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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城里的学校停课闹革命,矿上的高中也停办了,朱文霞感到很无聊。

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但那是对城里的学生说的,朱文霞可没有这个荣耀。朱文霞本来就是农村人,前些年不过是蹭在矿上的中学。朱文霞的同学中,矿上的初中毕业生,少部分留在了矿上,大部分下放到了农村。农村的初中毕业生,朱文霞这样的,则全部回了农村。他们的身份,和城里的学生也不一样,叫个回乡知青。城里人就是下到乡下,也还是城里人。乡下人就是念了书,也还是农村人。朱文霞、殷家传和严国勤三人,悄没声息地回了乡,心中没有多大激情。

严家台子大队分成南严庄、北严庄、东严庄、西严庄四个自然村,每个自然村两个生产队,一共八个生产队。分别是南严庄一队、南严庄二队,北严庄一队、北严庄二队,东严庄一队、东严庄二队,西严庄一队、西严庄二队。每个生产队有岗地,有湾地。岗地零碎,这一块那一块,一块地十来亩算大的,小些的一块,一亩、半亩的也有。湾地是一块整地,南北两里地,东西好几里长。要是一个人丢在湾地里干活,就像一粒芝麻丢在箔篮里,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子。

春天里锄麦子,地里草少,多锄一锄子少锄一锄子不要紧,想快能快一点,想慢能慢一点。春天的太阳也好,暖洋洋照着,周身舒坦。伏天里锄黄豆就不行了,伏天里锄黄豆,头上火辣辣的太阳烤着,脚下热辣辣的地气蒸着,草要锄掉、豆要间苗,想快快不了,想慢也慢不了。锄了半天,黄豆地还是一望无际,抬头看看,湾地的尽头,还在天边横着。这也不怕,怕的是十天半月锄下来,黄豆地还是一望无际,湾地的尽头,还是在天边横着。

朱文霞跟在她娘的身后,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走不出这片湾地了。

每年开镰收麦,是在农历五月开头的那几天,总是端午之前,或是正好端午。早早不了几天,晚晚不了几天,不是闲端午,就是忙端午。是在半夜里,吃过开镰饭,队长一声令下,全体社员,别管老的小的,男人妇女,就都手提两把镰刀,下地割麦了。手提两把镰刀,是为了中途换镰。一个人紧挨着一个人,一人两庹宽,队长左右看看,觉得差不多了,就大喊一声,开镰!这一声喊后,社员们一个个虾下腰身,就听得“嚓、嚓、嚓”的声响,在暗夜里蔓延开来。天黑得很,星星却是明亮,众人只看着眼前,一个劲地只管掯头往前割,一会儿功夫,身后的麦子就倒掉一大片。

天渐渐亮了,太阳从遥远的麦田尽头升起来,看上去如在眼前。

往大里说,一年四季有二十四节气,哪天能种什么、不能种什么,种什么好,种什么不好,都是有讲究的。往小里说,这里头的学问,又是深邃无尽。一块地一块地的秉性,一墒土一墒土的脾气。比如说岗地和湾地紧挨着,中间要是没有地沟,到了庄稼成熟的那一天,你能明显地看出,两边地里的庄稼半边黄半边青。黄的是岗地,青的是湾地。岗地高,得着的太阳多,就比湾地早熟个一半天。也就是一半天,晚也晚不到哪里去。俗话说,芒种地里无青麦。芒种是麦子成熟的一个关口。地里的麦子再晚再青,到了芒种,东南风呼呼地一吹,早上看着麦地里还一片青气,到了晚上,就成了金灿灿一片了。

站在地头,能够眼见着麦芒上的青色一点一点往下褪,褪到麦根,正好一天。

而这些,不仅朱文霞过去没有经验过,殷家传和严国勤两个人,也都没有经验过。虽说是土生土长,到底是打小读书,不是打小种地。土地的广阔是三人以前所没有认识到的,土地的深邃也是三人以前所没有认识到的。千百年来人类与土地生生不息、相依相存的关系,又有多少人能认识到呢。

农业学大寨的口号,这时候喊得正响,严家台子大队的各个生产队,男青年成立了“虎头山突击队”,女青年成立了“铁姑娘战斗队”。虎头山是大寨一座有名的山,大寨有一支虎头山突击队,严家台子大队的各个生产队,就也相应成立了一支虎头山突击队。“铁姑娘”也是从大寨传过来的一个革命词汇,指那些能吃苦,能劳动,拖不垮,打不垮,特别能战斗的女青年。朱文霞、严国勤和殷家传,三家正好在一个生产队,南严庄第一生产队。铁姑娘战斗队与虎头山突击队成立的时候,生产队的青年男女都学着电影里的样,写申请书,写决心书,有的还写血书,把指头咬破了。本着有成分不唯成分论,重在个人表现的原则,铁姑娘战斗队挑选了二十名女队员,虎头山突击队挑选了二十名男队员。朱文霞、严国勤、殷家传三个人,因为在学校里是红卫兵,理所当然地成了队员。生产队为他们各划出十亩湾地,做为他们的实验田。这样铁姑娘战斗队和虎头山突击队,才好一对一地比着干。妇女能顶半边天。铁姑娘战斗队在生产劳动上一点也不想输给虎头山突击队。

二十名铁姑娘队队员选举队长的时候,没有多大的争议,一致推举朱文霞任铁姑娘战斗队队长。二十名虎头山突击队队员选举队长的时候,先是推举严国勤,眼看着就定下来了,半道里又其他人不服气,参合进来。具体地说,参合进来也想当队长的有这么两个人,一个是殷家传,一个是谢眼镜。殷家传是一个蔫性子,说话像一个女孩子,办事比旁人慢半拍,心劲却是一点也不让严国勤。谢眼镜的大号叫谢士俊,高度近视,脸上整天挂着一副酒瓶子,村里人就喊他谢眼镜,倒把他的大号忘了。谢眼镜是煤矿来的知青,与朱文霞、殷家传、严国勤三人同在一所学校,高两个年级。也就是说,他仨是初中毕业生,谢眼镜是高中毕业生。谢眼镜在学校里时是校红卫兵组织的宣传委员,专门负责写写画画,更有文化一些。三个人中间,朱文霞与谢眼镜在学校里接触多一点,也熟悉一点。

谢眼镜不服气严国勤的理由,还是他的家庭成分,说这么重的一副担子,怎么能够交给一个地主家庭出身的人去担呢?

严国勤最忌讳人家说他的家庭成分不好,听了谢眼镜的话,眼里的火头一下冒出来。严国勤说红卫兵时你就是宣传委员,应该清楚党的政策是有成分不唯成分论。

谢眼镜冷笑着说,当然是有成分不唯成分论,不然你能加入突击队吗?

严国勤说你、你!我已经跟我的地主家庭划清界限了。

谢眼镜继续冷笑,说是吗?

严国勤气得说不出来话。

谢眼镜说,你要是真划清界限,就回去和你大脱离父子关系。

严国勤回去就贴大字报,和他大脱离父子关系。

村人指指戳戳,夸严国勤的字写得好。他大严老地主,气得当场吐了血。严国勤看见了,想去扶他,犹豫了一下,到底没伸出手去。

就这一下,严国勤的竞争力提高了。除去严国勤、谢眼镜,虎头山突击队剩下的十八名队员中,殷家传也提出竞争队长。殷家传没说什么理由,只说我们每个突击队队员,都有资格竞争虎头山突击队队长。殷家传这么一说话,其他几个有点实力的,就也都提出要竞争队长。这么多人竞争队长原本是一件好事,只是这么一来,局面更加难以控制了。你选这个,我选那个,你不同意这个,我不同意那个,吵成一团。最后还是严国勤提出一个办法,往村东湾地里担牛粪,谁个一半天担得趟数最多,谁就是队长。严国勤在虎头山突击队的一帮年轻小伙子中,身力只能算中等。严国勤提出这么一个办法,大家都觉得很公平。

惟独谢眼镜有意见,谢眼镜说,这是个白专路线,只能选出思想不过硬的人。

谢眼镜整天写写画画,体力弱得很。

众人觉得他说得不对,但是一时想不出反驳他的话。严国勤想出来了,严国勤说,这是选突击队队长,难道不选最能干活的,还选光说嘴不干活的吗?

严国勤和谢眼镜针尖对麦芒。

这时局面开始出现一边倒,除了殷家传和谢眼镜两个,其他队员大都赞同严国勤的办法。殷家传倒不是怕自己挑担子挑不过严国勤,他是不愿意众人拥护严国勤,怕他将来人多势众。

谢眼镜看一看严国勤,严国勤看一看谢眼镜。凭着两个人的体力,当队长怕是都没有希望了。

严国勤、谢眼镜、殷家传三人,加上其他队员,一共是十个人参加了比赛。闲冬天刚刚清理出来一堆牛粪,就堆在生产队牛屋前头的空地上。牛屋离湾地是两里地,一人两只筐,排成一排等着出粪,由铁姑娘战斗队的队员们,负责给他们上筐。记趟数是朱文霞亲自记,她不放心其他人,怕她们记混了。十个人一溜排,担起担子往他们的十亩湾地里走,人人脚下一阵风。牛粪不重,压满筐两筐也不足一百斤,但这不是一趟两趟,也不是十趟八趟,比的是长劲,是耐力。谢眼镜没长劲,没耐力,两趟走下来,里头的小褂子就湿淋淋的。严国勤也没长劲、没耐力,两趟走下来,里头的小褂子也是湿淋淋的。但是严国勤掩藏得好,不像谢眼镜那么东倒西歪,表面看上去,一点也不吃力。谢眼镜就有些急,越急汗下得越多,越快,脚底下也就越来越踉跄,从第五趟起,眼看着一步一步,让严国勤丢了下去。

谢眼镜要是单独与严国勤比试,肯定不是严国勤的对手。问题是十个人一起比,谢眼镜比不过严国勤也就算了,其他八个人也比不过严国勤,这里面就有问题。担第三趟的时候,谢眼镜就看出,严家台子是八个人合伙对付他一个人,除了殷家传,其他人都让着严国勤,让他始终走前面,同时压着谢眼镜,不让他迈过去。

朱文霞看出门道来了,打抱不平说严国勤,你们这样做不公平。

严国勤脚步不停地说,你说怎么样才公平嘛。

朱文霞说,要比你们俩正式比,不要耍赖皮。

严国勤说,那就我俩正式比,只怕他不愿意。

谢眼镜的血性让挑起来了,他说比就比,就咱俩单对单,谁不比谁不是人养的。

血性归血性,力气归力气,谢眼镜显然不是严国勤的对手,单打独斗的第二趟,谢眼镜就脚步不稳了,第三趟走到半道,脚底下一软,连人带担子,摔进路旁的一条干沟里。

男女队员们一忽隆围上去。女队员大呼小叫的,男队员哈哈大笑。看着谢眼镜肿得老高的一只右脚,严国勤问,你是退出比赛,还是继续。

谢眼镜说,我退出突击队。

严国勤说,我批准,你可以加入铁姑娘战斗队。

朱文霞说,我欢迎,人家洪长青能给红色娘子军当连长,人家谢士俊为什么就不能加入铁姑娘战斗队。

严国勤说好啊,好。来,虎头山突击队的队员们,我们给铁姑娘战斗队鼓鼓掌,祝贺她们捡到了一个好政委。

朱文霞气得脸通红,她说严国勤,你!

谢眼镜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一张脸红起来说,铁姑娘战斗队收我,我就加入铁姑娘战斗队。

女队员们“哗啦哗啦”鼓起掌来。朱文霞说,那好,既然大家都不反对,我就代表铁姑娘战斗队宣布,任命谢士俊同志为我们铁姑娘战斗队的副队长,来,“呱唧呱唧”!

女队员们又一次“哗啦哗啦”鼓起掌来。

其中有一个女队员没鼓掌,她叫王桂珍。王桂珍长得矮矮胖胖,干活有力气,也舍得下力气,真要是比干活的话,怕是朱文霞两个人,也干不过王桂珍一个人。朱文霞就是看中了王桂珍这一点,把她拉进铁姑娘战斗队。本来说好了,她是副队长的,现在突然又冒出一个谢眼镜来,让王桂珍措手不及。王桂珍平常是一个光干活不说话的人,但这种人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能把人冲到南墙上,是特别难对付的人。

王桂珍张嘴说话了,她问朱文霞说,谢眼镜是副队长,我也是副队长,那我俩这个副队长,到底谁个大?

朱文霞说,副队长都是副队长,不存在谁大谁小的问题。

王桂珍说,两个副队长一般大,那我这个副队长不当了。

朱文霞愣住了。

还是谢眼镜见多识广,知道怎么应付此类局面,谢眼镜说,要么我就不当这个副队长,要么我继续当这个副队长,不过王桂珍同志是第一副队长,我排她后面。

王桂珍问,第一副队长与副队长,有什么区别吗?

朱文霞说怎么没有区别?我去大队,或者公社去开会,铁姑娘战斗队就由你领导,你我都不在的情况下,谢士俊才说话算话。

王桂珍说,我不去大队开会,我也不去公社开会,要去你跟谢眼镜去。

朱文霞说,谁去开会,谁不去开会,那是领导说了算,不是你说了算的事情。

王桂珍这话的意思是,谢眼镜的文化水平高,要是副队长开会的话,就由他去,自己留在家里干活。王桂珍看朱文霞误解她的意思,心里有话也说不出来,就“哇啦、哇啦”哭起来。

朱文霞很恼火,说你不愿当就不当算了,你哭什么。

王桂珍说,我退出铁姑娘战斗队。

王桂珍哭着跑开了。

这么一来,两个队都有一人退出,不过铁姑娘队因为有谢眼镜的加入,仍旧是二十人,比突击队的人数多一个。

两个队的第一场比赛是锄麦子。

年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地里的麦子都起身了,看上去一天比一天高。这样的天正是锄麦子的好天,各个生产队都在忙着锄麦子,两个队也都在抓紧时间锄麦子。虎头山突击队的十亩麦地里,晃动着十九名男队员的身影,铁姑娘战斗队的十亩麦地里,晃动着十七名女队员的身影。也就是说,铁姑娘战斗队比虎头山突击队少了两个整劳力。严国勤说,等等,等你人齐了再比。铁姑娘战斗队有一个人去东边大河沿子她外外家办丧事,一个跟她拐弯子的表姨到外庄去相亲。此地把外婆叫做“外外”,外公就叫“外公”。一般来说,相亲是不会挑这个时候相亲的,一般都是收罢了秋,地里的庄稼尽了,闲下来了,但这个不一样,这个相亲的对象,是从部队回来探亲的现役军人。现役军人可不比老百姓,想啥时候回来就啥时候回来,想啥时候走就啥时候走,现役军人是有纪律的,所以铁姑娘战斗队的姑娘就放下和虎头山比赛这样的大事,跟上她拐弯子的表姨,到外庄相亲去了。对这件事,朱文霞是很重视的,相上了,就是全队的光荣。这样,从表面上看铁姑娘战斗队就少了两个人,但真锄起地来一点也不见少,十亩麦子一遍锄过来,铁姑娘战斗队锄得快,还锄得细。相比较,虎头山突击队锄得慢,还锄得粗。铁姑娘战斗队锄第二遍麦子的时候,虎头山突击队头一遍麦子还没锄过来呢。锄地拼的是耐力,不是体力。在生产队里干农活,好多样农活男人都没法跟女人比。比如说,锄地。比如说,割麦。又比如说,间苗、薅草。这样的活,一般都认为不是男人干的,是专留着给妇女挣工分的。所以虽说落了后,虎头山突击队并不多难看,也并不下死力气追赶,是好男不跟女斗的意思。

铁姑娘战斗队锄第三遍麦子的时候,虎头山突击队第二遍麦子没锄尽。

铁姑娘战斗队另外缺少的那个人,是谢眼镜。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谢眼镜崴伤了右脚脖子,是小月把不能下地干活的。不能干活是不能干活,朱文霞分派给他另外一项任务——刷标语。这是他的拿手好戏。那些年,人们喜欢往墙上刷大标语。走进一个庄子,首先看见的,就是家家户户的墙上刷满了大标语。有的庄连猪圈和茅房上,也都刷上了大标语。谢眼镜刷大标语和别人刷大标语不一样,别人是随手写的,要么是使石灰水,要么是使墨汁,随手在墙上写出来,写成啥样是啥样,也没个形,也没个体。谢眼镜不一样,谢眼镜写的是仿宋体,每个字都一般大小,有板有眼,有章有法。谢眼镜刷大标语,朱文霞原说派一个队员跟着他,给他担担尿桶,搅搅石灰水,兑兑墨汁,谢眼镜不让,谢眼镜说本来咱的人就少了,再不能因为我战斗减员了。朱文霞就稀罕他这一点,说啥话都和旁人不一样。“战斗减员”,这样的话严国勤会说吗?可没人跟着也不行啊,谢眼镜的脚脖子肿得碗口粗,没人跟着朱文霞不放心。还好庄里的半大小子孩羔自告奋勇,要给谢眼镜打下手,算是解决了朱文霞一个大难题。孩羔是个小驼锅子,小时候皮,爬树摘人家的柿子,摔下来栽的。孩羔是打孩羔的主意,孩羔想我这副身架子,将来指着吃地里的饭看来是吃不上了,要能跟谢眼镜学会刷大标语,将来还怕没有饭吃?说上媳妇也说不定!别看孩羔小,又是驼锅子,可孩羔有主意。孩羔就驼着个身子,拎着个小板凳,跟在谢眼镜的身后,帮他刷大标语。谢眼镜刷大标语,要是使白石灰水写字,就得使黑墨水勾边。反过头来,要是使黑墨水写字,就得使白石灰水勾边。一条大标语刷出来,白是白,黑是黑,墙再赖也是黑白分明。“全国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领导是关键”,“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苏联修正主义”,“毛泽东思想万岁”等等,是那个年代常见的大标语,也是谢眼镜拿手的大标语。谢眼镜每刷完一条大标语,总忘不掉一件事。就是每条大标语后面都落上“铁姑娘战斗队”几个字。十几天工夫,严家台子大队南严庄第一生产队,家家户户的后墙上,猪圈上,茅房上,一律刷满了大标语。看着是能增强斗志,鼓舞士气。这也正是朱文霞分派谢眼镜刷大标语的目的。带溜得严家台子大队南严庄第一生产队的社员出庄进庄,脸上都喜洋洋的。别的生产队看见谢眼镜刷大标语,也都羡慕,感叹自己队少一个这样的能人。

虎头山战斗队不服气,一个个撇拉着嘴。

严国勤跟自己的队员说,庄稼是种出来的,不是刷出来;庄稼是长在地里的,不是长在墙上的。再说庄稼长得好不好,也不是锄出来的。

严国勤的话很快就传到了铁姑娘战斗队的耳朵里。

朱文霞跟自己的队员说,严国勤他这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殷家传说,葡萄酸不酸,候下一场雨再看吧。

殷家传没当上队长,虎头山的立场照样坚定。铁姑娘战斗队的人没听懂殷家传的话,包括朱文霞。

雨说下就下了,是三月的最后一天,小雨。雨小是小,却是淅淅沥沥一下就是一天一夜,扯不断似的。麦子吃透了雨水,伸展开了腰身,忽忽地往上蹿。就这么一天一夜的工夫,虎头山地里的麦子比铁姑娘地里的麦子,齐刷刷高出了半个脑袋。到这时候,朱文霞才识破严国勤的诡计。朱文霞想这个严国勤,咋就这么鬼哩,不仅利用挑担子比赛,把谢眼镜打败了,还明打明地把一堆牛粪,运进了他虎头山的十亩湾地里。铁姑娘和虎头山比试什么?还不是候麦收时节,看谁队的十亩麦子打得多。现在是立春过后的头一场透雨,湾地的麦子里正需要一遍追苗肥。严国勤早早地把生产队的牛粪撒下地,自己还没看出来,还争着抢着替人家上粪呢。

这个亏吃大了,朱文霞脸色铁青地说,严国勤你做事不光明磊落,尽搞阴谋诡计。

严国勤说,两军对垒,智者胜。

朱文霞转过头去问殷家传,你实话跟我说,严国勤搞这些,你事先知情不知情?

殷家传说,知道,除去谢眼镜,没人不知道。

朱文霞说,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殷家传说,你是铁姑娘队,我是虎头山队,我把这么机密的事情告诉你,不是叛徒吗?

殷家传的头脑比严国勤的头脑灵活。说不定这个坏主意就是他出的。

朱文霞左边看看严国勤,右边看看殷家传,觉得这俩人,好像从没和自己同过学似的。

朱文霞开始回过头来想问题。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现在懂得这个道理不算晚,赶紧想办法给麦子上肥吧。雨后天最好的肥料是茅缸里的大粪水。朱文霞号召铁姑娘战斗队的队员们,人人回家担茅缸里的大粪水。一时间,整个村庄让她们搅得臭哄哄的。铁姑娘战斗队里,还有两个下放女知青,除去谢眼镜和两个下放女知青,十七口茅缸里能有多少粪水呢?十亩麦地浇一半,十七家茅缸就空掉了。朱文霞站在麦地旁边,望着没有浇的麦地一脸愁云。

谢眼镜出主意,去煤矿的公共厕所担大粪。

朱文霞一听很兴奋,她问能照吗?

谢眼镜说照,怎么不照?厕所是公共的。

这地方把“行”说成“照”,行就是照,不行就是不照。不过朱文霞还是担心,来回十里地,大粪不泼得满地都是的?

谢眼镜说嗨!这你就不懂了,庄里的厕所是露天的,茅缸里大粪少,雨水多;煤矿的厕所是不露天的,没雨水,光粪水,担回来,破上水,一担能抵五六担子呢。

朱文霞更兴奋了,立即召开了一个临时性会议,一讨论,铁姑娘们个个磨拳擦掌,恨不能现在就去煤矿,把它茅厕里的大粪担回来。

谢眼镜说别别,先派两个人去探探路,要不大队人马去了,像没头苍蝇。

朱文霞很佩服谢眼镜,说还是小谢说得对,先派两个人去!

煤矿一周边都是蔬菜队,矿上的公共厕所都被他们占着,随便去担,搞不好就引起械斗。探路的工作理所当然交给了两个下放女知青,她们自己就是煤矿上的人。两个下放女知青能有什么办法?无非是找两个大一点的公共厕所,兑钱买了两瓶高台大曲酒,一盒丰收烟,塞给蔬菜队的人,人家这才答应眼睁眼闭。还好这两所公共茅厕属于同一个人管理。这是一个咳咳喽喽的老头子,看看送上来的烟酒,再看看茅坑里的大粪,下决心说,要担你们下半夜来担。

这天下半夜,铁姑娘战斗队的队员们一人担着一付尿桶去了煤矿。到了地方,她们尽可能地小心着,还是磕碰出了不少响动。看公共厕所的老头子喝了她们的酒,但是一点没醉,正大睁着俩眼候着她们呢。铁姑娘战斗队的队员们一舀子一舀子往尿桶里舀大粪,老头子站在一旁,心疼死了。老头子说别再舀了,别再舀了,再舀担不动了。可十几个铁姑娘已经风卷残云,把茅缸里的大粪舀完了。朱文霞说走,赶紧走!说着,担起挑子就走。十几个铁姑娘赶紧学她们队长的样,担起大粪桶离开了茅房。

老头子追出来,上去抓走在最后边的人,一边说哎哎哎!你不能走。可老胳膊老腿的,哪里是小年幼的对手?铁姑娘们风摆杨柳一般,一眨眼功夫,就走得无影无踪了。

老头子一屁股坐地上,大声哭喊道:来人哪,有人偷粪了!

空旷的夜里,老头子的哭喊声传出去很远很远。

铁姑娘战斗队的十亩湾地在庄子的东边,这天刮着呼呼的东风,五更里村人睡在床上,就有一股一浪的臭气顺风飘扬过来。这天早晨不少村人做起了恶梦。一群半大小子们一清早在水塘里扑腾水,怎么水塘水一下子臭了起来;小大姐们一清早下水塘洗衣裳,怎么衣裳上一下沾满了屎花子;不少女人凭空抓了一手屎,又洗又擦就是去不净手上的臭气;不少男人端着饭碗在饭场上吃饭,吃着吃着就闻见一股一股的臭气。他们端着饭碗四处跑,臭气就四处追。

严国勤闻见臭气,扑腾醒过来。他知道臭气出在哪里,是怎么一回事情。这种时候,臭气像是悄悄伸过来的两只手,死死卡住了他的脖颈子。他胡乱披件小褂子,跑去打殷家传的门。他说家传家传,快起来,你闻闻,哪来的大粪,比咱庄的大粪臭多了。

殷家传打开门,站村道上嗅了嗅,说哪来的大粪?矿上来的大粪。矿上的人吃肉,比咱庄的大粪气道厚。

俩人来到村东,看见村东湾地里,铁姑娘们正在忙着浇麦地,臭气缭绕。

严国勤问虎头山突击队的队员们,大霞子带着她的人去煤矿担大粪了,我们怎么办?

虎头山突击队的队员们回答说,我们也去担,未必煤矿的大粪也姓朱?

第二天三更天,轮着虎头山突击队的人出场了。他们做事谨慎,上晚黑就把十九付尿桶转移到了村外,所以这天半夜里,人人空着手,悄无声息地出村,悄无声息地回村。但是结果出人意料,虎头山突击队的人是空着尿桶去,空着尿桶回,除去遭到老头子的呵斥与追打,一舀子粪也没得到。虎头山突击队里没有煤矿下放知青,老头子不认得他们。

虎头山突击队的人三更天静悄悄出村,静悄悄回村,铁姑娘战斗队的人还是知道了。这倒不是说虎头山突击队的人弄出了什么响动,惊动了朱文霞的人,而是朱文霞早已掐算到了,朱文霞多精明。五更天,虎头山的一群人垂头丧气地回村里,在村头路上,就遇见了早就等候在那里的铁姑娘们。

朱文霞问,你们身上的担子重不重,要不要我的人帮你们担一程?

铁姑娘战斗队的队员们一排溜拦住村路,虎头山突击队的队员们耷头勾脑,想从她们身旁绕过去。

朱文霞说,你们这是怕我们担我们麦地里?哪会呢,我们的麦地早泼上大粪了。

严国勤退后两步,落在了最后面。他是想让走在前面的殷家传说上几句,没想到殷家传也是闭着嘴,从一边出溜过去。

严国勤躲不过去了,直直地走向朱文霞说,不要神气得过早了,这就像田径场上赛跑,不到撞线的那一刻,谁都说不好谁胜。

朱文霞说,那就等着瞧。

严国勤说,那就等着瞧。

大粪比牛粪臭,就比牛粪有肥力。三五日过去,眼见着铁姑娘战斗队十亩湾地里的麦子,就比虎头山突击队十亩湾地里的麦子起来得高,长势好。原本两块麦地连在一起,中间隔着一条地墒沟,从外边看不出啥来;现在两块麦地差别就大了,站在地头一眼望去,哪块麦地是哪块麦地,一眼看分明。铁姑娘战斗队的十亩麦子一片乌油油的,高矮一刷刷齐。一看就是肥力足,让粪顶得。相比较,虎头山突击队的十亩麦子,有高有矮,有胖有瘦。牛粪撒不匀溜,多的地方肥力足,麦苗的颜色就深一点,麦铺子就高一点;牛粪少的地方,肥力弱,麦苗的颜色就黄一点,麦铺子就矮一点。眼见得就到了阳历三月底,农历二月底,卧了一冬的小麦一节一节往上长,人就不能下去乱踩了。这以前不怕,踩得越狠,麦铺子起来得越高。这些天,两个队的队员人人手持一把铁锨,在麦地四周清理淌水沟,防着遇上大雨天,麦地里的积水淌不出去。四周淌水沟原本就有的,队员们清理它只是把沟底沟边弄整齐。两个队的麦地就相挨着,麦子长势就在眼前,麦子谁长得好,谁长得孬,像是明镜一般。虎头山突击队的人手握着铁锨,越干越疲塌,败军似的;铁姑娘战斗队的人越干越欢实,劲头使不完似的。

严国勤说家传,家传!你起个头让咱的人唱首歌,鼓鼓士气。

殷家传就起了毛主席语录歌“下定决心”。虎头山突击队队员跟着他,一起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出万难,去争取胜利”。这首歌原本是很有气势的,经虎头山突击队的人一唱,一点气势也没有了,声音“哼哼”的,就像一群苍蝇。

朱文霞笑笑说,怪不得麦子长不好,看都是啥人种的。说着就站出去一步,清清嗓子,起了一个头。她起的是“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铁姑娘们唱得字正腔圆,高亢激昂。虎头山突击队的人都站下来,停下手中的活,看着她们唱。严国勤气了,严国勤说家传,起,再起一个!虎头山突击队就又唱了一首“战士打靶把营归”。唱的仍然不好,声音不洪亮不说,还不整齐。等他们一唱完,朱文霞就又指挥自己的人唱了一首“不爱红装爱武装”。虎头山突击队从气势上压不过铁姑娘战斗队,干脆闭口不唱了。铁姑娘战斗队队员一看,越发得意,唱过“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天上布满星”;唱过“天上布满星”,唱“老房东查铺”,把那些年流行的歌子,挨着个唱了一遍。

这几天,谢眼镜那只受过伤的右脚脖子好多了,一瘸一拐地跟着铁姑娘战斗队下到村东湾地里,一条一条往田埂上“刻”大标语。这是他这几天才想出来的。庄里家家户户的后墙上,已经刷满了大标语——前面有门有窗,刷大标语连不成句,断开了又容易产生歧义;庄里家家户户的猪圈上,能刷大标语的地方都刷满了大标语;庄里家家户户的茅厕上,能刷大标语的地方也都刷满了大标语。谢眼镜还去哪里刷大标语呢?谢眼镜苦思冥想,最后想到,应该把大标语“刻”在田埂上。

这时看到铁姑娘战斗队占了上风,谢眼镜就停下刻大标语,高喊一声“好!”

铁姑娘战斗队的十亩麦地紧挨着一条大路,一条淌水沟修出来,斜坡有一米多宽。谢眼镜就是把大标语“刻”在这道斜坡上。斜坡是土,不能刷白灰水,不能刷黑墨水,谢眼镜的方法是在斜坡上使铁锨把字的一笔一画刻出凹槽来,再在凹槽里填满白石灰。这样一条条大标语“刻”出来,特别醒目,一里地远就能看清楚,两里地远也能看清楚。

严国勤听见谢眼镜喊好,很不屑,说你瞎咋呼什么?有你啥事了?

谢眼镜不服气,可也不敢吱声,经过这么一段,他知道严国勤霸道。他想我也犯不着跟你较劲,你干你的队长,我刷我的标语,咱俩隔山不打鸟。

谢眼镜正思谋着,在生产队的出工钟上刷上一条大标语。说是说钟,其实队里出工敲的钟,不是一口钟,而是一根合抱多粗、三人多高的钢管。这根钢管,是煤矿在庄东的淮河大堤上安装一台排涝水泵时剩下的,几个队抢,让南严庄一队抢过来了。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个敲出工令的家伙,或是铃,或是钟,或是一截铁轨,或是一片犁铧。实在没有,有的生产队就吹哨子,上工“嘟嘟嘟”吹一气哨子,下工“嘟嘟嘟”吹一气哨子,中间歇歇子,还是“嘟嘟嘟”吹一气哨子,寒碜死人了。

惟独南严庄一队才使这么粗、这么长的钢管敲出工,所以谢眼镜才敢打它的主意。

敲钢管使的是锄子,特为选了个大头锄子,每天一到时候,队长就拿锄子的弯脖子对准钢管,“哐哐哐哐”一阵猛敲。震得人耳眼子“嗡嗡”直响,连十里之外矿上的人,都能听清楚。

谢眼镜的一双高度近视眼,早就盯上这根钢管了。他想把“南严庄第一生产队铁姑娘战斗队”几个字写上去,跟朱文霞一说,一拍即合。朱文霞也觉得把“南严庄第一生产队铁姑娘战斗队”几个字写在村头的钢管上,脸上有光,自己怎么早就没想到?

这天下傍晚,谢眼镜真的爬上钢管,写这条大标语了。在钢管上写字不是说一声写,爬上去提笔就能写的,光准备工作就得准备老半天。在钢管上写字不能使白灰水,也不能使黑墨水,一场雨浇下来,再漂亮的字也冲干净。朱文霞就派两名女知青回矿上,买盒装的白漆,买写字的排笔。钢管三人高,使木耙做梯子不能把字写到顶上去,朱文霞想点子,十几个铁姑娘队队员一齐动手,从生产队牛屋把一辆大车推过来。几个铁姑娘队队员又回家摘来几扇门板,担在大车上,一张木耙靠着钢管竖在门板上,谢眼镜爬上木耙,不用伸手就能够着钢管的顶端。当地人家都是带门窝的双扇门,门板合页似的,一摘就摘下来了。谢眼镜准备把“南严庄第一生产队铁姑娘战斗队”几个字写成两行,一行写“南严庄第一生产队”几个字,一行写“铁姑娘战斗队”几个字。前一行字小,后一行字大。前一行用楷书,后一行用隶书。这条大标语重点突出的是“铁姑娘战斗队”。谢眼镜刷大标语从来没有这么上心思过,先是拿粉笔拿直尺把格子打出来,不是一般的方格子,是小学生仿字的田字格。一切准备就绪,谢眼镜一手端着白漆,一手拿着排笔,爬上去写字了。朱文霞宣布提前收工,全体队员去造声势。铁姑娘们站成一圈,昂起头往上看。社里其他人知道了,也都不安心,不等收工都拥过来。朱文霞说小谢,小谢,你一个能行?要不要我上去?谢眼镜正在往上爬,不敢讲话,怕分了心。小驼锅子孩羔说姑,你不用上,要上我上去。

朱文霞笑着给他一耳瓜子,说有你什么事?滚一边去!

孩羔是朱文霞没出五服的侄子。

虎头山突击队的十亩麦地离村口不远,队员们一边清理淌水沟,一边就能远远地看见谢眼镜。在虎头山突击队队员的眼里,谢眼镜像是挂在半空里,又像是趴在钢管上,或者说钢管有极强的吸附力,一直紧紧地吸着谢眼镜。

原本是个朗晴天,晚霞就快出来了,西天红彤彤的,可突然之间乌云就上来了,紧接着电闪雷鸣。一阵黑云压过来,像是擦着谢眼镜的头顶。朱文霞大声喊叫说,小谢,谢士俊,别写了,下来,快下来!谢眼镜没吱声,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不愿回答,反正仍旧是不紧不慢,一笔一画,该怎么写还怎么写。你别说,这个谢眼镜,关键时刻还真行。朱文霞不敢再喊了,怕他分心。小驼锅子孩羔说,姑,姑!要不要我上去,给俺老师拿油漆罐子?朱文霞白他一眼说,别出声!

底下的人越围越多,雨点子开始往下落了,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呼声,就那也没有人离开。地里干活的人捂着头往回跑,路过村口停下来,不跑回家避雨了,而是围上来看。虎头山突击队排着队往回跑,跑过村口时,有的队员想停下来看,让严国勤一个口令制止住了。

严国勤大声喊:一、一、一二一!跑步走!一、二、三、四!

想停的队员一个趔趄没停住,大声喊着“一二三四”,从边上“扑通扑通”跑过去了。

就这么着,钢管上的谢眼镜也没有分心。第一行“南严庄第一生产队”几个字写好了,另一行“铁姑娘战斗队”写到“娘”字。谢眼镜写着“娘”字,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朱文霞,心里就有了些温情。铁姑娘战斗队的队员们当然不知道这个,她们就是觉着谢眼镜写字的神情特别专注,字写得特别好看,而这些好看的字,是为她们写的。想到这个,她们个个心潮彭湃,激动不已。那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铁姑娘队的队员们从这个表面柔弱的男人身上,看出英雄的某些品质。两位女知青情不自禁地朗诵起高尔基的《海燕》。“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咔嚓”一个炸雷在头顶上闪开,倾盆大雨落了下来。这时候,谢眼镜刚好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笔。“哗啦啦啦……”风雨相互裹挟着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下面围观的人群却是一动不动,等候着谢眼镜顺着木耙,一凳一凳从高处走下来。谢眼镜不慌不忙,不惊不惧,任凭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到了最后两凳,猛地往下一跳,稳稳当当地站在了地面。铁姑娘队的几个队员流着泪拥上去,为他擦脸上的雨水,一边七嘴八舌地唤他:谢眼镜,谢眼镜。

朱文霞没有流泪,倒是一颗心柔软了,眼里汪满了温情。

雷雨转阵雨,阵雨转小雨,这场雨一下下了三天。也就是下雨的第二天,虎头山突击队凭空得到一个机会,一个能战胜铁姑娘战斗队的机会。

机会来自于王桂珍。这些天,王桂珍一直躲在暗处,没有出场。没有出场,不代表王桂珍不关注两个队的这场比赛。实际上王桂珍始终注意着两个队的比赛进程,把两队比赛的前前后后看得一清二楚。王桂珍已经离开了铁姑娘战斗队,不再是铁姑娘战斗队的队员,这比没有参加过铁姑娘战斗队的人,还要从心里痛恨铁姑娘战斗队,所以从一开头,就躲在一边暗暗替虎头山突击队使劲。王桂珍以静制动地沉默着,窥视着时机。也就是说王桂珍这种人要么不出场,一出场肯定会有大动静。

王桂珍兄妹两个,哥哥王世界在大队里当民兵。那是一个全民皆兵的年代,成分好的年轻社员基本上都有一个民兵身份。大部分民兵都是有事情的时候,比如上级领导大检阅的时候;比如美帝国主义和苏联修正主义两只纸老虎有了新动向的时候;比如亚非拉人民反帝斗争高涨的时候,才去充一充数量,集合一阵子,操练一阵子,平常该下地的下地,该干活的干活,连一枝枪的影子也摸不着。王世界不一样,王世界是一个专职民兵,整天跟在大队民兵营长的屁股后头,背一支日本三八式大盖步枪,像一个二鬼子似的满村庄乱晃悠。

这一天,王世界晌午回家吃饭,跟妹妹王桂珍说,你下午干活通知严国勤、朱文霞一声,让他们去大队拉化肥。

王桂珍从心里厌烦铁姑娘战斗队,自顾吃饭,没吭声。

农历三月初,阳历四月初,清明节前后,正是麦子撒化肥提苗的时候。化肥是公社批给大队的,民兵营长领着王世界几个民兵去公社拉化肥,挨近晌午才拉回来。这是专门配给各生产队的男女青年突击队的,也算是上级领导对新生事物的支持。一吨半化肥三十袋子,严家台子大队八个生产队,铁姑娘战斗队、虎头山突击队一共是十六家,一家两袋子化肥不够分,一家一袋子又多了,分来分去不平均。最后还是大队书记做主,两个队合分三袋化肥,三八二十四袋,多余的六袋化肥,撒进大队的实验田里。民兵营长说,这样不好吧?公社说了,是专门配给青年队的。大队书记说,只要你们几个不说,谁知道?你几个也不用回家吃饭了,先拉六袋化肥去大队实验田,撒掉。

大队书记姓高,外号高一嘴,说话做事都很武断,一张嘴说什么是什么,从不改口。大队民兵营长姓陈,外号陈哈哈。陈哈哈在别人面前说话,说一不二,一见着高一嘴,就只会“打哈哈”,结果落了这么一个外号。

再回过头来说王桂珍兄妹二人,王桂珍兄妹二人性格差别很大,哥哥喜欢说话,妹妹少言寡语;哥哥心直口快,妹妹肚里长牙。

这地方把心机很深的人,叫做“肚里长牙”。

王桂珍听明白化肥的来龙去脉,扔下饭碗,仍旧不说一个字,不紧不慢地走出家门。王桂珍家离严国勤家近,离殷家传家远,却迈过严国勤家门,直接去了殷家传家。快到殷家传家门口时,王桂珍放慢了脚步,远远地向殷家传招手,说家传你出来,我跟你说几句话。平常王桂珍不爱说话,更是很少与殷家传搭腔。王桂珍一说话,自己的脸先红起来,弄得殷家传无缘无故,一张脸也红起来。

王桂珍就红着一张脸,对殷家传说了去大队部拉化肥的事。

殷家传问,国勤不在家吗?

王桂珍勾下头说,人家没去他家嘛。

殷家传奇怪地说,国勤是突击队的头,拉化肥的事你该先跟他说一声。

王桂珍抬起头说,人家就跟你说,你爱听听,不爱听拉倒。

殷家传从王桂珍这句厉害的话里,品出了一种别样的滋味,忙说我听我听,我现在就去喊人。

王桂珍迟疑了一下,哆嗦着嘴唇说,不用喊人,人家陪你去。

她老这么“人家人家”的,说得殷家传直愣神。殷家传背过脸去,不敢看王桂珍。一个姑娘家这么主动亲近自己,殷家传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应该说这个时候,殷家传还不知道王桂珍的真正意图。

王桂珍陪着殷家传头一份把化肥领出来,拉着化肥直接去了村东的麦地。一路上,王桂珍不说话,殷家传想说话但不知道说什么好。殷家传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头脑也是晕晕呼呼的,跟一个姑娘单独走一起还是他人生里的头一遭。到了地头,王桂珍说你在这等着,我回村去找两个笆斗,等我回来再撒。殷家传说别别,哪能还劳动你,你回村把朱文霞喊来,先把化肥分了吧。王桂珍说憨得你,朱文霞来了,化肥还能都撒你虎头山突击队的地里吗?

殷家传心里一惊,说你是说三袋化肥全都撒俺的十亩麦地里?

王桂珍说那可不。

殷家传说不行,让朱文霞知道了,非翻了天不可。

王桂珍说,让她翻去好了,反正已经撒地里了。

殷家传吃惊地看看她,说咱这样做,大队里不批评?

王桂珍说,批评就批评,反正已经撒地里了。

殷家传不说话了,他感到王桂珍有些可怕。两人站在村边大路上,左手是虎头山突击队的十亩麦子,右手是铁姑娘战斗队的十亩麦子。麦子比着麦子,长势差距一眼就看出来了。

王桂珍说,你个大小伙子,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自己队输给朱文霞?

殷家传低下头,不吭声。

王桂珍气了,说殷家传,我真看不出,你还是个囊熊。

这地方把窝囊叫囊熊。

王桂珍扭头就走,跑回村里喊严国勤。严国勤一听欢心鼓舞,说走!先把它撒了,朱文霞知道了,还能吃了我不成?

撒到一半,朱文霞知道了,是小驼锅子孩羔跑去告的密。朱文霞领着她的人,一边往地里跑一边喊,喊到地头,严国勤正好把最后一把化肥撒完。

朱文霞恼羞成怒道,严国勤你等着,你撒我多少赔我多少,少一粒子都不行!

严国勤拍拍手说,大霞子你说话客气一点,一个小大姐,说话别这么“棍”好不好?太“棍”了没人敢要。

朱文霞让他气得脸通红,她说你、你——你放屁!

“棍”是“光棍”的“棍”,一个女孩子让人说棍,丑死人了。

朱文霞不和他缠了,朱文霞反过来责问王桂珍,说王桂珍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化肥的事?

王桂珍一句话把朱文霞堵回去,王桂珍说我又不是你的人,我凭什么跟你说?

朱文霞说那你为什么帮着严国勤拉化肥,撒化肥?你也不是虎头山的人。

王桂珍说我爱干啥干啥,这你管不着。

平常朱文霞在队里,是一个会说话的人;平常王桂珍在队里,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一个会说话的人,没说过一个不会说话的人。

麦子吃足了化肥,“噌噌噌”往上长,三五日过后,虎头山突击队的十亩麦子,就赶上并超过了铁姑娘战斗队的十亩麦子。朱文霞气得“噗噗”的,跟大队闹了一出子,也没闹出个结果,只好使出老法子,派两名女知青买了烟酒,第二回收买了矿上看公共茅厕的老头,夜里又去偷了一回粪。

村庄里再一次弥漫起臭哄哄的味道。

四月过去就是五月。五月底、六月初,麦子眼看就黄了,麦收时节到了。年年都是这时候,早早不了几天,晚晚不了几天。岗地和湾地还有区别,岗地麦子早熟四五天,湾地麦子晚熟四五天。岗地麦子收干割尽,正好接上收湾地的麦子。这几天还不行,这几天岗地麦子黄亮亮地熟透了,湾地麦子还一半黄一半青。一眼望过去一片青色,不见一点黄熟迹象的是虎头山突击队的十亩麦子,和铁姑娘战斗队的十亩麦子,岗地麦子收尽了,那二十亩麦子还不见黄;湾地麦子收尽了,那二十亩地的麦子还青着。

严复礼、殷万良、朱宗玉三个人,一起在二十亩青麦地边上干活。

朱宗玉说,麦粒子大,熟得就晚,小年幼们的麦地肥力足,到底不一样。

殷万良没啥主见,说老朱说的在理上。

严复礼说,在啥理上?吃多了还能撑死呢。

殷万良问,老东家说的啥意思?

严复礼说,啥意思?啥意思你自己想。

就说这话的当口,二十亩麦地上的青蒡色,“嚓啦”一声就褪去了,褪成白花花一片,割几个麦头子揉揉,光麦皮子,一粒麦仁子找不着。

都愣住了,种了几十年的庄稼,谁也没碰上过这样的事情。难道是有阶级敌人有意搞破坏不成?高一嘴气了,一呶嘴,大队民兵营长带几个人,一索子把朱文霞和严国勤捆了来,说是破坏农业学大寨,先关起来再说。

严国勤挣扎着喊:高书记,高书记!

高一嘴说你喊啥?你个地主羔子,我还冤枉你了?

朱文霞说高书记,我不是地主羔子,我家里三代雇农,你放了我!高一嘴说三代雇农就不反党了?老实待着!

接下来,又牵扯到好些人。先是殷家传、王桂珍两个,往虎头山突击队的十亩麦地里,一展劲撒下三袋化肥,麦子让化肥顶的,光长麦秆子了。铁姑娘战斗队的两名女知青也被牵扯进来,说她俩不知往矿上的茅房里撒了什么不知道的东西了。两名女知青就供出谢眼镜,说去矿上担大粪是他出的主意,谁知道他偷偷往里头撒了什么?

这一天,公社来了检查组,高一嘴就把二十亩实验田颗粒无收的事情汇报了上去,说两个领头的,朱文霞和严国勤,都让我关起来了。

公社干部说,谁让你关的人?把人给我放了!

高一嘴说为啥?这是我严家台子出现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我得把它查清了。

公社干部说,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我看你这个大队书记是白干了。

高一嘴说,怎么白干了?

公社干部说,你是猪脑子啊?一个虎头山,一个铁姑娘,联起手来搞破坏,传出去,我这个公社书记,还干不干了?

高一嘴张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下去了。

朱文霞和严国勤,一前一后放了出来,二十亩湾地没收成麦子,倒收了两大垛麦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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