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有得就有失,有失就有得。二十亩麦子没收着,朱文霞却恋爱了。
和朱文霞恋爱的是谢士俊,就是人称谢眼镜的知青。
这事还得从铁姑娘战斗队刚成立那阵子说起。
先是,春天里铁姑娘战斗队成立后,朱文霞整天领着队员们在村东湾地里锄十亩麦子,谢眼镜整天领着小驼锅子在庄子里刷大标语。谢眼镜崴伤了脚,行动不方便,朱文霞原说从队里派一个人,帮谢眼镜担尿桶的,结果小驼锅子自告奋勇,跟了谢眼镜。刷大标语主要是在家家户户的后墙,家家户户的后墙大致都有这么几样东西:一间一庹方圆刚够蹲一个人的茅厕,一个猪圈,一个粪堆。这三样东西一排列,家后的空地就让占得差不多了。刷大标语的人站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写字,身前身后都弥漫着挥散不去的臭气。但是谢眼镜是个专心的人,写字就一心一意写字,歇歇子就一心一意歇歇子,从没抱怨过臭,也从没对朱文霞说过一个“脏”字。虽说在那个年代里,“没有大粪臭,哪来五谷香”喊得山响,但是朱文霞知道,臭就是臭,臭是不会变成香的。谢眼镜不怕脏不怕臭,不怕苦不怕累,说明他思想上有觉悟,思想上有觉悟,政治上就有前途,朱文霞私下里,对谢眼镜就有些倾心。对谢眼镜倾心的朱文霞,就不放心小驼锅子一个人跟着谢眼镜了,又怕他累着,又怕他摔着,又怕小驼锅子不能爬高上低,给他递东西。考虑再三,她决定从队里派一个人去协助谢眼镜。
一开始朱文霞有些踌躇,她怕没人愿意去。因为相比较,在村东湾地里锄麦子,一二十个人打堆干活,空气新鲜,土地空旷,你追我赶,嘻嘻哈哈,不觉得累,更不用闻家后茅房的臭气。四周又都是绿油油的麦子,刮东风闻见的是青麦子的香气,刮西风闻见的是青麦子的香气。谁知她刚一开口,还没等把话说完呢,七八十来个女队员就都抢着举起了手,说:我去,我去!
朱文霞一时有些发懵,她不懂这有什么可抢的?
头一天她派了一个高个头的姑娘,高个头姑娘个头高,好帮着谢眼镜打打格子,勾勾线,递递东西。说好两天的,不想两天过后,第三天她还想去。朱文霞警惕了,朱文霞说,要不,你就天天陪着谢士俊?
高个头姑娘听出朱文霞话里带刺,不过她不打算买帐,她装傻说队长可让你说着了,明天是刷牛屋,牛屋高得很,一般人够不着,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不去,还占一个劳力。
边上就有人说话了,说话的是个矮个头姑娘,矮个头姑娘说你个头高,你个头高能够着谢眼镜的嘴吗?
这话够歹毒的,够着谢眼镜的嘴,不就等于说和谢眼镜亲嘴吗?矮个头姑娘话没落音,高个头姑娘就冲了上去,一把把她搡倒在地。她揪扯着矮个头姑娘的头发说,你个婊孙养的,你把将才说的话,怎么说的怎么给我咽回去。矮个头姑娘也不是个善茬,一边挣扎一边回骂,说你个婊孙养的!你没够男人的嘴你吃的什么心?朱文霞冷冷地看着她们,不让人上去拉架。朱文霞说打,往死里打,打死哪个埋哪个,打啊,怎么不打了?
高个头姑娘和矮个头姑娘一起住了手,怒目而视朱文霞。
朱文霞不怕,迎着她俩说,别看我,先看看自己。
说着,一扭头走了。
朱文霞走着,头脑乱哄哄的,她明白这俩人是爱上谢眼镜了。而且看这个样子,不光是她俩,队里好个些女队员,也可能都在心里偷偷爱着谢眼镜。朱文霞想这下糟了。
谢眼镜脸上架着一付近视眼镜,光头净脸细胳膊细腿,一看就是个文弱书生。春夏秋冬一年到头,谢眼镜都是上身穿一件白衬衫,下身穿一条蓝裤子。上身的白衬衫掖进下身的蓝裤子里,一条军用皮带扎得紧紧的。秋天秋凉了,上身加一件没袖子的绒线背心,白衬衫的两条胳膊还是露着。冬天冬寒了,上身加一件黄军袄,领口敞着,白衬衫还是能从敞着的领口露出来。谢眼镜表现出的,是一种完全不同于乡村的审美趣味。谢眼镜也不像旁的知青,逮啥穿啥,瞎胡穿,而且,不干净。别看天天刷大标语,和灰啊土的打交道,谢眼镜白衬衫的领口,永远是白的。眼下是不热不冷的春天,正是谢眼镜白衬衫套绒线背心的时候,“哗哗”几条大标语刷下来,额头上亮晶晶地出了汗,这时候谢眼镜就脱下背心,把整件白衬衫露出来。下午刷大标语时,谢眼镜干脆就光穿一件白衬衫,不过绒线背心并不丢家里,而是搭在胳膊弯子上。小驼锅子孩羔有一回自告奋勇要替他拿,让谢眼镜挡回去。谢眼镜干活细心,身上整天干干净净的,使白灰水刷大标语,白灰水不得沾在蓝裤子上;使黑墨水刷大标语,黑墨水不得沾在白衬衫上。派去协助的女队员也细心,可细心细心着,白灰水还是甩在了裤子上,黑墨水还是甩在了小褂上。甚至有一回,黑墨水还甩在了脸上,使手一抹搭,弄出一个大花脸。
女队员就昂着这张大花脸,跟在谢眼镜后头满世界刷大标语,谁见了谁笑。
女队员不明就里,问:你都笑什么?吃了笑呱子的蛋了?
笑呱子是喜鹊。
众人不回她话,她一把薅住小驼锅子,说小砍头的,说!我脸上有什么?
别看小驼锅子是驼锅子,出溜得可快了,他一边跑开一边说,你还不赶紧回家去洗,黑墨水弄脸上了。
女队员停下来,一边使劲用袖子擦脸,一边回头埋怨谢眼镜,说你看我一张大花脸,怎么不说?
谢眼镜说,我不好意思说。
女队员的一张大花脸,一下变得通红通红。
谢眼镜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朱文霞一方面喜欢谢眼镜文弱书生的样,一方面又烦他文弱书生的样,朱文霞很矛盾。
到了谢眼镜去村东湾地淌水沟里“刻”大标语,就有好几个女队员丢下手里正干着的活,跑去协助谢眼镜“刻”大标语。朱文霞随她们去,看能有什么结果。谢眼镜把一个个字的轮廓划出来,几个女队员就上铁锨挖出笔画的凹槽,后再在笔画的凹槽里添上白石灰,然后再上铁锨拍实在、拍平整。字一个个“刻”出来了,几个女队员很兴奋,好像是她们自己“刻”出来的。几个有婆家的女队员就说风凉话,说都围上去干啥?又不能都嫁,瞎耽误功夫。两个下放女知青也不去围谢眼镜,说嘁!没想到谢眼镜下到农村,倒成了香棒棒了。
朱文霞就笑了,朱文霞想可不是嘛,谢眼镜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随他去好了。
这是朱文霞头一回在心里,管谢士俊叫谢眼镜。
最喜欢围拥谢眼镜的,还是那两个一高一矮骂架的女队员。她们一个围拥在谢眼镜左边,一个围拥在谢眼镜右边。高个头女队员一边干着活,一边眼睛不停歇地看着谢眼镜。矮个头女队员一边干着活,一边也是眼睛不停歇地看着谢眼镜。一高一矮两个女队员比赛着往谢眼镜身边欺,看谁欺得近。一高一矮两个女队员还比赛着问谢眼镜问题,像是谁问题问得多,谢眼镜就喜欢谁似的。
高个头女队员问,谢士俊,你看我这一竖挖得直不直。
谢眼镜瞟都不瞟高个头女队员一眼,爱理不理说,不直。
矮个头女队员问,谢士俊,你看我这一横挖得直不直。
谢眼镜瞟都不瞟矮个头女队员一眼,爱理不理说,不直。
谢眼镜这是告诉高个头姑娘,自己一点也不会看上她。
高个头女队员哭了,矮个头女队员也哭了。
谢眼镜喊,孩高,孩高!听见没有?把灰桶给我拎过来!
谢眼镜不喜欢这两个人,不喜欢她们欺他欺得这么近。
但是那天“咔嚓”一个响雷,炸裂了厚厚的云层,也炸醒了朱文霞的一颗心。在一片雷电交加之中,她看见谢眼镜一步一步从容地走下木耙、走下大车,对围观的人群笑笑,开始收拾东西。年轻人一阵欢呼,上去抱住了谢眼镜。
后来人们就簇拥着谢眼镜往村里走,走到村口,就各自散去。
朱文霞没有随在人群后头走,她小跑着回了家,洗了脸,使干手巾擦干了头毛,换了一身干衣裳,就披件雨衣,匆匆往生产队的仓库跑去。
朱文霞的这件雨衣是军用雨衣,全村独一份,是她哥送她的。她哥在南京当兵。
谢眼镜刚换上干净的衣服,朱文霞就推开了门。
这也是知青和旁人不一样的地方,平常在家,知青关门,村人不关门。谢眼镜住的是生产队的两间仓库,是临时的。等上头的安家费到了,生产队再给他和两个女知青盖新屋。两间仓库一个外间,一个里间。里间安着一把锁,存放着生产队的一些贵重东西,比如粮食种子、油菜种子、喷雾器以及生产队里的两杆大秤,等等。谢眼镜单独一个人住在仓库外间,因为队里就他一个男知青。往日朱文霞去过仓库,找谢眼镜问一些事情,或是支派他一些事情。每一回来朱文霞都是随手捞一名女队员陪着,也很少进屋。朱文霞虽是大大咧咧,不怕闲言碎语,但朱文霞也犯不着随便进他谢眼镜的屋里去。这天,朱文霞一反往常,不单是一个人来,还一来就推开门,进到了谢眼镜的房间里。
谢眼镜说谁?吓我一大跳。
朱文霞说我,我有这么可怕吗?
雷暴雨是一阵子过来,一阵子过去。雷暴雨过后,天就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朱文霞脱了身上的雨衣,把它搭在屋里横拉的一根绳子上,露出才换上的一件白的确良衬衫,下身是一条灰的卡裤子,脚上呢,穿一双浅腰子的黑雨鞋。朱文霞这一身,别说在铁姑娘队了,就是搁在整个严家台子,都是独一份。朱文霞的哥在南京队伍里,已经提了干,有点闲钱,就给他妹往家捎东西。更别样的是,从来不注意修饰的朱文霞,今天在头发上系了一条蓝花手绢。朱文霞平常,是剪一种齐耳的短发,当地人叫它二道毛子。在那个年代里,一个姑娘留二道毛子,不单单只是一种发型,还是一种革命的象征。烫发、披肩发、大辫子,都是资产阶级思想,都是不革命。朱文霞的二道毛子长了,该剪还没剪,一条蓝花手绢挽在脑后,挽住一头湿漉漉的黑发。蓝手绢很安静,也很惹眼。平常看上去有些生硬的朱文霞,立即生动起来。
谢眼镜有些奇怪,他把朱文霞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朱文霞的一张脸,“腾”地一下红了。
谢眼镜说,我这也没地方坐,要不,你坐我床上?
朱文霞没有坐,她看出谢眼镜不想让她坐他的床,她说不、不,我来就是跟你说一件事,站站就走。
朱文霞说是说要说一件事,却不急着说,而是俩眼骨碌骨碌直转圈,把屋里旮旮旯旯都看了一遍。因是仓库,这间屋很大,空落落的只放了一张小床,一只木箱子,没有大板凳,也没有小板凳。床上铺的是一条蓝格子床单,上面摆着一床黄军被,靠床的墙上,贴着两排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的剧照。李铁梅拉开架势,举着革命的红灯。李铁梅的边上,挂着一杆笛子,笛子上坠着一截大红穗子。
朱文霞不知道这杆笛子是不是摆设,下来这么长时间了,没人听见过谢眼镜吹笛子。
朱文霞说,我来就是和你说,旁的队都有知青向大队写“扎根书”了,你打不打算写?
“扎根书”是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决心书的简称。
谢眼镜斜眼瞟了一下朱文霞,说人家写是人家写,我又不打算在农村结婚。
朱文霞问他说,你怎么就不能在农村结婚?我们严家台子就没一个你看得上的人?
谢眼镜一时语结。
朱文霞不理睬谢眼镜的尴尬,进一步逼问说,我们铁姑娘战斗队的姑娘,你也一个都看不上?
说着,两眼灼灼地看定他。
“咯噔”一声,谢眼镜心中一惊。
朱文霞一语双关地说,我等着你回话。
说着,朱文霞已经从绳上扯下雨衣,披到身上,一迈脚走进了雨地里。
雨又紧起来了,雨丝飘进来,湿润了谢眼镜的一双眼睛。
隔过一天,谢眼镜见到朱文霞,头一句话就说,我已经把“扎根书”交给大队高书记了。朱文霞听见像是没听见一样,只是似点头不点头地点了一下头。谢眼镜一时有些糊涂,不知道朱文霞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按照谢眼镜的想法,朱文霞无疑是喜欢自己的,不过要说朱文霞是督促自己进步,似乎也能说得通。那么到底是属于哪种情况呢?谢眼镜思前想后。越想越不清楚。这天,虎头山突击队和铁姑娘战斗队两个队,都趁着雨后晴起来的天气抓紧时间做“场”,是做在边挨边,这样两个队在边挨边的麦场上把各自的十亩麦子打出来,才能有一个比较。谢眼镜跟朱文霞说这话,就是在做“场”的时候说的。朱文霞听过这话没有表态,也就是说,她没有吭声。
谢眼镜可以不考虑说话的环境,朱文霞不能不考虑说话的环境。
这之后,谢眼镜一直窥测朱文霞的动静,但是朱文霞除去拼命干活以外,没有任何动静。
尤其是没有谢眼镜所期待的眼神。
这天天黑透了以后,朱文霞又一次走进谢眼镜的屋子。这回谢眼镜没有让她坐,也没有说话。
朱文霞问,你把扎根书交给了高书记,高书记没问你什么话?
谢眼镜的口气很冷,他反问说,你说他问我什么话?
朱文霞期待地说,是啊,他问你什么话了?
谢眼镜突然扭过脸去,有些委屈地说,他问我看上村里的哪位姑娘了。
朱文霞上前一步问,你怎么说?
谢眼镜说,我什么也没说。
这回轮到朱文霞委屈了,朱文霞委屈着说,你为啥什么也不说?你为啥什么也不说?你说话啊,啊?
朱文霞问这话时,胸口一起一伏,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谢眼镜先是立愣着眼,直不愣瞪地看着她,看着看着,猛然上前一步,一使劲,把朱文霞揽到了怀里。
让谢眼镜揽到怀里的朱文霞,感到一阵窒息。她晕晕乎乎,把自己一张热辣辣的嘴唇迎上去。谢眼镜拥住她往床边上挪,一边把她压在身下,一边亲吻着她,一边含含糊糊地说,朱文霞朱文霞!朱文霞我喜欢你。朱文霞让谢眼镜吻得说不出话来,她一边喘息着,一边热烈地迎合他说,谢士俊谢士俊,我也喜欢你,我要跟你搞对象,我要给你。
月亮出来了,一阵狗吠,村道上有人跑过去。
第二天,两个队的队员还是做麦场。大队民兵营长陈哈哈领着两个民兵来到麦场边上,喊谢眼镜说,大队高书记让他去大队部刷大标语。谢眼镜说知道了,我下午去。陈哈哈说,不照,高书记是让你现在就去,高书记还有话布置呢。谢眼镜笑了,谢眼镜说那不叫布置,叫指示。陈哈哈说日你姐你个谢眼镜,你是“吃屎青年”,我说不过你。陈哈哈一向把知识青年叫作“吃屎青年”,他是有意的,不是口齿不清。谢眼镜懒得理他,继续做麦场,陈哈哈说怎么着?是我的话不管用还是高书记的话不管用?听见没有?高书记让你把铺盖卷也搬大队去。
听见这话,朱文霞停住手中的活问:为啥把铺盖卷也搬大队?知青点不是还没盖好吗?搬大队住哪里?
陈哈哈斜着眼说咦?大霞子,又不是你对象,你操的什么心?
朱文霞把铁锨往地上一杵,说姓陈的你个龟孙,你再敢给我满嘴跑火车,我一锨劈了你!
陈哈哈吓得一跳多高,说好好好大霞子,我惹不起躲得起。一边说着一边躲开去。
谢眼镜看看朱文霞说,队长,那我就去大队了,有什么事情,我会让人通知队里。
朱文霞没说话,看着谢眼镜扛起铁锨,一步步走出麦场,走远了。
这两年,大队下放的知青一年比一年多,上面开始拨专款给各大队盖知青点,以便于管理。严家台子的知青点盖在大队部边上,是几间青砖墙、麦草顶的房屋,外墙勾砖缝、内墙搪白灰,比一般农民的住房排场。谢眼镜这些天刷大标语的熟石灰、生石灰,就都是从大队知青点的工地上挑来的。
事情来得有点突然,谢眼镜没有防备,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跟在陈哈哈的身后,去生产队仓库搬行李。谢眼镜想,去大队刷大标语,为什么要搬上铺盖卷呢?难道是办我的学习班?这么想着,他的心“扑通、扑通”一阵狂跳,是想起了昨晚上的事情。昨晚上村道上一阵狗叫,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发现朱文霞在自己屋里?就这么心怀鬼胎,挟着铺盖卷跟陈哈哈来到大队,见了高书记,才知道自己这是做贼心虚。根本就啥事没有,是高书记不知听谁说的,南严庄一个姓谢的知青字写得好,一时心血来潮,就通知让他来大队,把大队的墙上统统刷上大标语。
按说大队离南严庄一队不算远,可在心理上,朱文霞却一下产生很大的距离感,甚至有一种不好预兆。谢眼镜跟着陈哈哈走的时候,朱文霞往麦场边撵了几步,后来又站住脚,不知道该干什么。
但是接下来,王桂珍串通殷家传、严国勤,偷偷把铁姑娘队的化肥撒了,再接下来,带着铁姑娘们第二回半夜里去矿上担大粪,这么乱哄哄一忙忙了三四天,朱文霞就没顾上见着谢眼镜的面。朱文霞听说,谢眼镜跟大队值勤的民兵住在一起。朱文霞还听说,谢眼镜在那儿好得很,天天在大队部一溜后墙上刷大标语。听说这话后,朱文霞心里一阵慌乱,自己跟自己说,我得找一个理由去大队,见一见谢士俊。找一个什么样的理由呢?朱文霞一连找了十八个理由,十八个理由都不是理由,十八个理由最后都被自己否定了。
真正的理由,朱文霞说不出口。
这件事把朱文霞折磨了三四天,连队里的小姊妹都看出她心神不宁。队里的小姊妹说,队长你这是咋的啦?看着像是有啥事似的。朱文霞笑笑,没答腔,是心里想着谢眼镜,没听清。
在朱文霞19岁的生命中,从来不知道一天会这么漫长。“场”已经快做出来了,正在用碾子碾,各家地里的大麦都已割尽,自己地里的小麦则在一天天黄芒。干活的时候,朱文霞老是看天,看天上的太阳。太阳一动不动,跟糍住了似的,朱文霞一边看一边想,哎哟我的妈呀,这啥时候才能挨到天黑呀。
这一天,朱文霞实在等不下去了,她觉得自己的心像是在油锅里煎,再要见不上谢士俊,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这一天去了。她决定去一趟大队部,不要任何理由。她一路匆匆地走着,路上没人的时候,就紧跑几步。她的心慢慢平复,几天来那种急煎煎的快要熬不下去的感觉,消失了。不想一进了大队部的院子,迎头就碰上了高一嘴,高一嘴说哎哟哟!这不是铁姑娘队的朱文霞朱队长吗?这跑得一头的汗,是来找我?
朱文霞站住脚步,稳一稳神说,高书记,我来要人来了。
高一嘴愣住了,愣怔了一会儿才说,你要什么人?我这有你什么人吗?
朱文霞说,有,怎么没有?谢士俊就是我的人,这么长时间不回去,已经影响到我的战斗力了。
高一嘴哈哈大笑,说朱文霞啊朱文霞,你发呓症了吧?一个大男人,是你铁姑娘的人?
朱文霞不怕高一嘴,朱文霞连公社书记都不怕,能怕高一嘴?朱文霞说高书记,毛主席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是谁规定的,谢士俊不能加入我们铁姑娘战斗队?
高一嘴说对对对,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你说的对。
高一嘴的话让朱文霞逮住了把柄,朱文霞说怎么是我说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高书记,这样的话,可不兴瞎说。
高一嘴说不过朱文霞,就笑眯眯地看着朱文霞,说你这个小大姐,还真能说。
朱文霞说能说不如会说,高书记,我是来带人的,谢士俊在哪块?叫他跟我走。
高一嘴慌了,说不行,那不行,过几天公社要来人检查麦收准备,谢士俊得把大标语给刷完了才能回去。
朱文霞不跟高一嘴论理了,她想见一见谢眼镜,就说那好,他人呢?我和他说。
高一嘴想了想说,噢,他在供销社那块,你自己去找好了。
朱文霞扭头就走,听见身后高一嘴说,哎哎,小朱!我忘了和你说了,小谢写了扎根书,你留点心,给他在你庄找个对象,他就安心了。
朱文霞心一紧,停住了脚步。
身后高一嘴还在说,他说大队宣传队倒是有几个漂亮女知青,对小谢有意思,不过她们要是缠上谢士俊,这扎根书就算白写了。
朱文霞不等他说完,抬脚就走。
高一嘴还在喊:哎哎哎!别忘了。
朱文霞心里一疼。
严家台子大队宣传队成员不固定,节目也不多,不过有几个漂亮女知青,把档次提高了。离麦收没有多少日子了,宣传队的男男女女,正聚在大队部边上的一块空地上,在加紧排练节目。麦收和秋收,都是宣传队活动的大好时节,双抢社员正需要宣传队去田间地头鼓舞斗志,打醒精神。朱文霞路过的时候,正好是排练中间的休息时间,小伙子们坐在地上喝水、卷烟、扯闲篇,姑娘们却是跑得一个不剩了。
等到了供销社墙跟前朱文霞才知道,宣传队的女知青,都跑来看谢士俊刷大标语来了。
看不见谢士俊,谢士俊让一群女孩子围着。就听见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和谢士俊说话,人太多,声太大,具体说的什么,听不清楚。
朱文霞的头都叫吵疼了,她想走近谢眼镜,却无法走到跟前,只得喊了一声:谢士俊。
谢士俊没有回答,可能是没听见。
朱文霞有些发窘,又喊了一声:谢士俊!
谢士俊仍然不回答,朱文霞一生气,扭头回去了。
隔过一天,谢眼镜回来了。铁姑娘队的姑娘们都很兴奋,围上去又喊又捶,说谢眼镜谢眼镜,你去大队吃白馍喝咸汤,把俺们都忘了吧?
谢士俊嘿嘿嘿地笑,说哪能呢、哪能呢,大队也没有白馍给我吃,顶多就吃个花卷。
谢士俊一边说,一边拿眼睛寻找朱文霞,发现朱文霞远远地站在一旁,两眼连看都不往这边看。谢士俊有些茫然,他想朱文霞这是怎么了?自己也没什么地方得罪她啊?
这么想着,他打算往她跟前去,可是没等他抬步,朱文霞已经走远了。
这是五月下旬的一天,地里的麦子已经灌满了浆,就等着成熟了。远远地望去,铁姑娘战斗队的十亩麦子长势不错,虎头山突击队的十亩麦子长势也不错。与生产队其他麦地里的麦子相比,这两块地里的麦子绿油油一片,像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芦苇,看上去有点不真实。朱文霞一边往麦地里走,一边盼望着谢士俊能追过来,谁知走了一段回头看看,谢士俊不仅没追过来,而且已经跑得没影子了。她心里生出一丝懊悔,早知道自己就不赌这个气了。愣怔了一会儿,她弯腰摘了一头麦穗,看麦粒子饱不饱。穗子不小,就是不饱满,掂在手里飘轻。她心里一紧,算了算,往年这时候,麦粒子已经硬实,麦穗子也已经沉甸甸的了。朱文霞不放心,又摘了几头穗子,去和生产队别的地里的麦子,去做比较。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自己地里的麦穗,比人家地里的麦穗,一穗少五六个麦粒子不说,还瘪多了。
看着这么好的麦子,怎么就不出粮食呢?朱文霞困惑了。
也就是在回去的路上,朱文霞在淌水沟里看见一男一女滚在一处,把朱文霞吓一大跳。天已经黑透了,又摊上十七八,合黑瞎的日子,四野里连一点光亮也没有,猛一看见滚成一团的两个人,朱文霞连退几步,大声问谁?干什么的?再不吱声我喊了。
一个声音冷冷说,你喊什么喊?不喊就拿你当哑巴卖了?
是王桂珍,她从淌水沟里站起来,扯扯身上弄皱了的小褂子说,家传,咱走。
朱文霞这才看见,另一个人是殷家传。
朱文霞说,噢,是你俩啊,吓我一大跳。
王桂珍说那可不?你也吓我一大跳。
朱文霞不明白,王桂珍有什么可以理直气壮的?是我撞见了你,不是你撞见了我。她想数落王桂珍几句,不想没等她开口,王桂珍已经扯上殷家传,一前一后顺着淌水沟,走到黑地里去了。
朱文霞站在原地,对王桂珍又妒又恨,还有几分佩服。她想王桂珍能做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能做?她真恨不得谢士俊就在眼前,自己也抱上他,一起翻滚在淌水沟里。
这么想着,朱文霞突然就想,不行!我要去大队找谢士俊。
朱文霞猛地奔跑起来,惊起一只野兔子,和她一起狂奔。齐腰深的麦子“刷刷”地退到身后,月亮出来了,大地明晃晃的,白昼一般。朱文霞停住脚步,抬头看看天,发现月亮大得很,湛蓝的天空中,几乎没有星星。
黑夜里膨胀起来的勇气,很容易就泄去,看着辽阔无垠的夜空,朱文霞感到很无助,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呜地哭起来。
小驼锅子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喊了一声:姑!
朱文霞很惊讶,朱文霞擦擦眼泪说,是孩羔啊,孩羔你怎么来了?
小驼锅子说姑,是不是俺谢老师,给你气受了?
朱文霞很感动,她揽过小驼锅子,摸摸他背上的驼锅子说,你谢老师没给姑气受,是姑自己想哭了。
露水下来了,沾了姑侄俩一身。
临到麦收的时节,朱文霞身上出了一件大事:她的“老朋友”没有按时来。
朱文霞心想坏了,我怕是怀孕了。朱文霞这回没有犹豫,趁着夜色一口气跑到了大队。谢眼镜正和值勤的民兵在路灯底下打“争上游”,看上去愁眉苦脸。谢眼镜愁眉苦脸,是因为谢眼镜不会打牌。朱文霞站在边上说,谢士俊你不要打了,你跟我到一边去,我跟你说一件事。朱文霞说过以后扭头就往黑夜里走,谢眼镜迟钝了一会儿才追上来。打牌的人说哎哎哎谢眼镜!你还来不来?谢眼镜顾不上回答,往朱文霞跑的方向追去,朱文霞在前面跑得很快,谢眼镜在后面追得也很快,只是两人之间的距离一点也没有缩短。
谢眼镜不敢喊她名字,怕让人听去了,只“哎、哎”了两声,说你等一等我。
朱文霞不理他,一个劲往前跑,一直跑到大队东边的一块湾地里,才在淌水沟边上站下来。
这条淌水沟,就是前些天王桂珍和殷家传两个人抱成堆打滚的淌水沟,放水的时候是水渠,不放水的时候是干沟,朱文霞先跳下去,对谢眼镜招招手说,来,你下来。
谢眼镜犹豫了一下,也跳下去。朱文霞一把抱住谢眼镜,嘴里喘息着说,谢士俊谢士俊,想死我了谢士俊。谢眼镜也一阵阵喘着粗气说,朱文霞我也是的,朱文霞我也想死你。
一阵激情过后,俩人一并排躺在淌水沟里,朱文霞枕着谢眼镜的胳膊。沟底很平,很软,仰面朝天,能看见一天闪烁的星星。
谢眼镜问,你说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朱文霞说,我“老朋友”没有来。
谢眼镜问,你哪个老朋友?
朱文霞心里生气,口气就生硬,她说还能是哪个老朋友?你想装糊涂是不是啊?
谢眼镜更糊涂了,说我真的不知你说的是哪个老朋友。说着,就又凑上去,亲朱文霞的嘴。朱文霞一把推开他说,你作死啊你!我怀上你的孩子了!
谢眼镜吓得一骨碌爬起来,看着朱文霞说,这、这、这怎么可能?
朱文霞说,怎么不可能?我“老朋友”都一个月零三天没来了,过去可是准得很。
谢眼镜说,你怀孩子也不是怀我的,我俩也没“那个”呀?
朱文霞说,怎么没“那个”?你都亲过我的嘴了。
谢眼镜突然笑了,笑过之后说,对对对,我都亲过你的嘴了,你不怀我的孩子怀谁的孩子呢。说着不由分说,一使劲揽住了朱文霞的腰,上去就啃。朱文霞一边“呜呜隆隆”地说谢士俊你要死了,我都这样了你还亲我。一边迎着谢士俊,把舌尖探进他的嘴里。谢眼镜说你个傻妹子,憨妹子,我现在就叫你知道,一个女人是怎么怀上孩子的。
两个人搂在一处,一边翻滚一边对啃,喘息声惊天动地。翻着翻着,谢眼镜就把朱文霞小褂上的纽子解开了,两只手一齐伸上去,搓揉起朱文霞的胸口来。朱文霞闭着眼,由着谢眼镜揉搓,谢眼镜说,好妹子,乖妹子,等怀上我的孩子,我们俩就结婚。
朱文霞幸福地呻吟着,说哥,哥,我不想活了哥——我的个哥唻!
两个人再次滚作一团。
接下来好多天,两个人没见面。朱文霞没去大队找谢眼镜,谢眼镜也没回小队找朱文霞,好像是有意躲着,又像是不好意思见面。再接下来就是麦收天,朱文霞忙着收岗地里的麦子,忙着收湾地里的麦子,惟独铁姑娘战斗队和虎头山突击队的二十亩麦子一片青绿,让人心急如焚。麦收天,谢眼镜不麦收,跟着大队宣传队下到各个生产队的田间地头搞宣传。一个生产队一个生产队转过来,还没转到南严庄第一生产队,民兵就两索子把朱文霞和严国勤捆了去,说是他俩有意破坏农业学大寨。
此后几天,朱文霞呆在大队里写检查、挨批判,一直没机会见谢眼镜的面。让朱文霞想不通的是,谢眼镜为什么也不来见她?按说在大队里,要想见她一面,也不是多难。
夏收夏种结束时,煤矿给了大队下放知青几个招工名额,要走的几个人中就有谢眼镜。朱文霞听说后,心里一惊。
朱文霞准备去见谢眼镜的时候,谢眼镜主动找过来了。
朱文霞问,听说你要走?
谢眼镜点点头。
朱文霞问,走了就不回来了?
谢眼镜点点头。
朱文霞问,你走了我怎么办?
谢眼镜说,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你我这个样子,是不可能的了。
朱文霞不作声,定定地看住他,眼里渐渐噙满了泪水。
谢眼镜说,欢迎你去矿上玩,我们还是好朋友。
朱文霞笑了笑,突然上前去,打了他一个耳光。
朱文霞说,谢眼镜,欢迎你常回来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