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6336100000002

第2章 从村子里面走出来

开了年,闲暇的冬日便跟随旧的年岁过去了。村里,各家各户又都开始思量新一年的活计。建攻和永新已在外边联系上了一批经济林苗,天气转暖时就运进村来,各户便抢着购买,你家五十,我家一百,纷纷荷锄往自留山上种树去。

建功有一件事想了许久,才与永新说,村里的茶厂,闲置在那里,总不是个办法,是不是承包出去?

永新听了,马上附和,我也早这么想了,再不想办法,设备都快成烂铜锈铁了。

村里干集体时建立了一处加工茶叶的作坊,村里人习惯叫茶厂,搞单干之后设备一直闲置着,再不想办法利用,眼看滚筒、辗茶机都快生锈腐烂了。

建功和永新说到了一处,便召集村里的干部开会研究,决定承包方案。到会的听了,都一致赞同承包。其实干部有干部的心里算计,集体资料设备承包出去,承包人上交了承包款,他们的误工工资就不用发愁了。当下征求村民的意见,也是一致通过,村民见有人办了茶厂,采了茶叶有人购买,有钱挣,谁不乐意?最后集体商定了承包期、承包款,决定承包期为五年,承包款一万元,签订承包合同时预交三千。

村里有好几户想承包,只是不知五年中至少能不能挣出一万块钱,心中还没底,都还在家中盘算。

事情还在未决中,吉庆忽然风风火火地找到他哥,说,哥,我要承包茶厂。

建功听了,正色地说,你少胡闹。

吉庆说,哥,我可是认真的,我要承包,我要承包茶厂。

建功说,你一个光棍汉,拿什么承包?

吉庆说,只要你们答应,承包款我会想办法的,哥,你一定要帮我!

建功说,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再说你是我弟弟,就算你跟人家一样承包,人家还以为是我操作的呢,你就别动这番脑筋了,安安心心把地种好吧。

吉庆见哥哥不仅不帮他,还泼他的冷水,就不高兴了,说,我想做点事业呢,你不但不帮我,还阻挠我,说什么我是你弟弟就不能承包,要是这样的话,我还不如不是你弟弟呢。

建功一听吉庆的话也有些动火了,说,你怎么越来越不懂事?简直不像话。

云秀听到了他兄弟俩的话,忍不住对建功说,你这村支书能干到什么时候,好歹也帮家里人一回吧?

建功本来就被吉庆捅出了一肚子火气,只是不好跟吉庆尽情发作,见云秀插话,便发泄了了出来,恶狠狠地跟她说,没你说话的份,滚一边去!

吉庆见他哥如此这般不讲道理,还凶了他的嫂嫂,心里气得受不了,重重地跺了一下脚,转身走了。

云秀被建功训斥,可是还不知趣退却,建功回到屋里,她想了想,又开始朝他说,你帮永新,你帮振焕振生,让吉庆打一辈子光棍吗?他想承包茶厂,想承包茶厂怎么了?是你的弟弟又怎么了?

建功阴沉着一张老虎脸,见婆娘竟然还跟他唠叨,那还了得,随手就捞起一只脸盆什么的,用力往地一摔,啪,搪瓷脸盆摔在地上,瓷片飞溅,被摔坏的脸盆飞得好远。

过了几天,承包茶厂的事还没有动静。这天早上,吉庆捧着个粗瓷大碗,正蹲在屋檐下吃汤面,抬起头,看见他哥哥建功远远地朝这边走过来。吉庆心里生着气他哥哥的气,就装着没看见,继续低着头吃面喝汤。

建功却不避吉庆,径直走过来,他妈看到了大儿子,说,吃碗汤面吧。

建功说,刚吃过,你们吃吧。

老妈听了,不依,说,一碗汤面,哪里就把你胀死了?

勺了一碗面,底下窝了个蛋,端给建功,硬要他吃了。建功只得接过来,与吉庆一同吃起来。

建功一边吃,一边跟吉庆说,吉庆,还生哥哥的气吗?

吉庆听了,挪了一下身子,背朝着哥哥,不理会他。

建功并不计较,跟弟弟说,我想好了,吉庆,我决定帮着你承包茶厂。

吉庆一听,觉得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赶紧放下饭碗,说,哥你说什么?你真的愿意让我承包茶厂了?

建功宽容地一笑,跟眼前的弟弟说,吉庆,你也不小了,好好干,干好了挣几块钱,也算做点事了。

吉庆这回听真了,高兴得跳起来,说,是,哥!

有了建功帮衬,吉庆承包茶厂的事就不费多少周折了。只是建功说了,吉庆承包是吉庆的事,交村里的承包款一分也不能少,预交三千,五年的合同是一万。说实在的,吉庆家里连三十块钱也拿不出来。

建功说,只要你争口气,好好地干,事情总会有办法的。

建功去了一趟镇上,回来说谈妥了,镇信用社答应贷款,明天就去办手续。

第二天一大早,吉庆就换上干净的衣服来找他哥一起出门。云秀找出一只纸箱,把她养的两只老母鸡捉住了,关进纸箱了,让兄弟俩带上,说不定能换个人情,建功还买了一条大前门的香烟,与吉庆一同去找信用社的主任。

有建功出面,事情就好办多了,没到中午,吉庆就拿到了五千元贷款,三千元是预交款,另外两千让他作收购茶叶时的流动资金。吉庆后悔上次说过的话,说什么不做建功弟弟好了,有心想跟哥哥道个歉,建功却不计较,领着吉庆回村,把合同签订了,再如数把承包款交了,让他像模像样地着手经营茶厂。

清明前后,茶园里的茶叶一派新绿,正是采茶的时节,有了吉庆的茶厂收购新叶,村里的老少都早早上了各家的茶园采茶。茶叶采回来,可以马上过称,卖给茶厂,吉庆做生意守信誉,对谁都不扣半斤一两,茶叶过称后马上付现钞。村里人信得过他,采茶时也尽捡上好的嫩叶,让吉庆做出好茶,打开好销路。卫武他们小兄弟也在厂里来给吉庆帮忙,拿多少工资他们不在乎,只要吉庆干好了事业,他们就一起有了脸面。有了一班帮衬的好兄弟,吉庆的茶厂生产红火起来。

这时候村里还传来了一件好事,说是乡政府要招聘一名计划生育干部,条件是热心工作、能读懂文件的妇女。

和招聘的消息一起来传过来的,说的是招聘对象就是阳川村的柳叶。柳叶上过电台、上过报,是县里的英模,算是有名气的人物了,乡政府不招聘她,那还招聘谁?众人说,柳叶总算没有白风光一回,这回好运气来了,马上就捧上干部的饭碗了。

人们再碰到柳叶,就学着电影里的样子,叫,柳同志,你好。

柳叶骂,好,好,好你的头,再瞎叫,看把你的嘴巴打歪了。

骂归骂了,构叶的心里到底美滋滋的。

建功也听到了传言,见着柳叶的时候,就笑着说,恭喜恭喜,都快成干部了。

柳叶身子一偏,乜斜着眼睛说,就是,有人眼里还没我呢。

建功说,需不需要去乡政府走走。

不想柳叶哼了一声,扭过屁股,挺直腰背走远了。

建功走过茶厂,看到地上的竹席里全铺着茶叶,绿盈盈的,碾茶的机器隆隆地转动着,制茶人在炒作着。吉庆经营茶厂,建功尽量不插手进去,不想阻碍他的营作。

吉庆看见了建功,从包装袋里撸了一把茶厂,给建功看,说,哥,你看这茶的质量怎么样?

建功看了看,闻了闻,说,不错。

吉庆说,带两斤新茶回去泡吧。

建功赶紧摆手说,不用不用,你嫂会炒制的。

吉庆知道哥哥的脾气,也就不说话了,将手里的茶叶放回原处。

建功问吉庆,有什么困难吗?

吉庆摸了摸脑袋,说,就是资金还不够。

建功说,我回家去问问你嫂,家里积着多少,再想办法给你借点。

一时卫武看到了建功,走过来说,建功哥,要不你也来茶厂干吧,这烘茶的缺个人手。

建功说,不行不行,我不能来,要是少个人,回去问问你叔,还是让他老人家来给你们压压阵。

卫武听了,说,我叔,那个倔老头。

乡政府招聘干部的传言过来不久,一天,阳川村果然来了一个人,还是乡政府的副书记,姓杨,叫杨昌盛杨书记。

杨书记来到阳川村,村里人见了,说,肯定是给柳叶下通知来了。

杨书记进村后没有去找支书记建功,而是去了永新家。永新老婆月红背着竹篓戴着凉帽,正在准备锁门,锁了门,上茶园采茶去。见杨书记来了,赶紧开了门,热情地将杨书记请进屋去。

杨书记走进屋,问月红,永新呢?怎么没看见永新?

月红说,吃过饭上菜地喷农药去了,就会回来的。

说着拿出新茶,为杨书记沏上茶来,茶叶如针,茶水纯清,茶叶在杯中慢慢舒展,吐出汤头。

杨书记端起茶杯泯了一口,赞道,好茶!

月红赶紧说,自己炒的,谈不上好,杨书记好是喜欢喝,就带两斤去。

杨昌盛四十出头的一个人,皮肤黑黝黝的,脸上留着许多麻窝,听了月红的话,杨书记就打着官腔说,一枝一叶采也来不容易,我怎么能无功受禄呢?

月红说,哟,杨书记啊,你说这话可就见外了,你能吃乡下的东西,还是看得起我们。

杨书记说,没想到永新的老婆还挺会说话的,你这张嘴巴放在家里可是可惜了,要是下乡干计划生育什么工作,可大有用场。

月红说,瞧你杨书记说的,我哪里有那样的福气?

月红一边说着,一边赶紧捉住老母鸡,杀了,为来客热腾腾地烧起饭来。

一边,月红又赶紧去村里小店买酒。小店是月红她大哥振焕家新开的,振焕的老婆方莲花坐在店里,见姑娘月红来买酒,说,来客人啦?

月红问,我哥呢?

莲花说,上自留山种树苗去了,人家都办厂了,抱那块宝贝土疙瘩,不知能刨出什么聚宝盆。

月红说,给我拿酒吧,什么酒最好拿什么。

莲花说,是贵客吧?

月红不理他嫂嫂的话,拿了酒,递过钱去。

莲花见了钱,推辞了一回,说,一家人,太见外了吧。

月红一心想到让杨书记一个人坐在屋里,见嫂嫂不接钱,便手里的钱依旧放回衣袋里,提酒回家去了。

莲花本想到推辞一下,显示一回自己的气量,没想月红果真不给钱了,心里不由一阵发疼,骂道,狼,十个姑娘九只狼!

村里都知道,月红对上边来人总是特别热络,何况这次是为了柳叶的事,柳叶可是月红娘家的叔伯兄嫂呢。

柳叶自己也听到了杨书记来考察的消息,心里高兴,想着自己快成乡政府里的干部了,心里美滋滋的,对春芳说,你妈当了国家干部,你可是干部子女了,将来转了户口,找上工作,再找一个脱产的男人,你丫头可就一辈子享福了。

柳叶也就没有再上山采茶,在家里把自己收拾了,等着杨书记上门来考察她。

杨书记这边热酒热菜,正吃喝得快活。好个月红,一口一个杨书记,人比酒温度高,一条肥鸡腿,一杯暖肠酒,杨书记都飘飘欲成仙了,哪里还顾得上等候在家的柳叶。

杨书记啃着鸡肠,满嘴流油,眯着眼睛,说,你们永新对你好么?

大嘴巴里喷着酒气,麻子在脸上欢快地跳动。

月红笑嘻嘻的,一脸娇媚,跟杨书记说,好,我们家永新可好,特别是开过会从上边回来,接受了你们的教导,就更好了。

杨书记说,那晚上,可好不好哇?

月红听了,心里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事情,就装出害羞的样子,说,杨书记,你可真会开玩笑。

杨书记见了她的样子,不由张嘴哈哈大笑起来,说,我这人嘛,就喜欢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哈哈。

杨书记在月红家热烘烘、香喷喷吃饱喝足了,竟然没有去找柳叶考察,从永新家走出来后,就回去乡政府去了。

柳叶在家白等一天,没见来人,心里不由犯了嘀咕,会出什么意外吗?不过人家书记来一趟了,是不是就算考察过了,何况这应该是已经敲定的事情,不是我,会是谁呢?这样一想,柳叶就将自己心头的阴霾扫了去,依旧丽日高照,晴空万里了,只一门心思等候上班的通知。

东升的老婆也天天上山采茶,东升不去,桂枝她就领着大女儿、小女儿去。大女儿红杏跟着妈采茶,小女儿绿杏采了一把,不愿采了,坐在树荫下,拿了根枝丫,逗着蚂蚁玩。

桂枝见了,就嚎起来,懒鬼,你还想不想吃晚饭?

绿杏装着没听到,继续坐着不动,桂枝见了,捡了颗石子朝绿杏砸过来,不想砸得准,竟然砸在绿杏的后脑勺上,绿杏被砸痛了,放开喉咙哇哇地大哭起来。

桂枝见状,慌了手脚,跑到绿杏跟前,说,死鬼啊,快让我看看,有没有洞?

绿杏将身子扭过一边,不让她看,桂枝再走过去,绿杏又扭远一点。桂枝见了,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不要你采茶叶了,你玩你的吧。

桂枝返回茶地里,绿杏继续蹲在原地,蹲了一会儿,看到一颗红红的野草莓,采起来吃了,甜甜的,然后就去林子里找野草莓了。

桂枝采着茶叶,一边想着将茶叶卖了钱后,该买点什么东西,卖得好,给自己扯段裤料,给红杏和绿杏一人买双胶鞋,桂枝做鞋不在行,不在行怎么了?有胶鞋穿不也一样吗?要是东升看着母女添衣添裤的恼火,就给他称只蹄胖,炖得香喷喷软酥酥的,母女几个也喝口油汤,嘻嘻……

桂枝正美滋滋地想着,忽然,啊地一声尖叫,把桂枝吓了一大跳,一听,叫的不是别人,是绿杏。不好,绿杏肯定出什么事了!桂枝急忙扔了背上的竹篓,任凭竹篓里的茶叶全散在了地上,循着绿杏的叫声跑过去。跑上山坡,只见绿杏张大着嘴巴,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看到了母亲,嘴里才好不容易叫出来,蛇,蛇!

老天,是蛇!桂枝一听有蛇,吓手脚都抖索起来,一边说,蛇祖宗蛇太公啊,你可千万不要动,千万不要动……

桂枝放开嗓子朝茶园呼叫起来,打蛇啊,快来人打蛇啊!

茶园里一同采茶的人听到求援声,跑过来几个男人,手里提着锄头木棍,跑到绿杏跟前,三下二下,就把蛇打死了。用木棍将死蛇挑起来,一看,还是一条五步蛇,乌瞅瞅的,可怕的斑纹,足足有三四斤重,要是果真被咬上一口,说不定就没命了。

桂枝看见了长长的蛇身,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捂住一颗扑扑乱跳的心,半天站不起来。

遭遇了这么一劫,绿杏再不敢满山乱跑了,低着头回到茶园,跟在妈妈和姐姐身后,乖乖地采茶叶。

傍晚,桂枝将茶叶背着回来,走进茶厂,见卫武在过秤,桂枝笑着肥脸,说,卫武啊,给你桂枝大嫂过秤,码子可得平点,多称出几个星子。

卫武看着桂枝和她跟前的两个女儿,开玩笑说,哟,一拖俩,还是使用童工呢。

桂枝听了笑骂,呸,你裤裆里的家伙才一拖俩使用童工呢!

卫武笑着检查了一下桂枝竹篓里的茶叶,说,桂枝大嫂,你这茶叶采得也太差了,枝棍留得太长了,还和了不少老叶片,要是卖这里,得打个折扣。

桂枝一听卫武要给她的茶叶打折扣,急了,说,卫武,还真看不出,你是这么做人的?我还指望你过称多给个斤两,没想到你还要给我的茶叶打折扣。

卫武说,看看这篓里的茶叶,我们收下了得重新捡过挑过,跟采的工夫还差不多,要不是看在你桂枝大嫂的面子上,这样的茶叶,我们还真不能收。

桂枝说,这又不是你卫武的茶厂,你充什么好佬耍什么威风?要扣我的斤两,没那么容易,走一边去,让吉庆出来跟我说话!

卫武见桂枝一点也不识好歹,就说,我们厂长出去办事情去了,这会儿不回来,你要是不卖茶叶,背回去好了,别的人等在那儿过秤呢。

桂枝听了不由破口大骂,吊儿郎当的东西,打几天工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了,告诉你,桂枝我见的人多了,还真没见到你这么翻脸不认人的家伙,跟老娘我过不去,你还嫩着,扒下裤子数数你裆里有几根屌毛!

桂枝骂归骂,茶叶还是卖了。卖完了,提了空篓,再骂两个女儿,再瞪着白眼站在这里,把你们两个也卖了去!

骂骂咧咧地,领着两个女儿回家去。

回到家,见东升抱着一只茶缸,晃悠悠地挺在门前的一把椅子上,不由将背上的竹篓往上一扔,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东升被吓了一跳,手里一晃,扑了一身茶水,赶紧拍了拍衣裤,骂道,我还没死呢,你嚎什么嚎?

桂枝一边哭,一边说茶叶被打了折扣的事。

东升听了,面无表情地说,他们扣了你的茶叶,你跟他们嚎去,在家里作什么鬼叫?

桂枝还要哭,东升叫道,烦死了,还不赶快烧饭去,想把老子给饿呢?

桂枝见东升凶了,不由收住了眼泪,恨了一句,也不指望谁给我出气了,怪我这命,嫁了个狗屁老公!

桂枝站起身来,见红杏绿杏还呆呆在站在跟前,就凶一声,还不抱柴提水去!

红杏绿杏乖乖地去抱柴提水,东升依然晃悠晃悠地喝茶。

桂枝做完了饭,心头的一口气到底还是憋不住,一时省起家里前几天刚刚丢了一只老母鸡,当时就怀疑是让卫武他们一帮吊儿郎当的东西偷走了,偷去烧了炖了,吃夜宵下酒了。只是一来没有证据,二来大家平时也还有说有笑的,不意思说出口,如今卫武不识好歹,把她的茶叶打了折扣,减了斤两,再怎么也忍不住了。当下,桂枝饭也顾不上吃了,朝着茶厂破口大骂起来。

偷我的鸡,吃我的肉,全得瘟病,全不得好死!让你们满嘴生蛆,浑身长毛……

东升当作没听见,取出酒瓶酒盅,先落下两杯酒,再扒了两碗饭,一抹嘴巴,反剪了双手,若无其事地闲逛去了。

桂枝狠狠地骂了一通,还嫌骂得不过瘾,干脆回家取了菜刀、刀板,往村路上一路走去,一边走,一边骂,骂一声,菜刀在刀板上剁一下,再骂一声,再剁一下。

偷吃了老母鸡的人,都得鸡瘟,嗵!吃再多的茶叶也治不了也救不了的鸡瘟,嗵!都是短命鬼,短命鬼,嗵!短命鬼短命鬼,老子娘都是短命鬼,嗵!……

村里人见了,说,瞧这个泼妇的样子,阳川村的体统都让她丢尽了。

一个人又说,别看她张狂,这是个泥性的人,揍她一拳,马上会瘪得不成样子的。

卫武也听到了桂枝的骂声,听着听着,就听出了端倪,不由怒火冲天地跟吉庆说,臭婆娘,让我去揍她!

吉庆赶紧拦卫武,说,你瞧你,一个大小伙子,怎么跟妇人一样的见识?

卫武再遏制不住,推开吉庆,挥了一圈手臂,红着眼睛说,她骂我不要紧,随她怎么骂,我的老子娘能让她骂么?

卫武朝桂枝追奔过去,追到她的跟前,一把夺了她手里的刀板菜刀,用力一甩,甩在水沟里,然后怒冲冲地拎起拳头。桂枝见状,吓得抱了头就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家里,赶紧掩了门打上门闩,缩在门角边一动也不敢动,让两个都看呆了,刚才还骂骂咧咧不可一世似的母亲,这会儿遇上了老虎还是恶狼?

桂枝抱头逃蹿的时候,东升正走在村道上,也看到了,说,臭婆娘,有人教训就好,老子倒省了一回力。

桂枝骂街骂过之后,一天,她们家的老母鸡竟然回来了,还领着一群小鸡,吱喳有声,母鸡小鸡一同啄食。原来老母鸡在她家柴屋的角落里下了一窝蛋,失踪孵小鸡去了,扳开柴屋中的稻草杂物,那角落里还留着一堆蛋壳。

桂枝见老母鸡领回来这么多小鸡,也就忘掉了她骂人和差一点挨揍的事,高高兴兴地喂养起一群从天而降的小鸡。

有人知道了,忍不住指着桂枝说,唉,真不知道谁得瘟病,谁嘴里生蛆呢。

桂枝对此却呵呵一笑,说,他们没偷我家的老母鸡,谁能保证他们没偷过鸡,谁又能保证他们将来不会偷鸡?

村里人说,还是嘴巴省省吧,再把人惹急了,你往哪儿逃?

可没有拳头扬在跟前,桂枝就满不在乎了,说,什么追呀打呀,屌毛还没出齐的家伙,说不定还想跟我桂枝老嫂好一回呢。

无赖无赖,村妇最无赖。

吉庆承包的茶厂,离村里的小学不远。晚上,学生们回家了,学校的老师闲着,就走来吉庆的茶厂,看茶厂制作茶叶。

走进茶厂的老师姓赵,叫赵兰兰,二十来岁的小姑娘,细瘦的身子,脸孔白白的,扎着两根小辫,一笑,脸颊上会飞出两圈红晕。

兰兰走到吉庆跟前,吉庆正在从烘箱中端出干茶,回过头来,看到了赵老师,马上笑着打个招呼,赵老师好。

兰兰笑着,声音柔软地跟吉庆说,吉庆你好,叫我兰兰吧。

吉庆说,赵老师来我们茶厂,真是太难得了。

兰兰说,晚上没事,过来看看呗。

兰兰走近盛茶叶的箩筐,看着箩里的新叶,好奇地问,那些市场上的茶叶,都是这么加工过,再包装起来拿去卖的吗?

吉庆赶紧说,是啊,是这样的。

兰兰再走到干茶箩前,捡了几粒,凑在鼻子下嗅了嗅,说,好香。

吉庆听了,拿过来两袋新茶,递给兰兰说,赵老师,你拿去泡吧,刚出火的。

兰兰见状,赶紧摆着手说,不行不行,你们要卖钱的,我不能拿。

吉庆豪爽地说,咳,挣钱也不在乎这么一点嘛!

吉庆一定要把茶叶按在兰兰的手里,兰兰拗不过他,就接住了,一边说,吉庆,你果真能成为报纸上说的万元户吗?

吉庆把头一昂,说,挣钱算什么,男子汉就图干份事业!

这个吉庆,说得大言不惭,不想这话却让兰兰老师再从头看了一遍吉庆,还说,吉庆,你真行。

说着,兰兰要看炒茶的工序,吉庆就耐心地指给她,这里是滚筒,那里是辗茶机,还有烘茶箱……

炒作茶叶的大伙看到了兰兰,都朝她笑笑,打个招呼,赵赵老师好。

卫武正在辗茶机旁,见了兰兰,先叫了一声赵老师,再朝她扮了个鬼脸。彼此同在一村,都是熟人了,兰兰便走近卫武的身旁,看他辗茶。

吉庆继续介绍,嫩叶先装入滚筒,滚筒架在旺火上一圈圈转动,把茶叶炒透,叫杀青,炒过的茶叶倒出来,趁热在辗茶机中辗成形,晾过,再端入烘箱烘干,制茶工序不很复杂,但要制出质量好的茶叶,必须每道工序的火候都恰到好处,特别是杀青,杀老了不行,杀嫩了也不行,还千万不能让第新叶捂了,捂红的茶叶是不中用的。

几个人正说着话,欣平来到了茶厂。欣平进门,跟谁都没有打招呼,径真朝兰兰走去,说,原来你上这儿了,让我好找。

兰兰一听,转过头去,爱理不理地说,谁让你找我了?

欣平见兰兰不愿理他,就赔着笑脸说,你晚上出门,跟我打个招呼嘛,人家是关心你。

兰兰冷冷地说,谢了,你还是少关心吧。

兰兰这么一说,欣平在众人面前没了面子,讪讪地说,看你,人家关心你还有错吗?

兰兰大概不愿理会欣平,就拎着吉庆送她的茶叶,跟吉庆卫武他们打了个招呼,撇开欣平,扭头就走了。

欣平见了,到底不甘心,尾随追了过去。

欣平在追求兰兰,这件事村里的人都知道,欣平虽然现在在家务农,但等他爸在供销社退休后,欣平就顶替上去,顶了老子的职,欣平就不用务农了,也是位端脱产饭碗的人物了。兰兰啊,你不要把鼻子翘得老高,人家欣平,可是个准脱产呢,你还是个代课教师。

这样一来,准脱产欣平追代课教师赵兰兰,实在是情理中的事情。

看着欣平和兰兰两个人走出门去,吉庆心里不知为什么,竟然涌上一股酸溜溜的潮水,伸手抓过一把茶叶,揉碎了。

卫武看见了,蹿到吉庆身后,笑着说,怎么了你?茶叶好好的,没犯着你,干嘛揉碎了?

没想到吉庆竟然吼道,没你的事,辗茶去,再说我揍你!

卫武在吉庆身后伸长脖子吐了个大舌头,不敢说了,乖乖地回到辗茶机旁。

招聘乡干部的事,柳叶到底是白欢喜了一场。上边的通知是来了,但招聘的对象,不是她柳叶,竟然是月红。柳叶听到了消息,急了,逮住建功,也不讲究在什么场合了,心急火燎地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建功说,我不是早说需要探探风声嘛。

柳叶气得一跺脚,说,我知道,没人会关心我!

柳叶不由分说地冲到月红门前问罪,月红对来人却是早有准备的,见柳叶来了,丝毫不见紧张,笑嘻嘻地站出来,提着嗓子叫一声,柳叶嫂。

柳叶的眉毛都倒竖了,眼睛里喷放着怒火,气汹汹地责问月红,招工的事情,你在背地里动了什么手脚?

月红听了,越加笑了起来,把自己笑得一团和气的样子,不急不缓地说,我不也跟你一样,呆在家里种田养猪,我能动什么手脚?招聘干部,那是乡政府的事情,他们爱招谁就招谁了,你我怎么知道呢?

柳叶站在月红跟前,咬牙切齿地说,月红啊,好你个月红,往日里我把你当个人看,没想到你不是人,真的不是人。

月红说,柳叶嫂,你要是有什么想不开的地方,就上乡政府去问问乡里的领导吧。

柳叶听了,从鼻子里嗤地冷笑一声,说,还有什么好问呢?肯定早已吃足你下的迷魂汤了。

月红听了柳叶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正了脸色,说,柳叶嫂,你这话可得罪人了,你我好歹是一家人,我是看在你是我娘家兄嫂的份上,才跟你说这些话,要是换了别的人,我早就不跟你客气了。

柳叶说,少跟我来你这一套,你嘴巴再硬,底子里是怎么回事,大家都是明白的,月红,你听着,我再跟你说一声,你太过份了!

月红听了,就再笑起来,说,招去做的也不是什么好工作,计划生育,也就是抓大肚皮,吃苦受累不说,还要得罪人,你要是爱去,我去跟乡里的领导说说,他们要是肯了,就让你去做好了,我还不想去受那个罪。

月红到底是会说话的人,你硬梆梆得将枪矛投出去,她见硬的不行,就拎出个棉花垫子来阻挡,枪矛都扎进棉花堆里了。

柳叶跟月红争论了一通,见争不出什么名堂,只得转了身子,抬脚走出门去,走之前,还是恨恨地再骂了一句,白看你了,你是只狼。

争过骂过了,人到底是悻悻的,走在村路上,有些怕见人,怕见到曾经冲着她叫柳干部的人。

不久,月红去乡政府上班了。当了干部的月红,烫起了头发,穿上了高跟鞋,还买了一辆自行车,崭新的小凤凰,学起来骑着,一早骑着出门,傍晚再骑着回家。

柳叶看见了,只有把牙齿咬碎的份。

妈妈当上了干部,最让东东开心的事情,是妈妈有叶会把他带在自行车的书包架上,带着他去妈妈上班的小镇上玩。一路骑过去,人家看见了,说,东东,你都成小干部了。

东东抱紧妈妈的腰,问,妈妈,什么是叫干部?

月红说,干部是做工作的。

东东再问,什么叫工作呢?

月红说,妈妈的工作是抓计划生育,什么叫计划生育?计划生育就是将生孩子计划了,不让生一大群小鬼,只生一个宝宝。

东东哦了一声,说,妈妈的工作就是管人家生宝宝,那,妈妈管不管自己生宝宝呢?

月红一笑,说,妈妈只生东东一个宝宝。

东东再说,那,小燕的爸爸妈妈生了两个宝宝,小燕的爸爸妈妈就不是干部,对吗?妈妈。

月红说,小燕的爸爸也是村里的干部,跟妈妈不同,小燕的妈妈不是干部,是群众。

东东摸了摸脑瓜,还说,妈妈,我知道了,小燕家有两个宝宝,所以小燕的妈妈不是干部,那春芳家只有一个宝宝,春芳的爸爸妈妈一定都是干部了。

东东提到春芳,春芳的爸爸妈妈,月红马上就想到了她的妈妈柳叶,就说,看你,问个不休,烦不烦?

母子俩一边骑着车,一边聊着,来到了小镇上。小镇上的人比阳川村多多了,房子也多多了,还有街,还有百货商店,妈妈牵着东东走进百货商店,给东东买了新衣服,买了铅笔橡皮,还买了一只蓝白条子相间扁扁的小水壶,小水壶挂在东东的脖子上,走起路来,小水壶就在脖子上一晃一晃的,太好看了。妈妈还带着东东进馆子店了,去馆子店吃馄蚀。馆子店里的阿姨穿着白白的长褂,像医院里的医生一样,馄蚀馅又香又嫩,上面撒着胡椒面,可好吃了。晚上,妈妈再带东东去电影院看电影。在电影院看电影,可舒服了,不用自己带凳子,院子里面有一排一排的椅子,又平又滑的椅面,长着铁的椅腿,坐在上面稳稳的,怎么摇都摇不动。电影院的天花板好高,窗子好长好大,还挂着长长的窗帘。哇,还有那么大的银幕,妈妈说那叫宽银幕,东东还是第一次见到宽银幕。放电影时看不到放映员,也看不到放映机器,有看到一束亮光,从后墙高高的窗口里射出来,射在银幕上,银幕上的人全都又高又大,比村子里放映的大多了。看电影的时候,还有一位伯伯坐在妈妈的身边,妈妈让东东叫书记伯伯,东东就叫了一声书记伯伯,书记伯伯笑眯眯的,跟妈妈说,哟,你的孩子都这么大了,真看不出。妈妈听了,就跟书记伯伯笑嘻嘻地说,是呀,我是老太婆了呀。书记伯伯就笑着说,要是老太婆都你这样,我就不要大姑娘了,就要老太婆。他们还说什么,东东看到电影里的人物已经活动起来了,就再没心思听他们讲话。但是感觉他们好像没看电影,在暗地里还是轻声地说笑,并且说得很开心。还有一点让东东挺纳闷的,就是,电影院这么大,书记伯伯的手怎么会没地方放呢?每次换片的时候,电影院里的灯亮起来,东东都看到书记伯伯长着黑毛的大手放在妈妈的大腿上。

几天以后,永新的家里出了件事,他们家里的肉猪养在猪圈里,永新早上喂食的时候还好好的,中午从地里干活回来,再去喂食时,却发现肥猪已经口吐白沫死了。

永新虽然觉得这猪死得有些蹊跷,但死了就死了,还有什么办法让死了的东西活过来?永新就没有声张,叫了位邻居帮忙,把死猪扛上山埋掉了。过了几过,不知怎么回事,村里的人都知道他家肥猪被毒死的事情,并且开始议论纷纷,议论到后来,就猜谁是下毒人,猜来猜去,只有柳叶最合适,月红抢了柳叶的干部,柳叶忿恨,趁永新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拿毒药把永新家的猪给毒死了。

柳叶知道了,气得吃不下饭,要去跟人家分辩。天海说,自己知道自己就行了,你去说,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柳叶听了,想,关键时刻,还是天海稳得住阵角,刮目看了他一眼,说,那帮人也太缺德了。

天海不跟柳叶讨论人长人短,说,吃饭吧,身体是自己的。

过了几天,兰兰依旧上茶厂玩。吉庆看到她,似乎有什么话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就说,上次带去的茶叶吃完了吧?吃完了,再拿些去。

兰兰笑着说,我把茶叶当饭吃?两包茶叶,够我吃一年了。

吉庆一听也笑了,不禁有些脸红,说,那是。说着,便弯下身去拔弄得筐里的茶叶。

兰兰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就问吉庆,你们茶厂,茶叶的销路怎么样?

吉庆赶紧说,还行,还行,先前炒的全卖出去了,余下的,也不成问题。

兰兰说,吉庆,你真行,都快成企业家了。

吉庆听了,嘿嘿地笑了两声,一只手顾着抓后脑勺。

两个人说了好一会儿茶叶上的事,竟然再没看到欣平来找她,晚了,兰兰才起身回校,吉庆说,我送你。

兰兰说不用了,才几步路。吉庆却拿了手电筒,坚持把她送过去。

两个人在路上走着,谁都没有说话,直到兰兰说,谢谢你,我到学校了,你回去吧。

吉庆才惊觉果真到学校的门口了,心里想,怎么这条路就不能长一点呢?看着兰兰开门进屋,处着她跟他摆手再掩了门,再到她的窗口的灯光亮起来,看着她的窗帘掩起来,他再呆了一会儿,心里竟然有一种陌生的喜悦与兴奋,暗笑了自己一回,才转身回厂。

日子一茬茬地过,谷雨过去,茶厂就不再收购茶叶了,吉庆带了干茶去城里销售。

忙种季节来的一天,建功竟接到通知,要去城里开会。云秀看到了通知,说,城里的领导,都是不事穑稼的人,怎么选择大忙天开会?

建功说,大忙天,县里的领导就得来给你种田吗?

云秀说,季节不会等人的。

建功说,才几天,耽误不了什么。

建功走了,虽然建功说土地里的活等他回来看做,云秀却不肯耽搁,农活耽搁不得,耽搁一天,说不定就耽搁了一季,耽搁了一季,说不定就耽搁了一年。

忙种的日子里,每天天不亮,云秀就起床做饭,早早地吃了,让小勇自己去上学,把小燕交给她奶奶,自己去犁地、耙田,种作物。

云秀家还有半亩田在山坡下,山路仄狭,耕作机开不过来,只能靠锄把。云秀把泥地翻挖了一遍,再放进水,筑了田垅,举起铁耙,把田泥一遍遍地耙,直到把泥土耙得细碎。和了水的泥土粘在一起,一耙下来,举不起来,只觉得耙重有千斤,云秀使了吃奶的力气,汗水湿透了衬衣背心,裹在身子上。

这时,东升牵着牛晃悠晃悠地走过来,经过云秀家的水田前,看到云秀独自一人在耙田,拉住牛停下来,朝她看了一会儿,说,让我家的牛给你耙一下吧?

云秀知道东升在跟她说话,但她才不愿理那个人,就装着没听见,继续低头耙她的田。

桂枝挑着稻秧走在东升后边,看到丈夫停步站在云秀家的田垅前,知道丈夫不会有什么好心思,又看见云秀不愿理他,便笑他说,自讨无趣了,是不是?

东升因为讨了无趣,胸中正塞入了硬块,正想出气,见自己的婆娘桂枝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便朝婆娘吼道,放下秧担,让老子揍你!

桂枝见到老公盛怒的样子,把其余没还说的话都生生咽了回去,涨红了一张脸,愣住了,果真放下稻秧的担子站在那里,东升倒牵着牛再晃悠晃悠地往前走了。

月亮都快起山了,云秀才把田整好把秧苗插完。在溪水里把粘满污泥的腿洗了洗,挑着空竹箕回家去。

一踏进家门,还来不及吐口气,就听到小勇和小燕在哇哇地叫饿,云秀放下担子说,怎么不去你奶奶家吃饭?

小勇说,奶奶病了,躺在床上呢。

云秀吓了一跳,赶紧问,奶奶得了什么病?怎么样了?

小勇摇摇头,说是不知道。

云秀再顾不得什么,心急火燎地赶到婆婆那里,看到婆婆正躺在床上呻吟。

原来是早上着了风寒,感冒发烧了,虽是小病,但老年人受不住,说是浑身骨头散了架,身子又酸又软,一整天未进点滴了。

云秀赶紧安慰老人说,不要紧的,我这就去给你找医生买药。

赶去邻村找赤脚医生,却说是去别的村给人看病了,没办法,云秀只得折回来,去振焕的小店里问有没有治感冒的药,振焕的老婆方莲花说没有什么,也就只有几颗安乃静。云秀说,就买几颗安乃静吧,掏钱时才发觉来时太慌张了,没带钱,却又不想在莲花面前讨赊账的人情。

正为难的时候,月红刚好走了过来。晚上没事,月红就来兄嫂处走走,没想到却救了云秀的急。

月红见了云秀一时的窘相,知道她遇到了急事,就打开皮夹,掏出一张整十元的票子,塞给云秀,一边说,云秀嫂啊,可别忙坏了身体。

云秀本来并不愿接受月红的人情,但婆婆的病情迫急,也就顾不了许多,只是低声说,要不了这么许多的。

月红却说,拿去,拿去,不就几块钱嘛。

月红大概想想显示她与众不同的身份,只是云秀却没有时间细想了,身不由己地接下月红的钱,赶紧买了药,跑回家去给老人服用。

走时,想到不想欠莲花他们的人情,却又欠下了月红的人情,心里不由发堵。

跑去婆婆那里,婆婆还在一声接一声地呻吟,云秀的心不由让她叫得发虚。

婆婆好歹挣扎起身坐起来,云秀一手端水一手拿药,让老人吃下去,说吃下去就好了。婆婆拿药含在口里,再在杯子里喝了一大口水,伸了几次脖子才吞下。躺下,云秀问婆婆想吃什么,婆婆她说只想喊水,云秀就再倒了水服侍她喝了些。

过了一会儿,婆婆委屈地说,怎么还不见动静呢?只怕这药丸是假的,是骗人的。

云秀安慰着说,哪有那么神效,再待一会儿就会见效的。

婆婆忽想到了什么,支起头来,问,小勇和小燕呢?这么晚了,孩子肯定是饿了,都是我,偏在这时候生病,让你顾不了活计,顾不了孩子。

被婆婆这么一问,云秀难免担心起孩子来,两个孩子,都还没吃晚饭呢。婆婆就催云秀过去看看孩子,云秀也想过去看处,可是,去了那头,又丢下了这头,而且更担心的还是婆婆,真是进退两难。想了想,说,妈,要不,你干脆去我屋里吧,白天晚上也有个照应。

婆婆听着有道理,挣扎起身,无奈头晕目眩,走不了路,云秀一咬牙,说,妈,我背你。

弯身将婆婆背起来,走出门去,再锁了门,背着老人往家里走去。云秀的个头还是婆婆略高,背着老人,老人的一双脚就拖在地上,一步一步往家划去。

走了几步,云秀就禁不住浑身冒出汗来,咬紧牙根,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每走一步,都得使出浑身的力气,婆婆过意不去。

婆婆说,秀,放下我,歇歇吧。

云秀不肯,她知道,说,妈,我没事,你再坚持一下吧。云秀知道,自己若是把人放下来,泄了力,只怕再也背不起来了,宁可咬牙慢慢地往前移。

一步、二步,背上重若千斤,每走一步,云秀都好不容易地抬起腿来。几十米的路程,却简直走了半辈子般漫长。

好容易将婆婆背上床,云秀不由身子一软,摊坐在地上,再也站不直了。

婆婆流泪了,说,秀,都是我害了你。

云秀勉强笑着,有心老人让开心点,就说,谁叫我是你的媳妇呢?

婆婆听她这么一说,不由也破涕笑了,说,我这个老太婆今生还算有福,有你这么个好媳妇。

小勇和小燕已经睡着了,两个孩子都和衣躺在床上,一头一个,肚子都瘪瘪的。

云秀最担心的还是婆婆,怕老人有个闪失,用手撑着地勉强站起来,出门去园子里找了一大把紫苏、薄荷,再烧水冲了一大盆药汤,端去房里,把婆婆从头到脚抹擦了一遍。热汤浴过,老人说感觉神气舒爽了些,不再像先前那么难受了,云秀听了,总算吐了一口气。

一会儿,受尽病楚折磨的老人渐渐睡去了,云秀将水盆毛巾收拾一下,心里想着,不能让孩子饿着过夜,饭是不能吃了,吃了饭就睡胀在胃里,自己也不想吃饭,就去厨房中生火煮起稀粥来。一边煮粥,一边给自己洗了澡,还将换下的衣服在灯下洗了,洗完,锅里的粥也就熟了。云秀去房里把小勇和小燕轻轻地揉醒,让他们再吃点东西,自己也喝了一碗。孩子吃完睡下,婆婆醒了,出了一身大汗,看来没事了,说有点饿。云秀高兴地端来稀粥,一口一口给婆婆喂下。婆婆吃完躺下了,云秀才在婆婆脚边缩下身子,才合了一会眼,天已经大白了。

建功第三天傍晚才回来,回到家,云秀已瘦去了一大圈。建功却说,我说过我回来再种田,你呈什么强?

云秀见丈夫这么说,心里有些委屈,看了建功一眼,也不说话,依旧生火做起饭来。

不久,吉庆从城里回来了。茶叶卖得不错,把贷款还掉一些还余些钱,就给各人都买了份礼物。他办厂挣了钱,想给家人一份开心。给小勇小燕买了文具,给他哥建功买了一把电动剃须刀。

建功见了,竟有些不悦,说吉庆,才开头呢,就这么浪费钱。

吉庆笑着跟他哥解释说,几样小东西,不用几个钱的。

最后拿出送给嫂嫂的礼物,从包中拿出来一看,却是一件轻柔滑手的衬衣,桃红的颜色,圆领,领子上有木耳的绣边,太漂亮了,漂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吉庆说,嫂,这是乔其纱的,城里的大姑娘都兴穿这个,你也穿一件。

云秀抖着看了看,对吉庆说,吉庆,你弄错了吧?买这么鲜艳的衣服给我?我,我穿得出去吗?

吉庆笑说,这还鲜艳?人家城里八十岁的老太太还穿大红的呢!

云秀摆着手说,不行不行,你拿回去放着,留着给你媳妇穿吧。

吉庆装着生气的样子,说,嫂,你要是不喜欢,爱送给谁,你就送给谁吧。

云秀听吉庆这么一说,赶紧说,嫂嫂我不是那个意思呀。

一旁的建功,竟然跟着接着腔说,是吉庆的心意,你就穿吧。

云秀比试着新衣,叹了一口气,说,我活到现在,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呢,更别说穿了。

吉庆还不忘给兰兰送份礼物,送什么给兰兰,着实让他伤了一番脑筋,不能太低俗,低俗了让姑娘瞧不上,但又不能太昂贵,昂贵了自己买不起不说,兰兰也肯定不会接受的。最后挑了一只收音机,收音机才有手掌般大小,兰兰晚上一个人,寂寞,就放了收音机让她听。

晚上,吉庆在屋里仔细梳洗了一番,换上洁白的衬衫和城里买的皮鞋,偷偷地照了几回镜子,还拿出梳子梳理了头发,再把收音机放在口袋中。

吉庆对妈说,妈,我去看看卫武欣荣他们。

妈笑着说,去吧,去吧。

吉庆走出门时,又照了一遍镜子。儿子的举动,怎么逃得过妈的眼睛,看来,这小子终于也添心思了。妈看见了高兴,悄悄地藏在心里乐。

兰兰就住在学校里,教室旁边的一间房,前边是办公室,后边架了一张床,就是卧室。吉庆来到兰兰的门外,只见窗口的灯着,一抹淡黄,看来,姑娘肯定在屋里了。

兰兰在屋里干什么呢?给学生批改作业?看书?兰兰,会想到吉庆吗?

吉庆站了好一会儿,迟疑着,不敢抬手敲门,不知为什么,或许怕自己太冒昧,或者怕兰兰不理自己,或许怕……

小伙子犹豫不决地站在姑娘的门前,抬起手来想敲门,抬了手却不敢落下去,撩了一把额发,抬起头来,看到姣月当空,银光四溢。这时,几缕黑云游过来,挡住了明月。月下的吉庆正好叹息,黑云已经知趣地游走了,千江有水千江月,吉庆一拍大腿,对了,不能辜负了这么美好的月亮。

决心已定,吉庆抬手敲门。待了片刻,门内传来姑娘略带警惕的声音,哪位?

这软柔的声音,正是兰兰的,这声音,让吉庆多少遍地魂牵梦萦,如今真切地响在了耳边,听着,小伙子心脏跳动加快了,血液在脉管里沸腾。

吉庆赶忙说,我,是我。

他还尽量把语调压成漫不经心的样子,努力掩饰内心的激动。

兰兰竟然马上听出了是吉庆,说,吉庆,这么晚了,找我有事吗?

吉庆说,能不能把门打开,我有话跟你说。

屋里响起兰兰起步的声音,声音近了,近了,啪地一声,门开了,兰兰姑娘站在灯光下,站在吉庆的面前,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穿着一件大红的套头毛衣。

吉庆愣愣地看着姑娘,不知道如何是好,直到兰兰笑着说,看你,呆在门外干什么,进屋吧。

吉庆走进兰兰的房里,看到书桌上的书、笔、日历摆放非常整齐,她刚才肯定正在桌前台灯下看书,一本书还在桌上摊开着。

吉庆在兰兰搬过来的凳子上坐下,兰兰微笑着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看来,兰兰还是挺关心人的,知道他这些天不在村里,吉庆赶紧说,就在今天。

兰兰再说,生意还好吧?

吉庆说,还好,还好。

兰兰拿来搪瓷杯和茶叶,端起开水瓶,给吉庆倒了一杯茶,说,看,杯子里的茶叶还是你给的呢。

吉庆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案几,说,你看这么多的书?真是位女先生。

兰兰说,还不是跟你们一样的,不过是中学毕业。

吉庆说,我把老师教的几个字都快忘了,兰兰老师,你什么时候得教教我,给我补补课。

兰兰笑着说,吉庆,你说有话跟我说,是不是就是来请我补课的。

吉庆赶紧说,不是,不是。

兰兰问,那还有什么事吗?

吉庆听了,却又摆着手说,没事,没事,路过这里,随便过来看看。

兰兰哦了一声,说,是这样,那么你找我是没事了?

吉庆急了,说,有事,有事。

到底是什么事,却又说不出来。吉庆,许多的话你不早在肚子里准备好了么,见到了日夜思念的人,怎么就噎住的了呢?

兰兰看着吉庆的窘相,就笑了,说,要是有事,你就说嘛,看,都这么晚了。

吉庆站起来,一只手捂着口袋,局促地站在姑娘面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在城里带了只收音机回来,你看看,你喜欢不喜欢,要是喜欢,就放着听听。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收音机,递给兰兰。兰兰见状赶紧摆手,坚决地说,不行不行,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吉庆说,你晚上空闲的时候,打开听听新闻,不值几个钱的。

兰兰听了,正色说,你带回去吧,我不会收下的,你再这样,我可就要生气了。

吉庆见了她一脸坚决的样子,无奈,只得依旧将收音机装进口袋,告辞出门。

第二天,吉庆给茶厂做事的分了工资。卫武笑着揍吉庆一拳,说,哥,你发了!

吉庆说,要发大家发嘛。

卫武说,去了一趟城里,长了什么见识?

吉庆说,咳,城里有什么好,不如我们乡下。

卫武说,不会吧,城里还是乡下好?

吉庆说,城里全是高楼大厦,人生活在高楼的影子里,阳光都见不到,还有,城里人看见了一只苍蝇,就一个劲地叫起来,苍蝇,苍蝇!你说,苍蝇有什么稀奇,我们乡下遍地都是苍蝇。

卫武笑着说,看来,你真是长见识了。

吉庆再说,城里车子特别多,满街跑,满街都是车子,什么样子的车子都有。

卫武听到车子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摸着后脑勺,说,有辆车子多好,开着满街跑,太神气了。

吉庆说,好好干吧,干好了,我们也买车子开。

吉庆找林法付工资,一直找到了他们家的苗圃里。四五亩地,种子全都叶芽了,有板栗、方柿、核桃、银杏。吉庆过去时,林法在理埂头的杂草,小祥和娟在掀盖在芽苗上的薄膜。

他们弯着身子干活,没有看到吉庆,吉庆就站在地头,刚要打招呼,只听得小祥粗着嗓子在凶,小祥说,还不赶快把薄膜掀掉,想把苗木都捂死吗?

娟受了委屈,小声地分辨说,我不是在掀吗?

小祥听娟这么说,就更加大声训斥,怕干活吗?不愿干活给我滚一边去,谁稀罕你一斤半两力气。

娟无端地受到丈夫训斥,不由一阵心酸,眼睛里的水就关不住,抬起一只手抹起眼泪来。

吉庆见到了,心头不由地叹了一口气,想,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肯糟踏自己的媳妇呢?一面又想,小祥夫妇要是知道自己的家私被我听到了,会不舒服吧?这么一想,吉庆就抬起脚来,装作跑过的样子,从小祥家的田地前走过去。

刚要走时,小祥抬起头来,一眼看到了他,叫了声,吉庆,你回来了?

吉庆见避不过,就笑着说,小祥啊,我正要找你们呢,原来在这里,来,让我看看你们的苗木。

娟见了吉庆,偷偷地将泪水抹去,强装笑脸朝他笑了笑。

吉庆走进地里,蹲下身子,看了一回地里叶片毛绒绒的苗芽,指着跟小祥和娟说,把这个培育好了,就是钞票哪。

小祥说,也就是几块血汗钱,哪里比得上你,滚筒一转,钞票滚滚来。

吉庆说,哪里有有容易的事情,不也是几块辛苦钱。

一时林法看到了吉庆,就从地的另一头走过来,说,吉庆,生意做得怎么样?

吉庆笑着说,还行呢。

吉庆说着,与林法挨着,在埂头坐下来,一边从衣袋里拿出几张钱,塞进了林法的手里,说,林法叔,这是茶厂给你的工资。

林法将泥手在衣摆上死劲擦了擦,点了一遍手里的钱,说,不用这么多吧。

吉庆说,多出的一点,是给你的补贴。

林法说,不行,我不能多拿,该拿多少我拿多少,不能要你多给。

林法说着,将多余的几张塞还给吉庆。吉庆说,林法叔,才几块钱嘛,没有你们照应,我哪里赚得到钱。

林法说,你才开始创业,不容易的,手心必须捏得紧一点,把厂办好了,那比什么都好,你林法叔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你们不嫌弃,还给一个派得上用场的地方,该我谢你们呢。

吉庆知道林法是个倔老头,不肯要的,再怎么说,他也坚决不会要,没办法,只好将他塞回的几张钱又放回了口袋。

一老一少两个,坐在田埂,林法说,吉庆啊,你是小年青,要走的路还长着,不嫌林法叔嘴烦,我们就聊几句。

吉庆说,林法叔,你这样说就见外了,我什么时候嫌过你?

林法说,我知道,你跟你哥一样,也是上不欺老下不欺小的,这就叫做人,出世容易做人难,这做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是年年月月积累起来的,往后,你还得多向你哥学着点。

吉庆说,我哥也是个听不进话的,做事太专断了。

林法说,你哥他不容易,如今好歹把阳川村这碗水端平了,你们一家人,该多体谅体谅他。

吉庆还是不服气,说,我哥在家里跟家外两个样子,家外还好,在家里就爱使脾气,一天到晚阴沉沉的脸孔。

林法说,你哥其实组织能力挺好的,我的老眼看好了,如果有用人才的地方,你哥真是位人才,可惜在山沟里埋没了。

吉庆说,对,我哥就是脑瓜不开窍,部队退伍回来的那年,公社招人他不去,偏钻在这山沟里刨碗和着泥巴和着沙的饭。

林法说,唉,这就是你哥的脾气,他就是这样的人。

吉庆说,就是,就说我嫂吧,她那样的贤慧人上哪儿找去,我哥还专门给她气受。

林法说,吉庆啊,别看你在主持经营茶厂,其实大事小事都压在你哥的肩膀上,他在家里耍耍脾气,也是难免的,什么时候跟你嫂说说,你和你嫂,都别跟你哥顶牛。

吉庆说,我嫂凭什么受我哥的气?我看,我嫂才不容易,才苦呢。

吉庆说的话,娟都听在耳朵里,不由从地里抬起身来,看了他一眼。

一时,小祥走过来,说,吉庆,晚上去我们家喝两盅。

吉庆说,你们这么忙,我怎么好意思打扰?

小祥说,不忙不忙,让娟早点回去烧就是了。

吉庆说,改天吧,改天我做东,约你们上我们家去吃饭。

小祥听了,笑了,说,吉庆,上你们家?你还没有屋里人呢,总不能让你老妈忙吧?

吉庆一听也笑了,说,那我赶紧找吧,找好了,马上就请。

小祥说,瞧吉庆这个样子,怕心里已经有人了吧?

林法听了,正色地说,立业是大事,成家也是人生大事,吉庆,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再让你妈操心了,赶快找好了结婚吧。

吉庆说,林法叔,我知道,但这事最急不来呀。

聊了一通,吉庆从小祥家的地里走回来,心想里,不祥这个人,也是个人物,明明还在生气,一转眼跟自己说说笑笑了,像什么事都没有了,怕跟哥哥建功一样,也是苦着媳妇的人。

吉庆从林法家的地里回来,走在山路上,看着两旁田地里黄的麦穗绿的禾苗,身心舒畅,就在路旁拔了一根毛茸茸的草,拿在手里把玩,一边把玩一边走着。

振生在地里翻马铃薯,一锄挖下去,翻起一大块泥土,泥土里裹一颗颗圆溜溜的薯豆。美丽背着小露露,蹲在地里捡薯豆。挖地的时候,振生还不敢十分用力,怕再伤着腰。一时,看到吉庆衣着光鲜地走过来,不由地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美丽本来还想跟吉庆打下招呼,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大家毕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村人,但是看了丈夫的脸色,到底不敢开口,低了头顾着给薯豆扒泥土,再一颗一颗地装进竹箩里。

振焕一家在地里割麦,莲花和玉妍割麦,振焕在打斗里打麦,玉影牵着阿宝捡麦穗。

阿宝摇晃着硕大的头颅,弯下身去捡一个麦穗,半天都抬不起身子,玉影便拿了麦杆打他的肥屁股。阿宝就捂着屁股,叫道,妈,妹妹欺负我。

莲花就骂道,不好好捡麦穗,半块麦饼也别想吃。

振焕拎起一捆麦子,高高地扬起来,啪,打在打斗上,把老婆儿女的叫骂声砸得粉碎。

过了一会儿,阿宝又叫,妈,我口渴了。

莲花把手里的镰刀一扔,嘴里说,烦死了烦死了。一面走去埂沿,把挂在南瓜藤架上的水壶取下来,递给阿宝。一时,看到走在山路上的吉庆,悠悠闲闲的。

莲花返过身来割麦,忍不住说,哼,甩什么狗尾巴,看能甩到什么时候。

莲花说过后看振焕,见振焕依旧顾着卟嗵卟嗵地打麦,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对着玉妍说,瞧你爸的样子,土地公公一个。

振焕不理她,莲花心头越加憋得难受,再嘟囔一声,还凶煞神似的,人家兄弟两个,把村里的财产都吞光了,口袋都撑饱了,就你们兄弟黑头黑脸地往泥巴里扒屎。

玉妍割了一揖麦子,放下来,然后跟妈妈说,妈,你还是割麦吧,别嚼人家长短了,小心又把爸给惹火了。

莲花本来心头不畅快,听了女儿的话,就马上借题发挥起来,叫道,反了反了,女儿教训起老子娘来了,振焕,你生的好女儿,刚刚解了襁袍布,就不把老子娘放在眼里了,再不教训她,待长大了,那还了得。

振焕转过身过,啪地一声,将打完麦子的麦禾扔在地上,吼道,闭上你的臭嘴!

莲花见状,吓得卷了舌头,赶紧割麦去了。

一场忙种,抢收抢种,累得人腰都直不起来,农活却不给人喘气的时候,苗秧刚种下去,杂草已经丛生了,烈日当空,是锄草的好时机,草根离土,被太阳火火地烤一烤,很快就焉了,让地里的禾苗油滋滋地长。

云秀整天搁在地里,肩上手臂上都晒脱了一层皮,脸晒得黑黑的,婆婆看见了,说,秀,你也歇口气,农家的活,干到哪一天都是干不完的,别累坏身子。

云秀一笑,说,妈,别担心,我能干。

白天,云秀钻在苞谷地里锄草,一畦一畦地锄过去,汗水不停地从发梢从脖项落下来,落在泥地里,偶尔停下手脚,抓起一只衣角,抹一遍湿漉漉的脸,然后继续低头锄草。

建功只顾着那块宝贝自留山,自留山上种下去的苗木已经成活了,大热天里,挑着两只水桶,在山沟里汲了水,再挑去山顶,清澈澈的山泉水,一勺一勺地浇在苗木的根部,一棵一棵地浇过去。一天几十个来回,乐此不疲。

建功忙着苗木,稻田也顾不上了,稻田里的水供应不足,禾苗就会枯死。大旱天里,水渠里也只剩下一涓水了,各户便轮流灌水,一亩田灌下来,需要个把小时。一户一户地轮流,有的人家轮到的时候,已是深夜。就算是深夜,也得守水,要不眼看稻田干裂、稻秧干死吗?

晚上守水,建功不去,说,干死就干死算了,买农药化肥合计起来,比市场上的米价便宜不到哪里去。

云秀到底舍不得田地里的禾苗,建功不去,她去。一个人坐在月光下的田垅上,听着四周里蛙声蓬勃,看着泛着亮光的水缓缓地流过来,流进她家的稻田里,滋润着干涸的土地,心里装满了少有的闲适与惬意。心里说,我都听到秧苗拔高的声音了。

月光洒银,野风送香,萤火虫在稻叶间一闪一闪地飞动,云秀抱住双膝,一动不动坐在田垅上,不由地回想起儿时的夏夜,那时,父亲的臂膀宽厚,母亲慈和地给女儿摇扇纳凉,小小的云秀,会唱许多好听的山谣。可是,一转眼什么都过去了,昔日天真的女孩,如今也是有儿有女的母亲了。

云秀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想着,眼睛里有晶莹的水滴滚出来,跟草尖上的露珠一样透澈。

夏日的一天,吉庆妈说自己这几天胃里胀鼓鼓的,吃了东西不消化,胀气,听人说拿桑叶煮了当茶喝能消气,就让吉庆去桑地里采几片桑叶回来煮汤。吉庆正穿着背心短裤躺在凉椅上纳凉,听了他妈的话,说,还是等太阳落下去再出门吧?

妈说,你看你,采几片桑叶还推三搡四的。

吉庆听了,就从躺椅里站起身来,穿了一双拖鞋,就朝门外走去,出门没过多久,就采了一大把桑叶回来。将桑叶交给老妈,进屋拿了一本书,依旧回到躺椅中。

没有想到的事情,就在吉庆采桑叶的时间里发现了。

吉庆从桑地里采了桑叶,拿着回来的时候,经过振生家的门前,振生媳妇正在奶孩子,旁边一只大黄狗扒在那儿伸着大舌头在喘热气,振焕的大头儿子阿宝正盯着看他婶的奶子。

吉庆本来不想跟这家人打招呼,美丽却抬起头,主动地跟吉庆说话,吉庆,采这桑叶呢,你们家养蚕了吗?

吉庆见此,也就不好意思再回避,答她一句,我妈胃胀,听说桑叶能消气,采几片回去煎汤。并随口问道,振生他不在家吗?

美丽说,他下地了。

才说了这么两句话,吉庆就走了过去,走远了。

就在这时在躺椅里看着书的时候,听得轰地一声巨响。

他老妈耸耸耳朵,从灶间跑出来,说,谁家放这么大的爆竹?

吉庆说,不像是爆竹吧,像是采石头的人家放炮。

说了两句,他妈已经煮好了桑叶汤,凉在那里,自己坐来吉庆身旁,用晒干的稻秧编草辫子,把草辫子编长了,再缝上,缝成草垫,草垫软绵绵的,坐在上面纳凉挺舒服。

忽然听说振生的家里响了炸弹,那一声巨响原来是炸弹爆炸。吉庆问,振生家里怎么会响炸弹呢?

别人说,听振生他们说,炸弹是有人故意放的,放在他们家的门后,振生从山上回来,开打门进屋时,炸弹就响掉了。幸好他们家的狗走在前面,振生自己走在后面,走在前面的狗被炸得皮开肉绽,当场就死了,振生被飞过来的铁片划了几下,只是受了点轻伤。

吉庆说,不会吧,谁会上他们家去放炸弹呢?

吉庆妈也皱了眉头,说,是啊,总不会是他们自己制作的炸弹响掉了吧?那家人,天杀的,全都炸死才好。

吉庆说,妈,话不能这么说,没伤着人就好。

不久,镇上的派出所接到报案,马上就组织人员来调查这起爆炸案件。经过调查发现,炸药是自制的,一只墨水瓶里灌着硝酸硫磺,其中还加入了不少碎铁钉头,看来,放置炸弹的人是有心置人于死地的。

派出所的干警当下寻找行凶人的线索,其中一项就是调查有宿怨、而且会自制炸药的人。

山里人,会制土炸药的人不少。山里的植物时常受野兽侵害,制了土炸弹,设下诱饵,轰地一声,炸到过不少野猪獾子。前年的冬天,村里人还炸到一头二百多公斤的大野猪。

调查的人就把会制作土炸药的村民一个一个地列举出来,说,凶手逃不出这张名单。

有人说,吉庆也会制炸药。

前年猎野猪的时候,吉庆和卫武他们都去了,并且上山的时候,炸弹还是吉庆负责的。

通过排摸,调查的范围渐渐地缩小,有几位列在名单上会制炸弹的村民,纷纷拿出案发之前没到过作案地点或根本没有作案时间的证据,况且素来与振生家毫无怨仇,也就一个一个地被排除掉了。

渐渐地,调查人员将视线重点放在了一个人的身上,谁,李吉庆。第一,他会制造和使用炸药;第二,有人看到在爆炸发生之前他从振生家经过;每三,他素来与振生不睦,并且两家还有世仇。

吉庆被押进派出所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那天,他正在屋里和老妈一起吃中饭,小燕也在,蹲在一条高凳子上夹菜。穿制衣的突然进了屋,给吉庆戴上了手铐,并且在他屋里一阵翻搜。

老人吓得搂着小孙女,一边哭骂,你们这是怎么了?我们吉庆又没犯什么罪,你们凭什么给他戴手铐?

来人一阵翻找之后,别的没有找到,倒找到了一只空墨水瓶,举起来,得意洋洋地说,看,这就是证据!

建功和云秀得到消息赶来的时候,吉庆已经被押进了警车,老人在哭天喊地,小燕在奶奶怀里吓得瞪大了双眼。

警车呼啸而去,老人摊倒在地上。

建功和云秀扶起老人,建功安慰说,妈,你放心,吉庆不会有事的。

来不及再说什么,建功拉起一辆自行车,就赶去镇里。

建功急冲冲赶到派出所的时候,所里的人说警车没有停留,直接将嫌疑人送去县公安局了。

在派出所里,建功对着干警气汹汹地说,我弟弟到底犯了什么罪?乱抓人,你们可是要负责的!

所里的人说,看你是阳川村的书记,要不,就凭你乱说话,把你也关起来。

建功知道跟他们争辩没用,只得拉着自行车从派出所里出来,一边恨这些干警草操定案,一边思量着如何解救吉庆。

在县公安局,吉庆接受审讯,办案人问,某月某日某时,你在干什么?

吉庆想了想,便将去桑地采桑叶,回来经过振生家门前的说了一遍,吉庆说,说我放炸弹,我总要有办法把炸弹带过去,当时我经过他们家的时候,只穿着背心短裤,手里拿了几片桑叶,炸弹能藏在哪里?况且,我根本不可能走进他们家屋子里。

调查的人说,有谁可以证明你没有带炸弹、没有走进他们家屋子里?

吉庆想了想,说,美丽,振生的老婆何美丽,我从他们家门前经过的时候,她正在门前奶孩子,她的跟前还有振焕的儿子阿宝,他们都看见了。

办案人听了,一笑,说,李吉庆,你还是老实交待吧,何美丽已经作证了,证明你从桑地下来的时候,一手拿着桑叶,一手拿着别的什么东西,并且借口口渴了,上他们家去喝口茶,进过他们家的屋子。

吉庆听了,圆瞪了双眼,骂道,她真的是这么说的?这个臭婆娘,她作的是伪证,你们千万要调查明白,千万不要轻信她的话,我没有放炸弹,我没有!

吉庆被作为爆炸案的重大嫌疑人拘留了。村子里议论纷纷,说,吉庆把置振生于死地呢!也有人说,不对,是振生想置吉庆于死地。说归说,议论归议论,但他们都肯定,这次吉庆是逃不掉了,要被判刑了,要坐牢了。

建功从派出所回来,当天晚上就去找振生。振生猜到建功会找他,老早就避开了,建功来的时候,振生不在屋里,只有美丽带着两个孩子。

美丽见了建功,低下了眼睑,不敢看人。建功平时认为,振生的老婆在村子里是最本份的,没想到这个人竟然说慌,作伪证,问她,振生呢?

美丽低头头,轻声地说,他有事出去了,一会儿不回来。

建功单刀直入地说,你看到吉庆在你们家放炸弹了吗?

美丽还是低着头,说,没有,我没看到,我只是看到他从我们家门前经过。

建功说,那你为什么作证说他拿着东西,进过你们家?

美丽嚅了嚅嘴巴,……

建功妈好歹也是经历过风雨的过来人,面对无端灾祸,知道哭是没有用的,把建功和云秀叫到跟前,一字一句地说,你们给你爹记住,李慕青一家害人的心是不会改变的,他们是不会死心的!

云秀转身去,跟儿女小勇和小燕说,奶奶的话,你们听明白了吗?都记住了吗?

两个孩子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睁着两双乌溜溜的眼睛。

建功说,吉庆不会有事的。

不知道他在安慰亲人还是在安慰自己。

欣荣的儿子已经满月,欣荣抱着孩子和妻子小凤还有卫武一同上建功家,卫武一进门,就对着建功和云秀说,大哥大嫂,吉庆不是那样的人,他从来是明人不做暗事的,肯定是振生设计陷害他,看我把振生狠狠地揍他一顿。

云秀从小凤怀里抱过他们的孩子,一边说,我知道你们都关心吉庆,为吉庆不平,可是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光凭莽撞还有什么用呢?

欣荣说,建功哥,云秀嫂,我们好歹为吉庆想想办法,不能眼看他去坐牢,需要什么,你们尽管开口,我们和吉庆都是兄弟。

建功叹了口气,苦笑了一回,说,只怕事情还在后头呢。

果真,一波未平,又起一波,紧跟后头的事情来到了。

有人把建功告去到了县里,说是他在阳川村任职其间,目无组织纪律,不讲党性,大事小事全由他一个人说了算,村上的组织形同虚设,并且,在工作中营私舞弊,个人作主将村里的制茶厂承包给自己的亲属,怂恿他弟弟犯罪,另外还有个人作风问题等等。

县上得到举报后,马上指示下级政府,着重调查阳川村党支部书记李建功的问题,将调查结果如实汇报。乡政府遵照上级指示精神,马上成立专门调查小组,细致调查李建功的渎职事实。

调查没有开始,李建功首先被免去了支书一职,是由乡党委决定的,阳川村的支书,任命为原村长李永新。

云秀出门的时候,有人低声关切地问,建功和吉庆怎么样了,没有事吧?

云秀只是笑笑,不想说过多的话。也有人故意挖苦、刁难她,说,瞧他们一家,出了两个犯罪的。对此,云秀也是笑笑,从她的笑容里,看不出风雨欲来的样子,只有波澜不惊。

建功出事后,永新和月红倒没忘来看他一回。夫妻俩进了门,永新他们进了门,建功便陪着坐了,永新从口袋里掏出盒烟,抽出两支,一支递给建功,建功便默默接住了,永新再掏出火来,给两人的烟都点上。

月红坐下来,抢先说,建功哥,云秀嫂,你们可别想不开,振生和吉庆两个人的脾气我们大家都是知道的,毛里毛燥的,办事情不想退路,他们出事情是他们的事,吉庆的事情你们就别放在心上了,振生虽说是我哥哥,他的事我就不过问。

云秀给永新和月红倒上茶来,坐在一旁。建功没有接话,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吐出的烟雾。

云秀笑着说,月红啊,你上班忙,永新家里家外的一个人,可别让他累坏了。

月红说,就是,村子的担子全都压在他肩膀上了,建功哥,你虽然退居二线了,村里遇到什么事情,永新还是少不了你的帮衬呢。

建功坐在椅子上,耳朵似乎聋掉了一样,任凭怎么说话,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定定地盯着烟圈看,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奥妙。

永新默默地看了一遍建功的脸,说,我知道,你不会有事的,这村支书,我暂时代理一下,事情过去了,依旧由你来当。

月红不屑地白了他丈夫一眼,说,你们看,我们永新,他就是菩萨心肠,这个吉庆,就是下手太狠,要是轻巧些的事情,我倒可以跟人说说,或许能从轻处理,可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可不敢说情了,我们还是等待审判结果吧。

建功不理会她,月红还是不肯放过他们,又说,建功哥啊,你想开点,保重身子要紧,这件事情千万不要放到心里去,你看看古往今来这些人,管人容易管自己难呐,人家李世民皇帝也不例外啊,连他也管不了自己人,作乱的全是他的兄弟儿女……

月红还要说,永新赶紧止住她,对建功和云秀说,放心,事情一定能够调查明白的。

一面拉起月红,拉着她走了。

云秀想,要不是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还真看不出一个人,往常那位心肠心烙、满嘴抹蜜的月红哪里去了?

柳叶什么时候竟变得安份了,平日不太出门,出门时也没看见她再花枝招展的。

调查组李建功事件的人,自然没有放过她,找上了她的门,开门见山地说,谈谈你与李建功的事吧!

柳叶也算是有些胆气的人,见来人说出这么一句话,她的脾气又回来,脸面浇了一瓢霜水,说,我可是县里的英模,你们说话得注意分寸,千万不要乱泼污水!

调查的人立即被顶了回来,没办法,只得说,那你说说建功这人怎么样?

柳叶挑起双眉,冷冷地说,你们大家好像没有一位是瞎掉眼睛的,李建功是怎么样的人,你们看不见吗?需要我来说吗?要我说我就说,是个有鼻子有眼的人!

调查组的人被柳叶呛了一鼻子灰,退回来,换一户人家调查,调查哪家?见东升老婆桂枝在屋里,就去调查桂枝。有人见调查组的人进了她家的门,暗自窃笑,桂枝的那张嘴巴呀,那是决堤的河,开闸的坝,这回他们算是找对人了,马上就会有材料了。

桂枝家猪崽从栏圈里打出来了,跑进堂屋里,拉了一大堆臭屎,满屋臭烘烘,桂枝把打栏猪赶回圈里,关起来,还来不及扫臭屎,调查组的人就进屋里。

调查组的人竟然不怕臭,自己捡了凳子坐了,让桂枝讲讲建功,比喻,他暗箱操作将制茶厂承包给他弟弟吉庆,他弟弟在经营中如何弄虚作假,收购茶叶时又如何克扣斤两等等。

桂枝拿过畚箕扫帚将猪粪打扫了,扫完了,再拿了条小凳坐下来,叉着两腿,胸前两只肉奶拎桶一般,手里抓了一把蒲扇,一上一下地扇地,调查组的人并不在乎乡下女人不雅的形态,只是希望她早些开口,说出些对他们来说有价值的话来。

桂枝慢条斯里起来一边扇着纳凉,一边慢腾腾地说,你们调查我,我一个乡下妇人说什么呢?我要是说错了怎么办?

调查的人讨好地涎着脸,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你说吧,说什么都没关系。

桂枝笑着说,看,我不说,你们还硬要我说。

调查组的人马上附和着说,说吧,说吧,赶快说吧。

桂枝看了众人一眼,说,那好,我可就说了,说错了别计较我。

调查组的人一听,开心了,赶紧拿出笔和本子放在膝盖上,等着她说话,一定一字不漏地记上。

桂枝开口说,依我说,建功算不上什么坏人,我就没看到他做什么坏事。

调查组的人一听,赶紧停了笔,插话说,他做坏事你怎么看得到?

桂枝反问,那谁看到了?你们看到了吗?你们既然看到了,还跑过来问我干什么?

并且不看来人的脸色,自顾说,依我说,吉庆他也不坏,我今年采茶挣了八十块钱,要是没有他办厂收购茶叶,我上哪儿挣钱去?

调查组的人见他这样说话,不高兴了,干脆合了本子,说,这样吧,你再好好想想,想好了,到时候再跟我们说。

说完,来人就走出门去了,桂枝还在屋里叫,我不说你们偏要让我说,如今我还没把话说完哩,怎么你们就走了?

等来人走远了,她才哈哈大笑。红杏和绿杏见陌生人走了,又听到母亲哈哈大笑,这才从里屋走出来,不明白母亲笑什么,就瞪着眼睛看她,桂枝说,去,乐你们的去。

林法是村里的老党员,是建功他爹一辈上的人,也是必须接通受调查的。调查组的人让林法回忆,建功的祖上到底与人结了什么仇怨,都过去几十年了,还怨怨相报。

小祥站在他爹身旁,怕他爹说走嘴,便提醒他爹,爹,你年纪大了,说不清,就不要说了吧?

林法却说,什么事我不清楚?我说得清!炳木与慕青家,确实是有怨仇的。

调查组的人一听这么说,大喜,连忙说,老人家你说详细了,什么仇恨?你想清楚说仔细了,我们给你一笔一笔地记下来。

林法瞪着老眼睛,环顾了一眼四周的人,然后抬起老脸,咬着牙齿,一字一句地说,是,阶级仇恨!

调查组的人一听,尷尬地笑了一回,耐心地说,老人家,如今不兴这个说法了。

林法正色说,阶级斗争得时时讲,刻刻讲,你们是年轻干部,难道都忘了吗?

调查组的人调查来调查去,还没有掌握有利的证据,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向建功的妻子开刀,撬开她的口。

他们找到云秀,说,建功是你的丈夫,你最了解他,就由你说说你丈夫的情况吧。

云秀热情地为来人端上茶水,一边和声和气地说,我丈夫叫李建功,是52年生的,属龙,今年都33了。

调查组赶紧打断,直接地引导她说,听说你与建功时常闹矛盾?

云秀笑着说,这位同志,你没和家里人拌过嘴,我就不信?

另一位年纪大一些的调查组人听了,赶紧指着年轻的调查组说,他还没结婚呢。

云秀说,哦,还没成家呢,怪不得说出这样的话,等你结婚成了家,就会明白吵吵闹闹白头到老的道理了。

年轻的调查组见她把门户把的很严,干脆来把利刃,直捅心窝,说,据说建功在外头乱搞男女关系,性质还相当严重。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看云秀的表情,云秀平静地说,是吗?有谁捉住了建功的奸情,请他马上报告政府,希望政府从严从重处理!

调查组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再说:“你家吉庆蓄意杀人,听说还没老实交待,你们做亲属的应该好好开导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云秀一听,这个小调查组越说越不像话了,也就不客气了,直盯着他说,我是乡下妇女,不懂什么道理,但我知道犯法的事,由法律说了算。

小调查组没听明白,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秀说,公安局、法院都还没定吉庆的罪,是谁给他定了蓄意杀人的罪?

两个调查组员碰了一鼻子灰,走出门。年纪大的调查组拍拍小调查组的肩头说,小伙子,你还年轻,工作经验欠缺,你刚才那样说话,人家没哄你出门,算相当客气了,今后可得注意工作方法啊!

吉庆被关押两个星期后,就被放出来了,因为公安机关拿不到给他定罪的确凿证据,拘留了一回,只得将他释放了,说是等到案件有了进展,再传唤他。

吉庆从看守所回村的路上,正巧碰到了兰兰,兰兰上前关切地问,吉庆你回来了?你没事吧?

吉庆低头苦笑了一回,默默地走了。

关于调查建功的事,眼看过去许多时候了,也没见什么动静,调查组勉强凑了几句材料送上去,算是交差了。上边也再没有指示下来,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只是吉庆承包茶厂的事再不行了,吉庆不服,和他哥说,合同上明明写的是承包期为五年,怎么就撕毁了呢?

建功说,毁了就毁了,还能怎么样呢?

吉庆说,我告他们去!

建功说,你能告谁呢?他们不是说合同是我一手操纵的结果吗?你还上哪里去说理?

吉庆听了无奈,抱着头,痛苦地说道,这村里我呆不下去了!

建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那又能怎么样呢?

吉庆决定走了,走出生他养他村子,走出让他牵系又让他痛心的村子。这个村子,留着他童年的天真、少年的梦想,他曾经想在这里安居乐业,想在这里繁衍子孙,但是心爱的村庄,却深深地伤害了他,让他立不住脚,让他抬不起头,他只有选择离开、远走,把自己的根从泥土里拔出来,彻底地拔出来。

拔出根来的吉庆,将去哪里,能去什么地方?还没有想过,还来不及想,只能是走到哪里算哪里了。

吉庆走前,还有一桩心愿要了却,那就是,想跟兰兰姑娘告别一下。

吉庆特意去了学校,站在教室的窗门外,看到兰兰正在给孩子们上课。在教室的讲台前,兰兰老师背着一只手风琴,在优美拉动着,拉出一串串好听的旋律。

兰兰老师在风琴声中唱起歌来,孩子们也跟着她唱:

蓝蓝的天上白云飞,白云下面马儿跑……

吉庆的眼睛竟然情不自禁地湿润了,此刻,他觉得自己心情跟书桌前的孩子们一样,他也想跟着兰兰老师唱歌,但是他不敢,他不敢惊动优美的风琴,不那打扰好听的歌声,只得悄悄地抽回身子来,默默地走开。

吉庆不敢把离家的消息告诉他妈妈,怕老妈伤心。离家的前一天,摸摸身上的口袋,还有几张钱,就拿出一半,塞在妈妈的枕头底下,再替自己找出几件换洗的衣服,悄悄地打了只包裹。

正在准备行装的时候,楼下他妈妈忽然叫他,说,吉庆,快下楼,有人找你呢。

吉庆急忙把包裹藏了起来,走下楼来,一看,来的不是别人,竟然是兰兰。

兰兰穿着一件红格子的上衣,一条小辫子垂在胸前,清秀的脸上,微微有些含羞,见了吉庆,软和地说,上课的时候你找过我,我看见了,有事吗?

吉庆心里有许多话,此时却说不出来,就搓了搓手,说,没事没事,路过学校,随便看看。

他妈看到兰兰姑娘找他们家吉庆,真的是心花绽开,怕自己在场年轻人说话不方便,就笑着说,兰兰姑娘,你坐吧,我还忙着去摘菜呢,不陪你们了。说完,自己悄悄避开了。

兰兰看了吉庆一眼,目光里似乎有许多语言,但是一时无法说起来,就说,要真的是没事,那我可就走了,我还要回去给学生批改作业。

吉庆一听,怕兰兰果真扭头就走了,一下子慌起来,不由脱口而出地说,我要走了。

兰兰惊疑地问,你要去哪里?

吉庆低了头,说,我也不不知道。

兰兰的脸上,不由地现出一丝疑豫,说,这是真的吗?你真的要离开这里?

吉庆无言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似乎在刹那间都增加了许多心事,没有了笑脸,都沉默下来。还是吉庆先回过神来,赶紧拿过凳子,说,坐呀,坐呀,看我,怎么还让你站着呢?

兰兰拉着衣角,默默地坐下来,目光幽幽地看着眼前人,说,还会回来吗?

吉庆没有听出姑娘话中的意思,说,走到哪里算哪里,谁知道回不回得来。

兰兰听了,目光就湿漉了,一把抓过吉庆的手,动情地说,不,吉庆,你会回来了,你会回来的,因为我在这里呀!

吉庆一听,一颗心不由地扑通猛跳了一回,期盼许久的幸福,在胸腔里一下子涨溢,可是又不敢十分相信这突然而至的幸福,就问,兰兰,真的吗?我没有做梦吗?

兰兰含着泪水,使劲地点了点头。

吉庆激动地在心里说,我以为自己是最潦倒的了,是最一无所有的了,没想到生活却没有抛弃我,让天使一样的姑娘,来到我的身边,安慰我。

吉庆紧紧地握住兰兰的手,说,兰兰,我去外边干一番事业,回来娶你,你会等我吗?

兰兰的脸红了起来,目光却更加坚定了,她说,我不要你干什么大事业,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回来。

吉庆的心又是一阵狂跳,说,兰兰,真的没想到老天会这样垂顾我,我就是马上死了,也无怨无悔。

兰兰拦住他的嘴,说,不,不许你说这么不好听的话。

吉庆笑着,一把将心爱的姑娘搂进了怀里。

兰兰靠在吉庆温暖宽大的怀中,竟然有些哽咽了,说,吉庆,我怕。

吉庆柔声地安慰她说,兰兰,怕什么,没有过不去的槛,一切灾难都会过去的,能够拥有今天,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噢,兰兰,你也应该高兴啊。

兰兰在吉庆怀里,使劲地点点头,说,我高兴,真的,吉庆,我真的很高兴。

又说,吉庆,把你的收音机给我吧,你不在的时候,我听着里面的声音,就当听到你的声音了。

吉庆赶快把收音机拿过来,捧着送给兰兰。兰兰慎重地接住了,然后从口袋中拿出一张她的照片,递给吉庆。

吉庆,你带上吧,带上我,走到哪里,都带着我。

吉庆拿过来,仔细地看了一遍,见到照片上,让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正温情脉脉地看着自己,不由得一阵心恸,差一点溢出眼泪,忙将照片藏在贴身的衣袋里。

吉庆定定地看着兰兰,看着眼前美丽的姑娘,激动地说,兰兰,你放心,走到哪里,我都会带着,带一辈子!

兰兰走后,吉庆觉得自己都快爆炸了,这心里、腹里、胸里、脑袋里、血管里……全在发胀,胀得快裂开了,因为整个身子装得都是幸福啊,这幸福不断地膨胀,不断地扩大,这身子怎么容得下哟?房间太小了,装不下吉庆的幸福,屋子太小了,容不下吉庆的幸福,天地也太小了,抻展不了吉庆无边无际的幸福。吉庆必须想办法把盛满幸福的身子压一压,怎么压?吉庆想到了酒。吉庆平时是不喝酒的,在家里找了一通,找到客人用剩的半瓶酒。

这时,小勇放学经过奶奶家里,进屋叫声奶奶,奶奶不在,却看到了叔叔吉庆,拿着一只酒瓶满屋子飞舞。

吉庆见了侄儿,一把拉住他,说,来,和叔叔庆祝一下。

小勇疑惑地看着叔叔,说,叔叔,你怎么了?

吉庆说,叔叔高兴,叔叔真高兴。

一面说着,一面给小勇找了一只掉了漆片的铁碗,在碗里加点糖,再倒入一杯水,自己拿了一只搪瓷茶杯,倒了半杯酒,说,来,我们干杯!

小勇笑着放下书包,接过叔叔手上的铁碗,跟着说,干杯。

咣地一声,碗杯相碰,酒水泼洒,吉庆和小勇仰起脖子,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吉庆的脸马上红了起来,一直红到了脖子,一派绯红,一派幸福的颜色。

有了与兰兰的一番温存,在片刻的时间里,吉庆滋生出不走的念头,舍不得离开了,好想留在村子里,留在村子里,相依作伴,像无数的乡间夫妻一样,清晨一同在公鸡的啼唱中醒来,荷锄劳作,夕阳西下,倦鸟归巢,披着霞光一同回到栖息的小屋。

但是,吉庆怕人家说,兰兰看上他,那是鲜花看上了牛屎,是兰兰昏花了眼睛,所以在片刻之后,走的念头又战胜了留。走,必须走,找到一处更加广阔的天空,为了心爱的人,活出男子汉的模样来。

心头装了人,吉庆出门时就不再孤单了,并且有了一种特别的心情,回望一眼故乡,踏上了远去的不归路,豪迈得几乎有些像古代的易水壮士。吉庆不知易水壮士为何许人,但出门时的心情也是感觉到当歌当舞,需要淋漓地发挥胸中的肺腑之气,似乎胸腔里的无数块垒,只要他嘴一张,马上就会迸出来,马上会来个天蹦地裂。

但在坐上客车离开村庄渐去渐远时,一时感悟到自己的明天不知道在哪里,有没有回来的日子,还是禁不住黯然了。

村里,欣平求爱遭兰兰拒绝后,心情一直压抑,后来听说兰兰和吉庆相好了,心里越难受。一次,在路上看见到兰兰,就拦住,说,吉庆不会回来了,你等不到他的。

兰兰不屑地看了一眼欣平,说,你不要瞎说。

欣平还是拦着兰兰,说,不相信走着瞧吧。

兰兰说,欣平,我可是尊重你的,你自己也放尊重一点。

欣平说,兰兰,你知不知道,我才是真心喜欢你的。

兰兰说,欣平,感情的事不能强求的,你肯定能够找到一位好姑娘,好好地过你的日子吧。

欣平再说,兰兰,只要你还没有结婚,我就还有机会,我会等你的。

兰兰说,你这是何苦呢?

欣平正纠缠着兰兰,刚巧他的爸爸正堂下班经过。欣平看见爸爸,才放了兰兰,悻悻地回家。

回到家,欣平不敢看他爸。他爸说,欣平啊,人家对你没意思,你又何苦呢?你放耐心点,我还有几年就退休了,你顶上去,有了工作,还怕找不到好姑娘?

没想到欣平却说,再好的姑娘我也不要,我就喜欢兰兰。

他们父子的话被小凤听到了,小凤学给欣荣听,欣荣听了,皱着眉说,不行,吉庆和我是好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能让欣平欺负兰兰。

吉庆走后,云秀把婆婆接过来一起住,有个照顾,老人时常惦记着外边的吉庆,茶饭吃得不香,云秀便想办法安慰她。小燕已经长高了,天天吵着要和哥哥一起上学,云秀说,等叔叔回来,和兰兰老师结了婚,小燕就去婶婶教的学校上学。

提起兰兰,吉庆妈更担心吉庆,家里一直没有吉庆的消息,不知他在外边怎么样了,是不是在要饭,是不是连张睡的床都没有,唉……。

云秀一再地劝慰老人,说,吉庆好歹也是一个大男人,还怕他饿死吗?妈,别担心,吉庆肯定能干出一番事业,然后风风光光地回来的。

说是让老人不要担心,其实云秀的心里,不是一样为出门还外的人担心。

老人说,我怕等不到他的风光的那一天了,只想他在我死前让我看一眼呢。

建功卸掉了村支书的责任,往自留山跑得更勤了。一只竹笠,一把锄头,一只水壶,早出晚归。

云秀在心里说,有个搁心思的地方也好。

建功给林苗锄草,给林苗浇水,给林苗施肥,林苗一天一天地长高了。

心情烦闷地时候,就坐在林地里,抽上一支烟。他的目光,透露出迷惘,透露出失落,透露出深深的无奈。

柳叶来到林地里,坐在建功身旁。

柳叶默默地陪建功坐着,一起被山风吹一吹乱发,一起让阳光晒一晒受潮的心情。

柳叶说,就这么耗下去吗?

建功的脸皮抬了抬,没有说话。建功不用说话,柳叶已经知道眼前这个男人要说的话了,他在说,还又怎么样呢?

眼前的男人,他紧锁的眉头,他的毫无表情的脸,他的内心的压抑,像苇草的芒刺一样,割锯着柳叶的心,柳叶只觉得自己的心,好疼。

柳叶所能做到的,也只能是陪他坐一会儿,默默地,无言地,欲言又止地。

建功到底开口说话了,他说,听说天海这段时间身体不好,怎么样了?

柳叶说,是老毛病了,胃里不舒服,吃了些药,没什么大问题吧。

建功说,天海是好人呐,你多照顾他。

柳叶瘪了瘪嘴。建功一样知道柳叶没有说出口的话,她的话是,需要你这么说吗?说了又怎么样呢?

山风从草尖上一遍一遍地滑过去。

兰兰平静地等待着吉庆,等待着吉庆回来,姑娘坚信,她的心上人会回来的,在明天,或者在明天的明天,心爱的人会笑容灿烂地跑回来,高声地叫着,兰兰!

但是美好的笑容和声音都只是在梦里,梦里是那样地甜蜜,那样地幸福,可是一醒过来,甜蜜与幸福都像流水一样地淌走了,像白云一样地飘走了,醒过来的姑娘,继续接受心上人的杳无音信,接受无边的等待,接受煎熬。

吉庆,你走到哪里了?你平安吗?你健康吗?你好歹寄封信回来呀!你是不是没有寄信的钱了?你是不是没饭吃了?哦,吉庆,你回来吧,只要我们在一起,比什么都好,什么都会好起来的,回来吧吉庆。

兰兰非常寂寞的时候,她就拿出吉庆送她的收音机,里面男男女女在说话在唱歌,在愉快开心地说话唱歌。哪一个声音,是心上人呢?

一次,收音机里有人在朗诵一首诗,叫《致橡树》,兰兰就拿笔来,将诗歌一句一句地记了下来。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籍。

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

也像戟。

我有我的红硕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脚下的土地。

兰兰把整首诗记了下来,自己再一遍又一遍默默地背诵着,诵到动情处,眼睛里就一次次地溢出了泪花。

等吉庆回来,她要把这首诗念给吉庆听,她想,吉庆肯定会喜欢的,会像她一样地喜欢,像她一样地流泪。

李慕青家也过得并不太平,慕青年纪大了,患高血压中了风,瘫痪在床上,吃了不少药,最后终于能够勉强起床,但是半边身子还是麻痹,毫无知觉,拄着拐杖走几步路,说话时嘴角还不断流出涎水。见了他的样子,几个孙女都不和他亲近,叫了李霞,李霞答应一声远远就跑了,叫了玉影也是,只有玉妍稍微懂事些,每天来爷爷床前问个安。

见了孙女们的这般情景,竟使得李慕青求个孙子的心情越加迫切了,晚上,他时常梦见一个白胖的小男孩朝他乐嗬嗬地笑。

于是,他将两个儿子叫到床前,说,你们兄弟两个,谁能生我再生个孙子,我给谁一万块钱。

振焕和振生一听,都笑他爹,说,爹,你真是老糊涂了,你哪有那么多钱?

他爹却不说话,看兄弟两人的反应,振焕说,爹,阿宝不是你的孙子么?

听了振焕的这句话,慕青突然阴沉了脸,大声地说,你还提阿宝,我一世的心愿都毁在你手里了!

振焕见他爹发火,闭了嘴,再不敢说话。

振生说,爹啊,你知道的,霞霞和露露都还小,没亲娘不行啊,我不能离婚。

他爹见两个儿子已没多少指望,就已别过头去,再不理会他们,暗叹一口气,叹他自己的病情,也暗叹零落不得志的一生。

李露周岁的时候,美丽竟然又怀孕了。晚上,美丽偷偷地告诉振生,振生一听,并不忧虑,反而大喜。

美丽说,我还是早点去医院做掉吧?

振生好像没有听到美丽的话,自顾呵呵一笑,说,说不定真的是老天爷给我送贵子来了。

美丽听到了,跟丈夫说,政府已经不让生第三胎了,迟早是要流掉的,早些流比迟些流少受些痛苦。

振生说,谁让你流了?你想流掉我的儿子?不行,你得给我生下来!

美丽说,你疯了,这事是违法的。

振生说,别怕,计划生育这事,乡里不是让我妹妹月红管么?我去跟月红说一声,让她想想办法。

美丽说,就是生下来,也是要罚款的,我们哪里有那么多钱?

振生听了这话,一笑,神秘地跟美丽说,不用我们出钱,爹会给我们出。

美丽说,瞎说,爹哪里有这么多钱?

振生说,这你就不用管了,尽管安心给我生儿子吧,生了儿子,还有很多钱呢!

美丽越加觉得振生发神经了,大白天说梦话似的,心里弄不明白,想再问振生,振生却早已陷入生儿子的美梦中,打起呼噜来了。

月红进了乡政府当了干部后,头脸渐渐地昂扬了起来,不复先前在村子里的谦和,走在村里,不太正眼看人,村里有人进政府院子办事,弄不清门路,找到她让带个路,她也爱理不理的,摆个谱儿,好显示她高人一等的身份,一回二回,村里人渐渐都知道,再很少找她。

在乡政府,月红干计划生育的工作,当时她还是个没有编制的招聘人员,只是文件上有规定,工作干好了,可以转正,转为国家正式干部。为此月红在工作上特别卖力,哪个村子有大肚皮,哪里就有她冲锋陷阵的身影,加上杨副书记在极力推荐,政府领导对她的评价不错,比较满意这位农村新招聘来的计生干部。

杨副书记一次次跟月红说,好好干,会有前途的。

为此,月红更加信心百倍,踌躇满志。

和月红同一办公室还有一位女干部,姓黄,月红刚来时叫她黄阿姨、黄大姐,后来就叫老黄了。老黄参加工作已经十多年了,月红刚来工作时,她曾不遗余力地指导这位新来的同事,每次下村,也都拉着她一道,后来看到月红太争强,尽抢风头,也就在心里存了点看法,与她有些疏远了起来。

美丽的肚子渐渐大起来,衣服遮不住了,邻居看出了端倪,悄悄问美丽,是不是又有了?

美丽赶紧遮掩着说,露露断了奶,我胖了些,哪里就有了,前几天还来红呢。

邻居听了,暗地里不由嘀咕,刚断奶的只有瘦下去的,怎么她反而胖起来了?不对,明明是又怀上了,不肯承认,总不会还想生吧?

美丽怀孕的消息还是传到了月红耳朵里,月红一听美丽怀孕了,并且还想再生,不由得吓了一大跳。若是自己家里出了什么乱子,这些年来的心血不是白化了吗?

下班了,月红再顾不上别的,赶紧抬腿急冲冲地往哥嫂家里跑。

月红过来的时候,美丽和振生夫妻俩正坐在屋里,振生在喝酒,李霞坐在矮凳上喝一碗豆汤,美丽抱着露露坐在一旁。白天,美丽悄悄让郎中把过脉了,郎中说美丽这回可实实在在是男胎。振生听了高兴,多喝了两杯,脸孔都给酒精烧红了。

月红冲进屋来,二话没说,先就一把夺下振生手里的酒杯,怒冲冲地开口,小哥,你怎么这样不明事理?

振生见状,涨红着脸,借着酒性说,我怎么啦?

月红说,你已经生了霞霞、露露两个,怎么思想这样不开通,还要生第三胎?计划生育,那可是国策呀!

振生见了月红的样子,有些生气了,不免说,谁说我要生第三胎?

月红指着美丽的肚子说,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跳蚤——明摆着的吗?你们还想瞒我?这样吧,明天,陪嫂嫂上医院把胎打了。

听她要给打掉,振生马上来了火气,说,你当了干部,我们家还想指望你呢,怎么先干到自家人头上来了?

月红跺着脚,说,小哥,你这可是在砸我的饭碗!

振生没好气地说,你端上什么了不起的饭碗了?不就是在乡里帮几天工,过些天,说不定就回来种地了。

月红见平时听她调摆了哥哥,今天竟然这样跟她说话,拖她当干部的后腿,不由得就沉下脸,说,反正,不管怎么说,嫂嫂明天得上医院把胎打掉!

美丽见月红的架势,气馁了,说,振生,要不,就听月红的,赶快就打掉吧?

振生一听美丽也说要打掉,那还了得,对着美丽大声地吼叫起来,你要把我儿子打掉,你就不要回来见我了,看我打断你的腿!

美丽说,小声点吧,别让村里人听到了。

振生说,我就吼,我就叫,我要让全村人都知道,我李振生这回要生儿子了。

月红见此,再无话可说,就一跺脚,说,你们好自为之吧!

说完,月红就就气呼呼地离开了哥嫂家。

月红走后,振生再咕咚咕咚地灌了两杯酒,不觉喝醉了,发起狂来,说,哈哈,我振生也有儿子了,谁说我是断子绝孙的,过了年我就抱上胖儿子!

美丽见他癫狂,就想拉他到房里去。李霞有点懂事了,看着他爸的样子有些可怕,瞪着眼睛不敢说话,李露懵懂,自顾玩着手里的玩具。

晚上,美丽睡不着,夜深了还在辗转,振生本来睡实了,半夜里被美丽搅醒,也睡不着了,干脆开亮了灯,坐起身子来吸烟。

美丽说,振生,我怕,我一睡过去就做恶梦,看到自己浑身是血不知站在什么地方,霞霞和露露都不见了,你也不见了,我就哭,但就是没人理我。

振生没好气地说,就败家门的,连做梦也不会做好梦,你做梦就做梦吧,别搅得我连觉也睡不好。

美丽再说,振生,政府不会让我们生下这个孩子的,迟早得打掉,你看,是不是依了月红?

振生说,你再说这样的话,我明天就跟你离婚去,重新娶个老婆,生他妈的一大堆儿子。

美丽听了丈夫的话,只得不再说话了,睁眼看着发亮的灯,那灯光长出千万条毛来,一条一条地扎进了美丽的眼睛里。

月红为他兄弟的事,在单位也受了气。一起干计划生育工作的老黄,忍不住跟她说,你哥要是生了第三胎,我们可怎么开展工作?想想吧,目前取得的局面可是计生干部奋斗十年的成果,一个不慎,就会把这成果给砸丢了。

月红装着若无其事地说,我嫂嫂早上医院检查过了,这几天她血压偏高,医生不让做手术,过几天稳定了,自然会做掉的,用不着谁费心。

老黄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就算我费心好了。

月红在单位里憋了一口气,下班回家,一到家,就跟家里的猪鸡过不去,看到自家的鸡正院子里拉屎,抓起一把扫帚就打过去,鸡受惊,吱喳一声尖叫,拍扇着翅膀飞起来。

永新正的厨房里扎着围裙做饭,听到叫声走出来看,看到月红在打鸡,笑着说,下班了?

月红没好气地说,这些笨鸡,尽在院子里拉屎,等明天全杀了,清爽。

东东在屋里玩皮球,听到她妈说话抱着皮球走出来,他妈正在说杀鸡,东东抢着说,大公鸡天天叫我哥哥,我不让你们杀它。

月红看了儿子一眼,没再说话,挂着脸走进屋去,啪地一声关了房门。

永新看着月红的背影,摇了摇头。

月红一次一次地动员美丽,还想搬出他爹开导振生,他爹挺顽固,骂女儿没良心,倒打钉耙,不认娘家的人,月红没办法,只得细致地做他爹的思想工作,说政府如今杜绝生第三胎了,就是生了,也不给养的。慕青说,别欺我老了,外边的事我清楚。说着并举出例子,哪个村哪个人家生了第三胎。月红解释说,那家是因为二个孩子中有残疾或有病的,再或者是有一个死了的,这可是特殊情况。

月红再做振生的思想,振生更加像是一条钻入了死胡同的犟牛,怎么拉,也拉他不出来。振生还扬言,谁要是杀了我儿子,我李振生杀了他们全家老小。

但是振生的媳妇美丽却渐渐承受不住外边的压力了,村子里,人多嘴杂,说好说坏的人都有,说得好听些的,跟美丽说,女儿才是千金,女儿才是宝,父母年纪大了,还不是女儿跟爸妈贴心,自己的骨肉自己疼;说难听的,话就有些刺耳了,说,生一个小母猪,生了两个凑一双,生了三个,那可就成一窝了。

这种话虽然不会有人直接跟美丽说,但莲花听到了,莲花是个不会修枝理叶的人,竟原原本本地学给妯娌听,美丽听着,心里就一阵接一阵绞痛,头在人群里一截一截地低下去,再抬不起来。

美丽想偷偷地把胎儿打掉。这件事,事先千万不能让振生知道,振生要是知道,那肯定是打不成的,振生认准了一条死理,若是把妻子的身孕打掉了,那就是将他的希望与孝心一起是打破了,打碎了,他是会跟人拼命的,说不定美丽胎没打成,振生倒先将她打死了。

美丽想,振生打死我不要紧,可千万不要牵连别人,月红是好姑娘,好不容易当上了干部,振生可千万不要跟自己的姐妹也过不去。美丽咬咬牙,等打掉了再说吧,快十年的夫妻了,振生难道真的会把老婆杀了吗?

这样想着,美丽就下定了决心,只等着振生出门不在家的时候,她想办法一个人偷偷地去医院。

晚上,振生被他爹叫去,不知道什么事,父子大概谈了很多话,很晚了,振生才回来。振生回来的时候,美丽已经怀拥着霞霞露露睡着了。振生他回来后,竟在衣橱翻什么,美丽以为他找东西,本来想问问,帮着他一起找,但是想着自己的心事,就不响了,随他自己找去。

一早,美丽醒来,发现振生竟起床了。怪了,昨晚睡得那么晚,今天怎么又起这么早,有什么要紧的事?

看看身旁的露露也不在,肯定是振生抱着露露玩去了,美丽想,他们父女起床了自己竟不知道,真是睡死了,不过也好,这下自己可以自由地去医院了。唤起霞霞,梳洗吃了饭,让霞霞去找玉影姐姐玩,自己就出门了,反正,有姑娘月红在镇上的乡政府上班,她会想办法送自己回来的。

走在路上,美丽的头发有些零乱,辫子也没心思好好扎,蓬蓬松松的,衣服下的肚子已经高高耸起来,唉,美丽的心酸酸的,在马路上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

一位独自走在乡间小路的孕妇,来往的行人也不怎么注目,但是美丽担心被振生知道了,赶上来,就走了有点快。

胎期已好几个月了,母体在急剧走到,腹中的胎儿就不时用小手捅一下,用小脚踢一下,一动一动地,要是正常的生育,这些动作,会唤起母亲多少欣喜多少快乐啊,美丽的心里,酸酸的。走着,腹中的胎儿大概知道此去凶多吉少,就在娘胎里不停地蠕动,美丽在心里对胎儿说,孩子啊,你投错胎了,这个世上容不下你了,把你打了之后,再认准了路,重新去投胎吧。越是这样想着,心里就越发酸楚,在路旁无人的地方坐下来,悄悄拭了一把泪。

月红正垂头丧气地坐在办公室里,如果她嫂嫂把第三胎生下来,那她不是只有卷起铺盖回家,想想自己一年多的奋斗就要这样泡汤了,不免发恨。忽然听说,美丽上医院了,一听大喜特喜,拔脚就往医院跑去。

月红见到嫂嫂一个人,没来得及问小哥同不同意,赶紧找医生将美丽安排进手术室,生怕美丽一会儿改变的主意,她的饭碗就嗵地一声砸了。

振生晚上才回来,美丽躺在床上,振生进门,兴冲冲地跟美丽说,这回,我们可以安心地生儿子了!

美丽虚弱地问,露露呢?

振生见问,尽量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我抱去送人了。

美丽惊问,你说什么?

振生说,昨晚把她平日穿戴的都收拾好了,全给她带上了,今天天没亮我就抱露露出门,坐车到城里,在城里车站看到一对夫妻在等车,穿着不错,看样子是有钱人,我就托他们把露露抱一下,说我上一下厕所,车站人多,放下孩子后我就溜了,咳,露露这丫头有福,去城里过好日子了。

美丽听了,顾不上身子虚弱,惊叫一声,振生,你丢掉了我们的女儿,是不是?是不是?天哪,你不是人,你是畜牲!

美丽想挣扎起来,无奈身体极弱,一阵头昏,脸色煞白。

振生看出美丽的神色有些不对,走过来猛地掀开被子,看到美丽的肚子平平的,惊问,我的儿子呢?

美丽咬着牙齿,坚定说,被我打掉了!

振生一听,一把将美丽揪起来,伸开手掌,啪、啪,一连扇了几个巴掌。

美丽顾不得身体虚弱,一边哭一边叫,振生,你不是人,你没人性,你还我的女儿,你还我的小露露!

振生被怒火烙红了眼睛,一边打一边骂,你这个贱人,你,你还我的儿子!

两个人扭在一起,美丽死死拉着振生,振生用力将她推开。用力一把推过去,美丽站立不住,被摔出去撞在床脚边,跌倒在地上。一会儿,下身流出一滩鲜血,从裤管一直淌到地面上,刹时间,地面上一片血红。

李霞回家,看到了眼前的情象,吓得大哭,抱着头赶紧向门外逃去。

美丽咬着牙说,振生,你不是人,你陷害吉庆,你见他上山,让我拉着他说话,你把炸弹放在板凳边沿,炸弹旁放上肉,你让狗去吃肉,炸弹砸下来把狗炸死了,你再往自己脸上抹一把狗血说自己是被炸伤的,你想让吉庆被拉去枪毙,你想让建功坐牢,振生,这都是你造的孽啊,天理不容啊,如今为了生儿子,你还把自己的亲生骨肉拿去扔了,你,你的胸脯中,还,还有人心吗,你还是人吗?

美丽一边哭,一边诉,头发拱乱一片,脸色惨白得骇人。

振生依然不买她的帐,叫吼着,你这个臭娘们,你再说,老子掐死你,赶快滚出老子的家门,老子明天就跟你离婚!

振生吼够,狠狠地摔门而去,不理会美丽的死活。

邻居听到吵闹,都替美丽难过,振生走了后有心去看看美丽,去推美丽的房门,房门竟然反锁了,推了几个,推不开,以为美丽在赌气,就走了。过一会儿还不见动静,到底不放心,又过来看,房门还是推不开,邻居心里疑窦,就找到振生让他看看美丽。

振生被人拉回来,推门,见美丽不开,就飞起一脚把门踢开。门开了,房内,美丽滚在地上,拉起来一看,嘴里全是白沫。

不好,美丽服毒了!

振生见状,也不由吓得脸色青黑,嘴里赶紧说,美丽,你不要吓我,你不能死,是我不好,我害了你,我不是人!

美丽当时神智还醒着,使劲勉强地吐出嘴里的话,振生,露露丢了,我也走了,你好好照顾霞霞,别让她再受苦……

振生抱着她冲出家门,叫来村里的拖拉机将美丽送去医院,但美丽在半路上就断了气。

把美丽葬上山,永新的心里特别难过,回家好几餐吃不下饭,月红却若无其事地说,这样不开窍的人,死了也是白死。

永新听了不舒服,说,你怎么这样说话?还不是你逼她打胎引起的?

月红一听,扭了头,说,我是为了工作,我可没逼她,她自己找死,是她自己的事,千万别扯到我头上!”

永新说,你的心肠可别这么狠硬,美丽她到底是你嫂嫂。

月红说,我嫂嫂又怎么啦,我嫂嫂死了,是不是得拉我去陪葬?

永新叹了一口气,痛心地说,月红,你变了,真的变了。

月红却把头一转,装着什么都没听到。

美丽的死也给了公公慕青当头一棒,当晚,他的血压骤然升高,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了,怕稍稍动一下,血流又冲破血管。人死不能复生,各人都是命里注定的,大家为慕青解心。

但是李慕青合眼迷糊过去,就看到了美丽,披头散发的美丽,张舞着瘦骨狰狞的十指,向他扑过来,一边大声地叫喊,还我的女儿!还我的命来!

李慕青吓出了一身冷汗,惊醒过来,说话就越发艰难了,嘴角不停地淌出涎水,月红知道爹的心事,说,爹,你好好地养着身子,千万别跟薄命鬼计较。

但是真的鬼,却藏匿在李慕青的心里。

将露露送掉的主意,是他在话语中提示给儿子振生的。那晚,振生来到他爹的房里,爹就有意地说,唉,这世道,听说外村有的父母生了两胎女儿还想生儿子,就将女儿抱出去偷偷送人,回来说是生病死了,过了些日子就名正言顺地再生,这可真是伤天害理的事啊!

振生听了,心领神会,当晚就回来准备,天没亮就将露露抱走了,结果女儿没了,媳妇也没了,果真是伤天害理啊!

美丽死后,振生的神形也颓丧了下去,整天蓬头垢面,有一餐没一餐地挨日子,霞霞也跟着吃苦,邻居看着过意不去,不时拿两个红薯半碗饭给霞霞。

霞霞有时站在伯母门前,莲花看到,也会给她盛碗饭,但转过身去嘴里忍不住说,死鬼相,跟她妈一个样子。

霞霞听到了,小姑娘性格还有些倔犟,再不肯吃伯母给她的东西。

玉妍是个懂事的孩子,放学回来,拉着霞霞一起玩,见霞霞身上脏,就倒水给她洗头洗澡,晚上振生出门不在家的时候,就让霞霞跟她一块睡。

同类推荐
  • 天堂之门(故事会经典悬疑系列6)

    天堂之门(故事会经典悬疑系列6)

    我是索命的魔鬼,我将你们召集到这里来,就是要取你们的性命!这里就是你们的炼狱!炼狱正式向你们启动,谁走出这幢别墅,我就杀死谁。”突然,客厅里的所有灯光熄灭了,原本亮如白昼的客厅,眨眼间一片漆黑。
  • 金银岛·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金银岛·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金银岛》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描写背叛行为的故事,反映了善与恶之间的尖锐斗争。为争夺财宝而展开你死我活争斗的双方,其实谁也不是财宝的真正主人。只不过在作者看来,既然是乡绅雇佣了包括西尔弗在内的那批水手,那么全体船员就都该像斯莫利特船长那样,对乡绅忠心耿耿,而不该有非分之想。不过,从行为动机来看,乡绅及忠于乡绅的那些人都是诚实、本分、善良的,而西尔弗及他手下的那帮海盗基本上都是虚伪、非分、邪恶的。这场斗争围绕着反派角色西尔弗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海盗头子来展开,经过激烈的较量,“善”最终战胜了“恶”。
  • 暗瞳

    暗瞳

    十宗罪之外的战争:情报界的高智商对抗,跨国暗战一触即发。蜘蛛、周浩晖、紫金陈联袂推荐!The Dark Eye全球情报危机管理的入门教程揭秘情报世界的悬疑推理小说媲美“谍影重重”,多家影视公司争相洽谈版权如果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见不到阳光又如何?没有什么是不需要代价就能获得的。我们这种人能体会与众不同的生活,长期冒着危险四处工作,今后的归宿往往是垃圾堆。所以,不妨在活着的时候对自己好一点,别有那么多负担。
  • 超人之梦:超人卷

    超人之梦:超人卷

    上帝创造人类后,在赋予人类善良、正义、仁慈的同时,也将贪婪、无知、邪恶加诸于人,因此人类并不满足上帝给予的一切,也想学着上帝那样去造人。基于此,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造超人出现了,他们或者是基因改良的成果,或者是人兽杂交的变种,或者是人与机器的合体,又或者是经过宇宙射线辐射的异变。他们拥有五花八门的超能力,能一飞冲天,能如蝙蝠般出没于黑夜,能举起卡车和楼房。他们中有与邪恶英勇战斗的侠客,也有变为超人后而堕落的恶人。
  • 笏山记

    笏山记

    《笏山记》六十九回,是清末长篇小说中的一部奇书。主线是一位叫颜少青的才子如何建立笏山王国,成为笏山王。笏山是小说虚构的一块与世隔绝的地域。本书兼有侠义、言情、公案、战争、理想等类小说的成分小说的吸引力在它曲折离奇的战争故事,以及在战争中夹杂着颜少青与十五位女子之间的爱情纠葛。
热门推荐
  • 中华典故(第十卷)

    中华典故(第十卷)

    本书编者在先秦到晚清的文化典籍中穿梭往来,精选出数千则典故,并对每则典故的出处、故事、含义、用法进行了详解。为了方便读者查阅,根据笔画多少对这些典故进行了分类,使读者用起来方便快捷、得心应手。一书在手,尽览中国语言文化的博大精深。
  • 沐雨于之泠风

    沐雨于之泠风

    落夕山么?果然名副其实,夕阳的最后光芒都落下了,那还有希望吗?于之沐不知,那是她一生最厌恶的地方,也是拥有幸福的开始。厌恶一个叫墨雨痕的人在她心里荡起涟漪,然后与一个和自己很相似的女人害了自己,告诉自己,对她的好,不过当做了替身而已。她心灰意冷,之后的日子是没有灵魂的渡过。可也有那么一个人对自己的命运感到惊叹,一个外貌冷淡的少年,于之沐的师傅柳泠风,他怎么也没想到和自己徒弟成了婚,虽然在人间是以法术掩饰外貌化作她的丈夫(魏殷延)后来么……“殷延哥哥。”“……”“柳泠风!”“……”“师傅~”“……”“夫君!”“这才乖!”
  • 自尊的独语

    自尊的独语

    美丽、孤寂、荒芜、甚至罪恶,才可能徐徐燃起自己的生命火焰,才可能造就人类的光……人,确实是“无价”的;而一切卓越的有利于人类前景的创作,便是“无价之人”的“文”:无论是文义文采的“文”,还是文质彬彬的“文”。尽管我们对文学、对世界、对人自身的探究是无止境的,但我还是觉得韩少功是那种相对成熟或健全的作家,早先在读小说时就有这种印象,如今再读散文,这种印象便显得更清晰更深刻。
  • 魔皇之瞳

    魔皇之瞳

    师傅新书:(都市妖孽太子)求支持!!!绝对精彩师傅新书:(都市妖孽太子)求支持!!!绝对精彩师傅新书:(都市妖孽太子)求支持!!!绝对精彩
  • 火影之颠覆剧情

    火影之颠覆剧情

    不一样的鸣人,不一样的剧情。老书虫的臆想,由读者转变成作者的处女作,轻喷。
  • 新婚小娇妻:总裁求放手

    新婚小娇妻:总裁求放手

    那年云湘灵11岁,那年叶冥轩12岁。她与他在孤儿院里相遇,两人相知、相守、相遇。那年云湘灵12岁,那年叶冥轩13岁。他被叶家找到并被认领,此次他摇身一变,变成叶家大少爷。而她却在后面追着、求着他留下来。被叶家认领的他对她日思夜想。直到10年后的一个晚上,她被养母卖给了他。他也因此认出了她。(欢迎入坑)
  • 双心奇缘

    双心奇缘

    23岁的大学生灵魂换入了11岁的小学生身体中!23岁的大学生龙飞家境优越,却生活苦恼,有个漂亮的女友,却整天吵架,年少时给人欺负,留下阴影!已经大四,英语却没有过级,实在不知道何去何从!机缘巧合下,他却进入一个小学生体中,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没有绝对的善恶,没有绝对的是非,人与人间的际遇,在心的海洋中沉浮。一个决不会让你失望的故事,尽力写出笔下人物的灵魂.所有精彩,尽在——双心奇缘!(本故事发生地点在另一个空间,特此声明!)
  • 桃花源记之迷途陷阱

    桃花源记之迷途陷阱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忽逢桃花林——我们自初中就把这个故事背得滚瓜烂熟了,然而,你有没有疑心过,陶渊明所写的并不是真相,而桃花源里的,其实都不是人……渔人能逃离桃源乡这个地狱吗?凭空出现的少年叶灵江有着怎样的过往?在这场巨大的充满骗局与阴谋的较量中,鹿死谁手?
  • 邪魅王爷的腹黑王妃

    邪魅王爷的腹黑王妃

    尽管,她将她的心冰封起来,可是,他还是用他的一片炽热去融化!!!
  • 不惑之年话健康中年须知

    不惑之年话健康中年须知

    本书包括《具德萨迦派持教鄂、宗、擦三大支派的观点概述正士喜言》及《雪域藏地金刚座具德萨迦寺》两部分,为了方便刚接触萨迦派及萨迦寺的研究者和寺院导游等读者而编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