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小麦拔节的时候,凤凤生下一对双胞胎。一个是闺女,一个还是闺女。先出生的一个闺女取名麦秸,后出生的闺女取名麦穗。龙龙望着一对双胞胎跟凤凤说,赶明你再生一对龙凤胎,五个小子、五个闺女,正好凑成十个。凤凤跟龙龙说,俺不能跟你再生孩子了,生孩子俺没有累死,赶明盖房屋也得累死。龙龙问,盖房屋做什么?凤凤说,赶明四个闺女嫁人,孬好有份陪嫁就成,四个小子赶明娶媳妇,哪个不得三间房屋呀。龙龙一颗脑袋低下来说,俺现在愁的是,怎么赶紧再开出一亩岗地,一亩湾地。
原先的一亩岗地、一亩湾地收的庄稼,已经供不上家里这么多张嘴吃了。去年遇见一个荒年景,一亩湾地没收着粮食,指靠一亩岗地收庄稼,连着家里的余粮,也没能扛住年后天的断粮断顿。好在天气一天一天暖了,野菜一天一天冒出来,粮食不够吃,打发几个孩子去野地里挖野菜。其余几个孩子跟着龙龙开一亩岗地。凤凤在家里坐月子心不安,支吩孩子去挖野菜。野菜好挖,一会儿挖回一大筐头子,凤凤又支吩挖野菜的孩子去开岗地。岗地里砂礓多,多少人手都能用得上。大点的孩子拣大砂礓,小点的孩子捡小砂礓。一个个孩子的手指甲都磨秃、磨出血,一亩岗地的砂礓还没捡干净。简单、重复、长时间的劳作,孩子们一个个变得蔫头耷脑,半天不吱一声。龙龙说小子们,你们才干多一点儿活啊,想当年俺跟你娘两个人,花了五年时间才开出一亩岗地、一亩湾地,夏天太阳晒脱一层皮,冬天冻得耳垂子都掉下来。凤凤在家里说孩啦,你们快点干活,眼前一亩岗地开出来,接着还得开一亩湾地呢。
孩子们一听这话,抱着脑袋就坐地上了。
孩子们干活磨洋工,手上摸摸黢黢地干活,一颗心领着一双眼早就跑得远远的了。孩子看淮河,看河里的流水,看水中的行船,看船后拖着的浪花。小麦扬花的四月天,淮河算是枯水期,往上游行船要张起桅杆拉起帆,往下游行船也要张起桅杆拉起帆。俗话说,船行八面风。实际上,船不顺风,张起桅帆也白搭。要是无风或风小,顺风行船也是慢。这种时候,船上的人就走下岸,一根绳索连着纤板,依靠人力拉。风在四月天,或大或小,或东或西,反复无常。这种季节,淮河里行船拉纤的最多。孩子们看淮河看得累眼,就扭扭脖,转转眼,看看东庄,看看西庄,再看看山跟前的集镇。东庄远,飘飘渺渺地看不清楚;西庄远,飘飘渺渺地看不清楚;集镇远,飘飘渺渺地看不清楚。看不清楚孩子也想看,生了一双眼,不看干什么?
这是一个下雨天。下雨天,不能下地干活。一张床上,东头睡着月子地里的凤凤,西头睡着歇乏的龙龙。龙龙打个响亮的呵欠,伸个长长的懒腰,对孩子说,这是老天心疼你们,今天,你们喜欢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孩子“出溜”一声跑出门。四个男孩、两个女孩,严家六个会跑路的孩子一齐跑出门,一齐冒雨跑进雨地里。他们先是一齐往东庄跑,后来又折回头一齐往西庄跑,最后一齐往山脚下的集镇上跑过去。东庄是一个大庄子,村庄中间一条笔直的大车路,村里人家的房屋盖在大车路的两旁,一排一排,整整齐齐。西庄也是一个大庄子,村庄中间的一条大车路比东庄的还要宽,还要长。孩子们气喘吁吁跑一遍,感觉得西庄比东庄还要大。集镇跟村庄就不一样了,路是一块一块狗头石铺出来的,雨里泛着一片清幽幽的亮光,一块块狗头石真的像是一个个趴着不动的狗头。集镇上人不种地,不怕下雨。下雨天,四周村庄闲人多,集镇上反倒人更多,更加热闹。集镇两旁的房屋,和东西两庄也不一样,多是二层,下面一层做店面,上面一层留住家。倚着门板,有看风景的懒散女人,翘着兰花指,一双眼似笑非笑,把孩子们看呆了。
懒散女人说,哟!这是谁家的大小子,长得这么排场。
那女人生就一双桃花眼,看得春一阵心慌。这么些年来,为什么俺大一直对俺说,东庄是一个小村庄,西庄是一个小村庄,集镇是一个小集镇呢?
春感到迷惘。
四个男孩跑呀跑呀,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两个女孩年岁小,气力弱,跑着跑着,两条腿就软下来了,跟不上四个哥哥的脚步了。春最大,已经长成一个大小伙子,跟愣头愣脑的二弟说,夏,俺背着大妹,你背着二妹,要不,娘做的饭都凉了。
麦苗和麦粒不让背,但到底让两个哥哥背起来了。东庄、西庄、集镇跑了一遍,都累了。晌午里凤凤烧好饭,没见一个孩子回家吃饭,问龙龙孩子们呢?龙龙说,别操心,饿了自然回来了。凤凤说,少有你这样的,孩子一个不在跟前,你也吃得下。龙龙说,我怎么吃不下?满地的麦子都饱仁了,薅一把麦穗,放火上燎一燎,不比咱吃得香?看龙龙不愿出门喊孩子吃饭,凤凤出门去喊。凤凤脸向麦地的方向喊几嗓子,没听见孩子答应。凤凤扭转脸向着沟下的方向喊几嗓子,还是不见答应。凤凤抬头望望天,雨时紧时密地下着,自己问自己道,俺家的孩子呢?咋一个不见了?
傍晚天快黑的时辰,几个孩子回来了。孩子们一身一头一脸的泥水,一身一头一脸的困倦,跑进堂屋,站都站不住,两腿一瘫软,坐在地上。凤凤急急地问,你们这是去哪儿啦?
春说,俺们去了一趟东庄。
夏说,俺们去了一趟西庄。
秋说,俺们去了一趟集镇。
冬说,俺看见东庄是一个大村庄,村庄中间一条大车路。大车路上走着大人、孩子,走着鸡、鸭、鹅,走着狗、牛、羊。
麦苗说,俺们看见西庄也是一个大村庄,村庄中间的一条大车路,比东庄的还要长、还要宽,像是通到天上。
麦粒说,俺们看见集镇上有好些楼,好些店铺,店铺里卖好多好吃的、好玩的。
龙龙懒觉睡不塌实了,一骨碌爬起床,骂他们说,谁叫你们乱跑的,你们去那种地方做什么?龙龙搬出他大临走前的话训斥孩子,说你们爹爹当年说过,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安心种庄稼,一辈子才能不担惊受怕,吃一口安生茶饭。
此地把爷爷喊做爹爹,把父亲叫做“大”。
凤凤一面护着孩子,一面跟龙龙说,几个孩子整年整年呆在家里,连门都不出,不认识东庄的一条狗,不认识西庄的一只猫,不认识集镇上的一棵树,赶明小子们长大了,你让他娶谁做老婆?闺女长大了,你让她给谁做老婆啊?
四个闺女一个比一个小,四个儿子却一个比一个大。龙龙看着眼前的两个大儿子,确实到谈论婚嫁的时候了。
龙龙眼睛里的怒气,渐渐消下去了。
凤凤说,孩子们,下回你们出去喊娘一块去,让娘也开开眼界。
凤凤跟孩子们说这种话,是囔冲龙龙的,也是真心想出去一趟。
二十年来,凤凤一直生活在这么一块巴掌大的地方,挪都没挪过摊。她也想看一看东庄的村庄有多大,西庄的大车道有多宽、有多长,还有集镇上的楼,到底什么样。
凤凤说完这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肚子里的这口气,一憋憋了二十年,可把她憋坏了。
凤凤真的跟孩子一起上集镇,已到了新一年的年后天。集镇上的锣鼓“咚咚锵锵”连续敲了好些日子,凤凤站在门口,再也站不住了。
几个孩子说,娘,俺们想去集镇上看一看敲锣打鼓的,上回没看上。
凤凤问龙龙,你可去?要去你带孩子一起去,俺在家看着两个小的。
龙龙看看床上睡着的两个小闺女说,俺听见敲锣打鼓的就闹心,跑那么远,图个啥嘛。
凤凤说,你不去,那你在家看着麦秸和麦穗,俺跟孩子门一起去了。
龙龙说,女人就是比男人心眼活,一声锣鼓响,你就坐不住了。
凤凤领着几个孩子是清早走的,晌午没见回头,傍晚没见回头,临到小半夜时,凤凤才回头,还是一个人。龙龙问凤凤,几个孩子呢?凤凤说,还在集上呢,不愿回来。龙龙说,看一天还没看够啊?凤凤说,离散还早着呢,怕是要都天明。龙龙说,敲个锣打个鼓的,做什么这么长时辰?凤凤说,你是没当场看见,你去看看就知道,花样可多了。你让俺喝口水,喘口气,慢慢跟你说。
龙龙说,我不想听,你也别说。
凤凤不管他听不听,自顾自说将起来。上午,集镇上敲锣打鼓是舞狮子,舞彩龙,挨家挨户拜年的。十只狮子一路舞着,一路从集镇的南头往集镇的北头拜年。十条彩龙一路舞着,一路从集镇的北头往集镇的南头拜年。四周围村庄里,别管是闲人还是忙人,这时都出来了,把整条街面围堵得泼水不漏,到处是人头。一会儿,人群往北拥上去看舞彩龙。一会儿,人群往南拥上去看舞狮子。听说舞狮子、舞彩龙的吃喝钱,是从集镇上三十家有钱人家敛来的,从年初二到二月初二,正好三十天,一户人家挂它一天的名号。狮子舞到谁家的店铺门前,谁家店铺放炮仗,撒瓜子、花生、糖果。彩龙舞到谁家的店铺门前,谁家店铺也放炮仗,撒瓜子、花生、糖果。凤凤拍着肚子说,上半天俺跟几个孩子后面,随着狮子、彩龙一家一家门口捡瓜子、花生、糖果,吃得饱饱的,连晌午饭也不用吃。
下午,集镇上敲锣打鼓的是踩街。踩街的人是一拨一拨的,头一拨是舞旱船。旱船是彩纸扎成,套在人腰上,手里握着两只棹划呀划呀划的,真像是在水里漂。旱船边上没有凫水的鸭子,没有凫水的鹅,却围着不少纸马、纸驴。纸马精气神十足,一副高头大马的样子。纸驴也是一头倔驴,不时地扭一扭脖子,尥一尥蹶子。下一拨踩街的人是高跷队,人人踩在高跷上面,像一棵树一下蹿进半天空。这还不算数,踩高跷的人一边走路,一边扭秧歌,有的肩上还站着一个孩子。孩子站在肩上也不是白站,要做各种动作,吓得看热闹人一阵阵惊呼。最后一拨出场的是花鼓灯,集镇附近大小几十个村庄,村村都有一班花鼓灯,锣鼓喧天,是这一日的高潮。这还不算,听说正月初二到二月初二,每天晚上都有花鼓灯班子到集镇上来唱,是天天过年的意思了。一个灯班子里,有专门打鼓的,叫鼓架子;有专门舞扇子的,叫兰花。鼓架子是男人,兰花是女人,不过是男人装扮出来的女人。装扮兰花的男人,头上扎着女人的头巾,身上穿着女人的衣裳,一个个走路、舞扇,手腕子比女人还柔,腰身比女人还软。装扮兰花的男人,是比女人还女人的女人。
龙龙听呆了,好好的男人不做,去做女人,是不是疯了?
凤凤顾不得男人的感慨,依然兴致勃勃往下说。你白天若是看见哪个花鼓灯班子在踩街,那说明这个花鼓灯班子晚上还得留集镇上唱;要是有两个花鼓灯班子一齐踩街,那就说明晚上集镇上有两个花鼓灯班子一齐唱花鼓。一个晚上有两家花鼓灯班子唱花鼓,就要看谁家的花鼓唱得好了。谁家的花鼓唱得好,谁家的灯场子上围的人就多;谁家的花鼓唱得不好,谁家的灯场子上围的人就少。两个花鼓灯班子比着唱,这叫“抵灯”。
一个花鼓灯班子唱花鼓,叫“玩灯”。
所以想一想,就知道晚上的集镇有多热闹。家家户户的房檐下都挂着灯笼,远远看去像是两条透亮的龙。这天晚上就有两个庄子的花鼓灯班子在“抵灯”,一个花鼓班子在南头,一个花鼓班子在北头。先是两家锣鼓班子敲响各自的锣鼓,不同的鼓点,不同的套路,招引看热闹的街人,一会儿往南头拥,一会儿往北头拥。街南头那家花鼓班子的鼓架子上场了,一边敲鼓,一边做各种动作,翻滚、打旋子,引来一阵阵欢呼声。街北头那家花鼓班子的兰花上场了,一边舞扇子,一边做着各种动作,上山步,下山步,水上漂,云上漂,摘棉花,逮蜻蜓……学什么像什么,比真的还真。这还只是玩灯的前奏,候这些闹腾够了,把看热闹的人胃口吊起来了,花鼓灯的正场子才能开头。
俺跟着人跑南跑北的跑一天,不觉得累,不觉得饿。俺地个娘唻,到这晚子,俺才想着家里丢下你跟一对双生子丫头。俺抬眼去找几个孩子,想一块儿回家,到哪儿去找?这不,俺就一个人颠呀颠地跑回来了。
龙龙听得惊奇,却不肯让凤凤看出,故意拿出松懈的语气,说睡吧睡吧,天快亮了。
几个孩子,是天放亮时才进的家门。
就这一天,老大春在集镇上看上了一个姑娘,心想这个姑娘是集镇上的人,一问却是东庄上的人。老二夏在集镇也看上一个姑娘,心想这个姑娘是集镇上的人,一问却是西庄上的人。后来,春就娶下这个东庄上的姑娘做老婆,夏就娶下这个西庄上的姑娘做老婆,严老喊的根,就这样扎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