什么人,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低着头,在原地来回踱着步。

建功走过去,挡在了他的面前。

吉庆见有人挡路了,不想招惹人,转过了一步,想从旁边走过去,不想那人又挡住了他。

干什么?吉庆刚想骂人,不想那人却先说话了,他说,吉庆,看你到底能走到哪里去!

吉庆抬头一看,看到了大哥建功,他的心不由一阵狂跳,但却马上镇静下来,冷冷地说,对不起,你认错人了。

建功一听,火了,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这个狗屁,别说你换了一身挺刮的衣服我就不认识你了,你就是烧成灰,化成泥,我还是你哥!

吉庆张大了嘴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突然间,他的鼻子一酸,扑通一声,跪倒在建功跟前,哭着说,哥,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没脸见妈,没脸见大家了,你们就当我死了吧!

建功不知道弟弟到底出了什么事,竟然跟他跪倒在熙闹的街头,引来许多行人的目光,赶紧一把将他拉起来,说,你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美容院里走出一位妖冶的女人,粗黑的眼圈,鲜红的嘴唇,快五十岁的样子。

老妖婆竟然走近吉庆,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说,宝贝,等急了吧?

建功指着老妖婆,不解地问吉庆,她是谁?

老妖婆瞪了建功一眼,不满地说,我是谁?还没问你是谁呢,怎么挡在这里说话?

吉庆摔开老妖婆的手臂,说,他是我哥。

老妖婆听了,目光从下到上打量了建功一通,说,哟,你还从来没说过有哥哥,是你的哥哥,那就是我的大伯,嘻嘻,挺年轻的大伯呢。

建功一听,瞪起了眼睛,闭不下来了,惊讶地说,吉庆,她说什么?她在说什么?

吉庆低了头,说,她,她——

老女人说,什么她她的,告诉你哥,我是你的老婆。

建功一听,惊讶得嘴巴没有闸,把一句从嘴里蹦了出来,你妻子?我看是你妈!

老妖婆不悦了,说,是你妈呢!要不是看在你是吉庆哥哥份上,我会把你这个乡巴佬好好地骂一通。

建功对着吉庆说,吉庆,你必须把话给我说清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人家兰兰还在等着你呢!

老妖婆接话说,什么兰兰草草,吉庆要是有外心,看我捏死他的小命。

吉庆在老太婆的嘴里,像是一只蚂蚁,没想到吉庆还不跟她计较,说,阿桃,你先回去吧,我和我哥还有话说。

还阿桃,简直就是过期烂桃子,是桃老太婆。

桃老太嘟了一回嘴,说,就你有事!

一面自己钻进了车子,开车前不忘说一声,宝贝,早点回家,拜拜。

建功和吉庆在一张餐桌前坐下,餐桌上亮着一支红腊烛,吉庆不敢看哥哥的眼睛,低着头,摆弄着盛腊烛的盘子。

建功说,说吧,你是怎么娶上老太婆的。

吉庆说,不,哥,我没娶她。

建功说,那她怎么说是你的老婆?

吉庆说,她缠着要嫁给我。

建功生气地说,她怎么就不缠着别人,偏偏缠着你?

吉庆说,哥,我慢慢跟你说吧。

原来,吉庆孤身一人来到城里,仅有的一点钱很快就用光了,身上一无所有,没有得吃,没有得住,就差饿死街头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工厂做工,才能够勉强有处安身的地方。当时他的心里装的全是兰兰,把兰兰的照片放在贴身的口袋里,一有空就看照片上甜美的笑容,一心只想挣出个人样来,回家风风光光地跟兰兰结婚。吉庆要强,挣不到钱回乡认为没面子,怕被人瞧不起,就决心不和家里联系,卖力地干,等到挣足了钱再回家办厂,然后娶兰兰。但打工挣钱并不是容易的事,每个月的工资除了吃用,就不剩什么了。这样干了一年多,吉庆有些灰心了,看不到前途,想辞了工作回家。这个时候,老板娘不知出于何意,频频地关照他,还邀请他一起出去吃饭。

人家是老板娘,何况吃顿饭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吉庆就果真随她出去吃了几次饭。一次,吃了饭后,吉庆的身子竟然狂胀起来,燥热无比,心里清楚肯定是老板娘在他吃的东西里边放了什么药物,可是此时的人却身不由己了,飘飘晃晃地跟着她出了门,被她带进了一家宾馆原先就已经开好的房间,然后……

吉庆在哥哥面前拼命地扯自己的头发,骂自己说,我不是人,我是畜牲,我还有什么脸皮回去见兰兰?

老板娘后来频频地找吉庆,还扬言,果真吉庆不依从她,她马上告诉老板,就说厂里的打工仔强奸了她,让老板打断他的腿,再送去坐牢。

吉庆后来知道,老板在外边早已有了二房,跟老板娘夫妻的关系早就名存实亡。再后来,他们干脆离了婚,各自过起了各自的日子。

就这样,桃老太更不愿放过吉庆了,死缠活磨,他们以老妻少夫的名份住在了一起。

建功听了,心痛地抓住吉庆的手,说,回家吧,吉庆,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一切都可以重来的,兰兰是好姑娘,她不会在乎的。

不想吉庆跳起来,说,不,不,她不在乎,我在乎,我这么污浊,这么龌龊,这么令人不齿,我还有什么脸皮站在兰兰面前?我已经死了,李吉庆早就死了啊!

建功沉痛说,吉庆啊,不要死啊活的,你知道吗?卫武已经不在了,他已经死了,你就好给我好好地活吧!

吉庆一惊,失声说,哥,你说什么?

建功深重地说,卫武出了车祸,他已经走了。

吉庆一听,瞪大了眼睛,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建功没有话说,深深地叹了一气。

吉庆一头扑在桌子上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捶打着桌子,天哪,怎么会这样呢?

建功从城里回来,对老妈说碰到吉庆了,他人还好。建功尽量把话说得轻飘一点,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妈一听,说哭起来,说,天哪,我的儿啊,你真的还没死啊?

担惊受怕的老人,听到失踪两年的儿子有了消息,不由地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云秀听着,也一样满心高兴,但建功故作轻飘的语气,让她感觉到丈夫的心里还藏着什么。

果真,建功还有话,偷偷地跟云秀说出了吉庆在城里的遭遇,并且交给云秀一个任务,让她把吉庆的事告诉兰兰,要兰兰千万不要再等了。

云秀说,吉庆怎么能这样?不,我不要说,兰兰是那样好的姑娘,这事,我怎么说得出口?要说,你去说。

建功说,你们是姐妹,好说话一点,还是你去吧。

云秀说,都好的姑娘啊,让吉庆回头吧,说不定还来得及。

建功骂了一声,吉庆这狗屎,浑帐东西,别沾污了人家姑娘。

骂过了,忍不住又说,都是我没把他照顾好,我对不住我爹。

云秀叹了一口气,说,兰兰可真是好姑娘,没想让吉庆给辜负了。

说着,眼中竟不由流下泪来,拉了衣角悄悄拭去。

现在的问题是,怎样把吉庆的事告诉兰兰,不能再让姑娘痴心地等着,白白地浪费她的青春。

这件事只有云秀去完成了,但云秀实在难以启口,她打心眼里喜欢兰兰姑娘,兰兰是她的妹妹,是她的妯娌,兰兰整整等了吉庆两年,云秀心里就已经把兰兰当作妯娌两年了,有谁忍心去开口?有谁忍心让如此有情有意的姑娘伤心?

怎么把吉庆的事告诉兰兰,云秀在心里想了很多主意,编些谎话,就说吉庆死了、失踪了,或者干脆说在外边走投无路杀人抢劫被判了死刑。但见到兰兰清纯的眼眸,云秀立即把想好的谎言都压了回去。

云秀找到兰兰时,兰兰正在打字室里打材料,打字室的小门开了,兰兰从字盘上抬起头来,没想到走进来的竟然是云秀。兰兰一见,惊喜地叫起来,云秀嫂。

云秀勉强地笑了一下,站在兰兰打字的桌子前。

兰兰舒心地笑着,飞快地褪了两只袖筒,说,云秀嫂,去,到我的宿舍坐去。

云秀说,你忙吧,你的字还没打完呢。

兰兰说,不急的,走吧。

挽了云秀的手臂,就同她从打字室里走出来。

兰兰的房间在乡政府宿舍的二楼,上楼梯时,兰兰的脚步跟往常一样轻松愉快,云秀看着兰兰愉快的样子,自己的腿就沉重起来,心也沉重起来。

一间整洁的小房间,床头依旧码着一大叠书,床上,被褥枕头都叠放得整整齐齐的,窗子上,垂挂着一大串心形的折纸。

兰兰给云秀泡上茶来,然后亲亲热热地坐在云秀的身旁,说,云秀嫂,真没想到你会跑来看我,我好想你们。

云秀说,我们也想你。

兰兰说,伯母,建功哥,还有小勇小燕,他们都好吗?

云秀说,都好,都很好,都很想你。

兰兰笑着说,大家可以来看我啊,等我有时间,我一定去看大家。

云秀压着嘴唇,喝了几口茶,说实在,肚子里的话真的说不出来,说不出来啊,可是,说不出来也得说出来,必须说起来。

云秀抬头看了兰兰一眼,说,兰兰,吉庆他……

兰兰一听吉庆的名字,黑眼睛里面马上放出了光彩,说,云秀嫂,吉庆,吉庆他有消息了吗?

云秀点了点头,兰兰的目光马上湿润了,说,我知道吉庆会有消息的,他不会轻易失踪的,他不会轻易向命运妥协的,云秀嫂,你说是吗?

云秀嚅了嚅嘴唇,说,他,他——

实在是难以启口啊。

兰兰见了云秀的神色,不由收住了光彩,迟疑地说,吉庆他,总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吧?

云秀终于下定决心,对着姑娘纯净的目光说,吉庆这狗东西,是孬蛋,兰兰,你就忘了他,好吗?

云秀说得有些力不从心,找不到正确的语句表达。

兰兰一听,身子不由跳起来,问,云秀嫂,你说,吉庆到底怎么了?

云秀想把事情说得轻描淡写一些,就说,咳,这狗东西,他在城里成家了。

云秀想如果说吉庆傍了一位富婆,那样更加伤害姑娘的心,还不如说他结婚了。

兰兰一听,又气又惊,伸长了脖子,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说,你说吉庆结婚了?

云秀用无力的目光看了姑娘一眼,欲言又无言。

兰兰就哭了起来,失声地痛哭,泪流满面。这使得云秀更加无措,不知说什么,不知该如何劝劝姑娘,但兰兰越是这样,云秀越加觉得不应该耽误了她。

云秀咬了牙齿,说,兰兰妹妹,你别难过,千万别替吉庆这个薄情寡义的人难过,他没这个福气,他根本配不上你,这样没心没肺的东西,你就当没认识过他。

兰兰听了,止住了哭声,欲哭无泪的眼睛,瞅得云秀心里又酸又疼。

兰兰说,云秀嫂,你骗我,是不是?吉庆一定是杀人了,放火了,或者是死了,如果他活着,他是不会背叛我的,是不是?知道吗?两年来,每天晚上,我是背着他的名字入睡,每天早上,又是背着你的名字醒来的,他会背叛我吗?是他被叛了死刑,或者死了,你们怕我伤心,所以编出他已经结婚的谎话来骗我,对不对?

云秀叹了一口气,说,他做出这样的事来,我倒也是希望他不如死了好。

兰兰听了忍不住又流下泪来,一边流泪,一边说,云秀嫂,你告诉我,告诉我吉庆会回来的,他会回来娶我的,你知道,我已经等他两年多了啊……

云秀见了兰兰的样子,再也忍不住,陪着掉泪,一边骂着吉庆没良心。骂着,骂着,云秀就想到了建功,想到辜负她的建功,也哭得收不住。

还是兰兰先止住泪水,兰兰说,云秀嫂,好嫂嫂,你别哭,别难过,我不信吉庆是个没良心的人,他肯定遇到了什么事,他身不由己,云秀嫂,我要去城里找吉庆,我要找到他,要他亲口告诉我。

云秀一惊,说,什么?你要去找吉庆?

兰兰的眼睛里全是倔强,她说,对,我要去找吉庆,不见到他,我决不死心。

云秀说,好妹妹,你犯得着吗?这个没有良好的东西,随他去吧,千万别理他了,你不要再犯傻。

兰兰说,我已经傻等两年了,我不在乎最后再傻一次,我一定要再看他一眼,就算是最后一眼,云秀嫂,求你和建功哥一件事,求你们将吉庆的地址告诉我,我一定去找他。

看着姑娘的眼睛,云秀感觉自己已经无力拒绝了。

阳川村的干部要进行换届选举了,支部书记已经确定,经过支部成员的选举和上级组织的把关,定为李永新,这也在情理之中的,永新已经代了一年多支书的职。建功虽然没查出什么问题,但恢复职位已经不可能了,何况他个人也没了那份雄心,支部选举的时候,他投的也是永新的票。村民委员会主任得通过有选举权的全体村民选举才能产生,经过选举和团体推荐,村委会一共列了三个候选人,欣荣、林法的儿子小祥,还有振生竟然也名列其中。

自从新媳妇进了家门,美丽惨白的遗容在振生的脑子里云一样飘了,雾一样散了,除了女儿李霞,美丽几乎没有给振生留下什么痕迹。从放炸弹污赖吉庆到遗弃女儿、逼死老婆,振生的心,一天天地冷硬起来,性情一天天地张狂起来,听说喝过了人血的狗,会成为疯狗,性情几近于狼的疯狗,不知道振生是不是也喝过了人血。

村人眼里的振生,把头发梳理整齐了,西装领带穿戴起来,然而自得地走在村道上,似乎在急于展示新村长的风采。

永新受了月红的指示开始在行动上支持振生,罗列出各人的势力范围,计算各人可能赢得的选票。小祥是林法的儿子,选举的时候,肯定老子儿子一同出征,林法是老党员,在村里也有一定的威望,会有一定的支持者。小祥本来还有一只臂膀,他的堂兄弟卫武,但是卫武已经不在了,小祥就失去了一只手臂,所以他中选的可能性不大。欣荣可是后起之秀,在做人的声誉方面首先压倒振生,并且他的身后肯定还有建功在为他出谋划策,建功是老一届支书,在村里的影响力不可等闲视之啊,身后自有追随他的一帮人,这样看来,振生的竞争对手应该是欣荣了。

振生已到处放言,上级有人支持他,村里的村民也支持他,新一届阳川村的村长肯定是非他莫属了,有人跟他竞争,那里拿鸡蛋碰石头。暗地里,振生和振焕也都在积极行动,每晚上各家各户窜门,争取每一张选票。这时候,村里的传言也纷纷扬扬地闹起来,有人说振生对选民说过,填一张选票给多少钱,公开买选票;也有的说,建功在欣荣面前发过誓,要是让振生当上村长,他就不在阳川村做人了。

振生成为阳川村的新村长候选人后,竟然能够拿得出买票的钱?他哪里有那么多的钱?但有人就说了,他爸爸慕青有的是钱呢,不信瞧着,振生他们兄弟肯定是新时代的新地主。地主慕青是不是藏着老财产,别人不得而知,但振生刚娶了媳妇,并且用度绰阔起来,让人不得不心生疑窦。

这几天,老慕青的筋骨又活络起来,拄了拐杖,在村路上慢悠悠地挪动,不时停下来,扭过半颗头颅,似看非看地望一眼曾经被他统治又让他熬受了半辈子委屈的村庄。这个村子与他,似乎几经久违了,就像是自己的女人另嫁了夫婿,一下子变得那么遥远。但是如今,他竟然又有机会从容地打量村庄了,带着几分卑微又几分傲慢的心态,从容地打量从别的汉子身旁重新回来的女人。看着,看着,老慕青脸上的肌肉就扭曲了几分,掠过一丝让人不能轻易察觉的笑容。

有人记得,多年前,从窗格后探出的也就是这双眼睛,就是这份藏在眼睛深入的是似而非的笑,如何让几十年前的冬天,下了一场永远不能融化的雪。那一场大雪,把李炳木所有的家当淹埋其中,一家人在雪堆里挖被褥,挖锅盆,大雪落在他们头上,落在他们的背上,他们就用冻僵的手指在冰雪在翻挖,凛冽的寒风吹扬着焦枯的头发,雪花一瓣一瓣地停落在破烂的棉袄上,积成白白的一层。他们无言地挖着,挖着,终于挖出了被褥,被雪水浸透的沉甸甸的被褥。抬头,看看四周里白茫茫的天地,不知能够将被褥安置何处。

地主慕青的房子里,火盆里的火苗像蛇信子一样闪动,向着四周里吮舔着。地主抖抖锦缎的袄子,深吸了一下鼻子,说,哼,穷鬼,敢跟老子斗,没那么容易!

地主说完,嘴角卷过一个轻蔑的笑容,转身烤他的火炉去了。

振焕的母亲,坐在火盆边上,挺着大肚子,让小丫头给她捶背捶腿。建功的母亲,也挺着大肚子,背着被雪水打湿的沉重如铁的被褥,在雪地里一步一步地挣扎。

在村委会主任换届选举酝酿期间,又出了一件新鲜事,让众人多了新的话题。说是,村支书没几天永新收到了一份匿名信。匿名信有什么,见得多了,何况永新是村干部,收到匿名信更不稀奇了。但是,这封并不稀奇的匿名信中内容,却引起了永新家的巨澜。说是写的是月红与人不正当关系呢,与谁,还有谁呢?还有谁,那是谁呀?是谁,是谁这无关紧要嘛,重要是的永新看了,好几天都没出门没下地了。真的?永新会被气成这样?不信哪,不信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还说,匿名信字迹潦草歪斜,好像是故意不让人认出笔迹。会是谁写的呢?有人怀疑是老黄写的,她心里不服,想办法伺机报复同事。但是她想报复,直接向上级举报不就好了,干嘛写给永新呢?万一永新甘当大乌龟,写一封匿名信,那又有什么作用?

后来说,永新其实也料到了此事,月红不是轻易能管得住的女人,只是如今有人将此事写在纸页上,让哪个男人都受不了。果真,在如火如荼的竞选期间,支书永新的屋里,半夜不出人们的意料,传出了吵闹声。

第二天有人见了他们,就劝着说,你们好好的,吵什么?

两人却都不承认,向人反问,我们好好的,吵什么呀?

只是月红第二天就住在了单位,一连几天都没有回家来。

柳叶不让振焕振生他们兄弟进面厂,振生就有办法整面厂,整柳叶,他是村里的电工,关个电闸,甚至剪掉电线,他全干得出来。

柳叶明白原委,就直接找永新,说,是你的舅佬,你说句话吧。

永新说,我已经说他许多次了,就是不听,他这个人,是有点不上路,面厂的生产是大事,咳,太分不出轻重了。

柳叶干脆说,你是村支书,村里的事你说了算,我的厂里要是因故意停电受损失了,我向你要赔偿。

永新说,我再说说,振生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倔起来,谁的话都不肯听。

柳叶说,那你干脆停了他的电工,让别人干去。

永新听了一笑,说,我就知道你会说这句话,我再说说他,要是他真的不肯听,再说吧,如今村长没有选出来,村里的事不能我一个人说了算。

永新说了振生几次,但振生还是隔三差五地给面厂找岔,面厂只得做做停停,柳叶发恨,跟建功说,想办法将他收拾算了。

建功说,我去跟他说说。

柳叶说,振生会买你的帐?

建功说,试试吧。

建功找到振生的时候,振生在变压器城,正准备拉掉面厂线路的电闸。

建功走进小房,说,振生,你能不拉吗?你知道的,面厂的生意也不多,要是误了交货的日期,人家就会收单,收了单,面厂还得赔付违约金,赔款不算,下失掉了信誉,你知道,信誉可是企业生存的资本,面厂虽然只是个小作坊,但在这山村里办起来,也挺不容易的。

振生从来没听到建功说这么多话,建功以往说话总是三言二语的,不肯多说,而今他不仅多说了,语气里还有点恳求的味道。本来建功进来时,振生是背对着他的,振生到底还是有点怵建功的,人家好歹当过村官,虽然脱了虎皮,但是余威犹在。但建功说了恳求的话,振生就不怕了。

振生没好气地说,线路坏了,关了闸修理。

建功说,线路就天天坏吗?

振生说,风吹,老鼠咬,橡胶老化,能不坏吗?

建功说,振生,你做的和你想的,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我也不说破,直希望你做人有个度,为日后留个分寸。

振生听建功这么一说,不肯了,说,以前大家骂我小地主的时候,打我踢我的时候,都有个度吗?都留下分寸了吗?好笑,现在倒要我留什么分寸了。

建功说,你还是我当干部的时候提起来用的,没想到你变了,变得这么狭隘。

振生说,别以为你提了我我就会一辈子感恩,建功,我告诉你,我不怕你。

振生说着,举起手里的手电镊往高压线上一擦,高压电受击,马上跳起来,闪出一片蓝莹莹的火花,冷冷的,像振生的脸。

建功见此,不由地摇了摇头。

振生突然收了电工镊,说,要我不拉电闸也可以,你们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建功说,什么条件,你说说吧。

振生扬起一张眉峰凸出、两颊内陷的脸,露牙一笑,说,什么事情,我想你早就猜到了,你是老支书,你说的话在村里还顶用,你答应帮我选上村长,到时候,只要供电所不停电,面厂的用电就保证不停。

建功听了,没露表情地笑了笑,说,不,我已经不是支书了,我的话已经不顶用了。

振生还说,不费你多少精力的,你考虑考虑吧。

建功叹了一口气,从变压器房里退出来身来,身后的振生还在叫,明白跟你说,就算你不帮忙,我一样能当上阳川村的村长!

建功回来,跟柳叶说,面厂这样下去肯定不行了,两条路,一是不给振生干电工,二是搬迁,搬到别的地方去。

柳叶说,我早就说过了,找几个人,将他收拾一顿算了,看他还敢不敢胡作非为。

建功说,打人总归不是办法,何况大家都是在同一个村子里长大的,不说是兄弟,还是同村人,另想办法吧。

柳叶说,不给他点教训,就算他不干电工,他一样可以捣乱。

建功低首不语,若有所思。

再说小凤收了红杏学裁缝后,红杏这人手脚笨,脑子也不灵光,缝一个扣眼,师傅小凤教了好几遍,就是缝不好,指点她说上一句,还低了头呜呜地哭,小凤不想带了,但乡里乡亲的,说不出口,红杏的父母东升和桂枝也清楚女儿的斤两,心里只求小凤把他们的女儿带出徒,红杏是长女,将来找个上门女婿也容易些。这回欣荣上了候选人,两个人认为可以帮帮他们的忙,讨个欢心,让红杏安安心心地学裁缝。

桂枝和东升逢人就讨趣,一心为欣荣争拉选票,桂枝当然没有放过柳叶,在面厂,找到柳叶说,厂长啊,那年你救了我们家绿杏,我们家一直没谢过你呢。

柳叶说,把你的活干好吧。

桂枝还是不肯罢休,垂涎着脸,低声地凑上前说,你们本家的小叔振生,这些天真神气,正眼都不看人了了,是不是因为他要参加村长选举的事?柳叶呀,啧啧,我真是替你可惜,要不是月红坏心眼,这会儿她的位置还不是由你坐着,什么的干部,还不是由你干着,我说呀,你干的部,肯定比她干的部要好,好得多,哼,说什么还是本家呢!这回选举,依我看,你就不要选振生了,选上他当村长,他越发无法无天了,哪里像欣荣,做人踏实,对谁都不欺负的……

柳叶听出了桂枝话里的意思了,心里倒是佩服桂枝,还真能编说词呢,就不由冷笑一声,说,振生好歹是我本家哪,难道我不选本家,还要接受挑拔,选别人去?

说完,柳叶埋头理帐本,不理桂枝。桂枝嘿嘿、嘿嘿地讪笑几声,自我解嘲,回去揉面粉。

林法上东升家挑只上海篮,东升客客气气地让他挑,还搬过凳子,让他坐了,递上烟来,林法接过点了抽起来,坐着和东升说会儿话。

东升说,林法叔,你可是村里的老党员,是村里的柱子,这村里的事还真少不了你。

东升说得生动,林法也动了心,开口说,老了,不行了,如今是年轻人的天下,谁还把我放在眼里?

东升说,人家认为你老,你偏不认老,拿出点手段让大家瞧瞧。

林法说,咳,我哪里还有什么手段,东升大侄子啊,你可真是见笑了。

东升说,眼下村里不是就要选举了吗,你儿子小祥算一个,欣荣也算一个,你老一手拉一个,两手一用劲,都提起来呀。

林法也明白了东升的用意,站起来,将吸了半根的香烟扔在脚下,伸脚将星火辗去,一边说,选谁当村长,这是选民的权利,谁都不可以摆布左右,谁都不可以拉帮结派搞小动作,我儿子参选,是我儿子的事,我只能投好自己那一张票,谁要是打了歪主意,我就去上级揭发,破坏选举,这可是犯法的事。

东升听了,只得低着头说,是,是,林法叔你说得很是。

林法说着,背剪了双手,一步一步地踱回家去。东升讨了没趣,对着老林法的背影呸了一口,骂道,老顽固。

兰兰果真去找吉庆了。从长途汽车上走下来,随着人群向出口涌过去,走出车站,是一条横亘在眼前的大街。街上,一个个男青年穿着宽大的嗽叭裤,花格子上衣,手里提着一只录音机,兰兰知道,那录音机还有个808的称呼。有的嗽叭裤青年还骑着一辆摩托车,停在长发姑娘的身边,姑娘一步跨上车身,摩托车呼啸而去。兰兰的目光还在盯着远去的摩托车,站在街上的样子,一定傻傻的。

拿着手里的字条,好不容易找到一扇门,那是一扇宽大的铁门,兰兰按上面的门铃,按过了,里面没有响动,再按。门打开,门内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穿着睡衣,垂挂着肥大的眼袋。

女人没好气地说,吵死的吵,又是在推销什么见鬼的东西?

兰兰在门外有些拘谨,说,请问,李吉庆住在这里吗?

女人听了,塌着一张妖脸,恶声恶气地说,没有。

说完,啪地一声,将门关上了。

老女人在门内哼了一鼻,说,找他呢,没门!

门铃又响起来了,老女人只当听见,走过去,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跌坐在沙发上,用小勺慢慢地搅动浅棕色的溶液。

但是门铃还是嘶哑声地叫着,一遍又一遍,把她喝咖啡的兴致都给搅坏了。老女人不由放下杯子,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

把门打开,朝门外骂道,告诉你没人,还敢在这里搔扰,我报警去。

兰兰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我这里写的就是这个地址,没错,可以让我进屋说话吗?

没等老女人开口,兰兰已经主动走进了屋里。

老女人阴沉着脸,问,你是吉庆的什么人?

兰兰一听,笑了起来,说,我知道没有错,吉庆就在这里,我是吉庆的同乡。

老女人哼了一声,说,我知道你是谁,你不是叫什么兰兰草草的吗?你是吉庆的好相好。

兰兰说,我们过去谈过恋爱。

老女人说,那还不是老相好?你今天找上门来想怎么样?

兰兰说,我想见见吉庆,他在哪儿?你是,你是吉庆的丈母娘吧?

老女人听了,不高兴地说,我可没有生过女儿!吉庆他没有告诉你吗?我是他的老婆,他的阿桃。

兰兰一惊,瞪大了眼睛,说,哦,我的天,是真的吗?

桃婆不屑地瞥了兰兰一眼,说,今天吉庆出去了,不在家,要是有什么悄悄话,我可以替你转告吗?

兰兰低下头,小声地说,也没什么话,我只是,只是想见见他。

桃婆说,别在我面前装俏了,我又不是你的老相好,我已经告诉你了,吉庆不在家,既然没有什么话说,那你就走吧,我还有事呢,没时间陪你了。

兰兰说,我在这里等他,不会惊扰你的,等他回来,跟他说几句话,我马上就走。

桃婆说,走吧走吧,你跟我的男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兰兰伤心地说,我不会耽误你们的,就见他一面,不行么?

桃婆突然尖声锐声地叫起来,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吉庆已经不要你了,还要想赖在这里?看,你已经把我的地毯踩脏了,你们这些乡下人,真是的,我的家可不是你们乡下人的接待站。

兰兰听了,不由地说,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太难听了吧?

桃婆说,这里是我的家,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不爱听,那你赶快走,我还不要你听呢。

兰兰还是不死心,还想等吉庆。

桃婆见好歹轰她不走,就嗤地一笑,将一张可怕的松皮脸探到兰兰面前,说,你这个人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没脸皮?待在人家等人家的老公,你这是上门勾引,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要多少钱?

兰兰一惊,摇头说,没有,我没有想要钱。

桃婆嘴巴一撇,说,说的好听,不要钱,那你说,你想要什么?

兰兰说,你误解了,我什么都不要。

桃婆尖声叫起来,说,什么都不要你赶快走吧,赖在我的家里,是不是想看看我跟吉庆怎么作爱?

这个女人,怎么会这样无耻?兰兰哪里听到过这样下流的话,她的脸一下子涨得绯红了。

痴心的姑娘,辛辛苦苦地找到城里,就来看一张涂脂抹粉的老脸?就来闻一股腐脂烂粉的气味?就来听一串比腐脂烂粉还要恶臭的话?兰兰实在无法呆下去了,她的眼泪涨溢在眼眶中,她在努力地睁大眼眶,不让眼泪掉在下来,掉在这个无耻女人的面前。

兰兰突然从背包中拿出一样东西,是一只袖珍的收音机,放在茶几上,然后飞快地冲出屋去。

吉庆回来的时候,老女人趿着绣花拖鞋,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正在修理指甲。吉庆不想理睬她,换下了外衣,独自朝房里走去。

桃婆见了,突然冲着吉庆的背影,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句,她来过了。

吉庆回过头来,问,谁来过了?

桃婆见了,装出豆蔻少女的媚俏,卖着老娇,说,你过来么,过来帮我涂指甲油么。

吉庆听了,放下脸色,依旧朝房里走去。

桃婆轻蔑瞟了一眼,说,你就这么不关心吗?她,可是你梦里都在呼叫的人啊。

吉庆一听,回头惊问,你说的是兰兰?兰兰她来过了?

桃婆一听,心里一片泛酸,说,看,一下子说中了,你真的在梦里呼叫她。

吉庆走过来,焦急地问,兰兰在哪里?你快说,她在哪里?

桃婆还是不急不慢地修理着她的指甲,修着修着,吹了一口气,将指灰吹在吉庆的脸上,然后慢条斯理地说,走了呗。

吉庆急了,问,她来找我吗?她都说了些什么?你跟她说什么了?

桃老太抬头不屑地一笑,说,想听吗?那我告诉你,她说她要见你,她在赖在我们家里不走,那我就问她,她赖在这儿,是不是想看吉庆和我怎样作爱。

吉庆听了,怒火中烧,痛骂了一声,你变态!

桃婆毫不理会吉庆的怒色,摇晃着涂脂抹粉的脸,轻蔑地说,她还给你带来了东西呢,是你们的情物。

吉庆阴沉着脸,一声不响地盯着老女人。桃婆抬脚踢了一下垃圾筒,说,在里面呢。

吉庆真恨不得一拳朝这个可恶女人砸过去,但是他忍住了,他蹲下身子,打开垃圾筒的盖子,扒了一遍里面的垃圾,扒了半天,里面什么都没找到。

吉庆睁圆了眼睛,瞪着桃婆,桃婆突然哈哈一阵狂笑,说,李吉庆,你中计了,你钻进垃圾筒了,瞧你,这么凶巴巴的干嘛,我阿桃能给你房子、车子、钞票还有床上的快乐,那个乡下小姑娘能给你什么?真是的!呶,你要的东西,在这里呢。

桃婆抬手往身了一抓,抓出兰兰带来的那只袖珍收音机,扔向吉庆,取笑说,这样的破东西,就是你们的情物?

吉庆抱着收音机,定定地看着,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突然,他走过去一把抓起外衣和提包,朝门外走去。

桃老太见状,扔了指甲镊,站起来追着吉庆,说,你想去找小姑娘吗?李吉庆,你听着,你今天要是走出家门一步,你就别回来了!

吉庆理也不理,朝着门外走去。

桃婆见了,嘶声叫起来,李吉庆,你想造反吗?你要是走出去,你就把这家里的东西都给我留下来,一件都不许带出门。

吉庆听了,将手里的提包扔在门边。

桃婆见了,再气急败坏地叫,你把衣服裤子都给我脱下来,赤条条地走出去。

吉庆猛地举起手里的衣服,朝老太婆头上一掷,飞快地朝门外跑去。

桃婆见吉庆真的是走了,真的是不回头了,不由地一下子蔫了下去,抬起脚来,朝门外追去。

外面,正下着大雨,吉庆没有带伞,一头朝雨地里冲去。

桃婆撑着一柄伞,在吉庆身后高声地叫,吉庆,你回来,你给我回来!

吉庆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走进大雨中。一阵风刮过来,把桃婆手中的伞刮飞了,桃婆一屁股跌坐在雨地里,雨水朝她满头满脸地浇下来,头发衣服一下子全湿了。老女人在雨地里顿手顿足,大声地哭叫着,吉庆,你不能丢下我,你不能丢下我哇……

风声,雨声,把她的叫喊声扯成了一缕一缕的游丝。

阳川村选举的日期就要到了,为了击败振生,欣荣和小祥实行了联合。这主意还是柳叶出的,欣荣在柳叶厂里干活,柳叶真的希望欣荣当选,欣荣认为干统票的事不光彩,犹豫不决。

柳叶焦急地说,都什么时候了,再迟疑,振生就要得逞了。

欣荣说,还是让他去干吧。

柳叶说,要是他干了,我这个厂还办得下去吗?

欣荣无奈,只得答应和小祥统票。

选举的日子,由乡政府的干部下村统一发放选票,选票发到哪里,就有各路的候选人跟票跟到哪里,跟票的作用是看选举人填写选票,乡里乡亲的,选民碍于情面,在跟票人面前不得已选上他们原本不愿意选的人,并且其中还有一些黑幕交易,需要跟票人把关。乡政府干部在村级选举中见惯了这样的事情,嘴上命令,不许跟票,但有人还是跟着,也就随他们了。振生和小祥两家都有人跟票,欣荣的爸正堂也想让欣平去帮欣荣跟票,欣荣不让去,说自己就算选不上,也不能做这种事,跟票可是违法的。

选举过程中出乎欣荣意料的是,小祥一面与欣荣搞强强联合,但他是软性子的人,耐不住振生的引诱,在暗地里又与振生统了票,可振生却又在背地里留了一手,表面是同意与小祥统票,暗地里对他势力范围内的选民另外吩咐,只填单票,不得填小祥,结果振生得到了小祥的选票,小祥却没得到振生的选票。选举的结果是,振生和欣荣是同等的票数,一张不差,小祥却少了几票,首先落选了。在同等选票的两个候选人中,由谁当选为阳川村新一届的村长,发票重选,选了一遍,还是得票数相等,没有选出结果。看来,只能由上级定夺了。

村民见了如此的情景,都纷纷议论说,那还不是振生当选,月红在乡政府里。

有人就说,兰兰也在乡政府,兰兰肯定帮欣荣。

当下又有人接下去说,月红有关系呢,兰兰还是小姑娘,哪里抵得上人家。

听的人偏没听懂,还问,月红有什么好关系?

说的人看着问的人,不屑地白了问的一眼,不再说了。

这几天振生突然没了踪影,村路上不再看到他踌躇满志的身影,不知上哪儿了,说不定又搞什么地下关系去了。欣荣却安安静静地在面厂里干活,虽然村长人选就在他和振生两人之中,但这事给他带来的欣喜显然不大,下了班,他还是喜欢给小凤捡个布头,给儿子讲个故事。小凤也催他,是不是去外边探探风声,但是欣荣不去。

欣平要去城里做工了。欣平在家里一直呆得很闷,顶职工作眼看不可能了,兰兰又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欣平是一个丢了理想和目标的人,在村子里都抬不起头来了。幸好在广播里听到了城里招工的消息,欣平一阵高兴,约了村里的几位年轻人,一同去应试,欣平文化不错,一试,就试上了。欣荣就把欣平把欣平送上车,欣平从车上探出头来,和他哥哥道别,眼镜后的目光总算有了点亮色,做哥哥的欣荣见了心里高兴,叮嘱欣平进城后好好干。

阳川村的村委会主任,果然不出大家的所料,上级的红头文件批下来了,批的是李振生。地主李慕青的儿子成了一村之长,村民在有人忿忿不平,但这也是选举产生的,不平归不平,李振生还是理所当然地上了任。

李振生当上了阳川村的村长,当下称肉买酒,盛情答谢支持他的选民。在酒桌上,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似乎他当上的不是小小阳川村的村长,而是一方帝主什么的。老慕青也极其兴奋,多少年了,他们家在村里一直被人压制着,如今总算可以重新吐气扬眉了。他差不多还在喉咙里卡着一句话,那是电影中反派角色的一句台词,不好说出口,意思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吧!

酒席摆了好几桌,来的人却不多,永新也没来,振生去叫过几次,永新就是不来,不知是有意回避,还是因为这几天还在和月红在斗气。

酒桌上,老慕青一时高兴,也忘了医生叮嘱的禁忌,喝两口酒,加上儿子当选的兴奋,当晚血压骤升,又昏迷了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熬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蹬足归西了。

村里有不少是受过地主压迫的人,就说,李振生当村长,老子乐得蹬了腿。

李慕青才蹬腿,大媳妇莲花不是穿衣守孝,而是积极地进行着寻宝行动。村里人都在说了,他老公爹藏着大量的银元,振生娶媳妇买选票,就少不了他爹的支助,振焕和振生都是他的儿子,凭什么只给振生,却让振焕受穷。这话公公在时不好说,如今死了,再不说,可就全让振生得了去。莲花急冲冲地把箱子翻过了,把床下也看过了,甚至连灶膛也没放过,但哪里见着了银元。

月红见嫂嫂这样不象话,说,我爹还尸骨未寒呢,你们一个一个成了什么样子?

莲花把脖子一梗,说,说得好听,这家当,说不定全让姑娘给搬去了。

月红气得说不出话来,扭过头去不再睬她嫂嫂,由她闹去。焕振也看不过去,斥他媳妇说,再闹我揍你!

莲花这回却偏不买丈夫的帐,说,你狠心的兄弟姐妹把家当全私吞了,让我跟着你一辈子受穷,有本事你别对着我吼,向他们把属于你的那份东西要回来!

振生劝说,大嫂,我们把爹送上山,有什么事再慢慢说。

莲花一见振生就更加来气,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这没良心的,你听着,你好歹把你哥的那份子吐出来!

振生的新媳妇黄芬嘴皮子也不错,见兄嫂骂他丈夫,也就不客气地说,你说清楚了,我们可得了你们的什么东西?

振生赶紧把她拉过一边去,说,这里没你的事。

莲花还要撒泼还要骂人,振焕见实在看不过去,就扇了他媳妇一个巴掌,莲花这下更加不得了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骂起来,一只一只的狼啊,吃人不吐骨头的狼啊,把金锭银元都吞进肚子里了,吐出来,吐出来,把我们的一份给吐出来,不吐出来,肚肠烂,心发黑!

天哪,哪里还有心思想着她的公公还停尸在床。她的大头儿子阿宝把他妈哭当成了看热闹,一旁斜眼瞧着,嘿嘿地笑着,玉妍见了,赶紧把她哥哥拉到房里去,关起门来。

老慕青总算被呜呜咽咽地送上山了,但到底有没有留下财富在振焕心中也是个谜,虽然他当作众人的面扇了他媳妇,但他心里也认为兄弟振生独吞了他爹留下的东西,那个晚上他爹把他们兄弟叫去房子的时候也说起过这件事,说是谁给他生个孙子他给谁多少钱,如果他不是私藏着银元什么的,他哪里拿得出那么多的钱?但老头子没留下一句话就死了,他手头的东西肯定全被振生拿去了。至此,振焕和振生兄弟两家的关系一直不太和睦。

待振生把庆祝上任村长的喜宴摆过,把送葬老爹归西的丧宴摆过,再以胜利者的姿势踱步来到面厂门前的时候,看到一把铁锁挂在大门上,早已人去楼空了。

阳川村的面厂搬到白河镇以后,挂了一个乡镇企业的牌子,柳叶要建功当厂长,建功不肯,他说他答应过云秀,面厂上了轨道,他还是帮云秀种地,建功决定了的事,谁也劝不过来。柳叶管理了一段时间后,因为天海身体不好,需要照顾,女儿春芳正在上小学,就由欣荣当了厂长,柳叶还是负责技术。

由于资金、设备等原因,面厂始终没能盘大,是白河镇上的一家小厂,十几个工人,两间厂房。

吉庆离开桃婆后,听说凭自己的实力在城里也开办了一家小公司,听说效益还不错。

兰兰从城里找吉庆回来后,不久后换了一个工作单位,而且很快就找到对象结婚了。

永新和月红离婚了,月红还在乡政府上班,永新带着儿子东东在村里,月红当上了乡政府计生办公室的主任,苦苦追求的梦想,总算如愿以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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