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连续几起大案要案从发生到侦破,不仅受到南京城内外社会各界的高度关注,而且蜗居在海峡对岸的老蒋脑瓜也没闲着,因为南京城毕竟是他苦心经营了二十二年的大本营,如今虽城池易人,但这里每一件荣辱兴衰的事情,仍能敏锐地牵动他的脑神经。为了能够及时读到来自南京城的消息,老蒋令麾下的《中央日报》辟出金陵专栏,刊登各类报道,哪怕一句话新闻。编辑记者们为迎奉主子的口味,大多也是正事儿反说,好事儿歪说,要是再遇上个打家劫舍的就不惜连篇累牍地大肆渲染。老蒋自然知道个中的秘笈,但乐此不彼,读起来依旧是津津有味,成为每天茶余饭后的必读。谁都说咱蒋某人国民党腐败无能,你毛泽东共产党就廉洁清明啦?谁是谁非,由谁来评判?是你还是我?当然都不是,当然得由历史来说才能算数,不到最后谁也闹不清。问题提得很好,老蒋确实不是啥圣人,有点儿忌恨诅咒的心理也是人之常情。毛主席曾说过:“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这个才是颠之不破,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嘛。
老蒋是不是圣人已经与南京城没多大关系,但南京城的一举一动却叫人惦记。破布营一案,第二天就受到华东公安部的通令嘉奖。电文搁在办公桌上,赵大峻进进出出就是视而不见,好像啥事儿没发生似的。孔正见赵大峻在装傻,也跟着装傻,摸出口琴,摆弄起来。这回曲子换了,不吹《游击队之歌》了,换成了作曲家马可的《南泥湾》。
赵大峻见孔正不理不睬,耐不住性子说:“嗳,我说你小子,别没事儿装糊涂。”其实,他是希望别人去说,自己说就没劲儿了,否则就有自我标榜的嫌疑了。
孔正吹了几个音节,停下吹奏反诘道:“谁装糊涂?是你还是咱呀?”
赵大峻嘿嘿傻笑,不无谐趣地说:“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嘛。”话毕屁股往凳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来,小腿肚子还在那儿直得瑟。
孔正放下手中的口琴,耷拉着眼皮上下扫视他一眼,讥讽地说:“拉倒吧,还‘难得糊涂’呢?你……你小子有那个境界吗?没看出来嘛。”
赵大峻说:“嘿嘿,没那个境界,可以追求嘛。”
孔正冷笑一声说:“现在啊,有些人将‘难得糊涂’当作自己的人生格言,其实是他虚伪的自我标榜或者沽名钓誉。这世上谁能糊涂呢?没人糊涂,所谓糊涂的人心里其实清楚着呢,就拿郑板桥先生来说,这小子在许多事儿上并不糊涂,比如在金钱上他就斤斤计较,很会算细帐。这伙计在山东卸任后,杭州太守邀他作客,他在给堂弟郑墨写的信里说:太守请酒一次,请游湖一次,送下程一次,送绸缎礼物一次,送银四十两……你瞧瞧,人情往来人家的记得多清楚。再比如,这伙计跑起官来,也是一点儿不糊涂。他曾刻意拍过马屁的人,一个是卢见曾,就是纪晓岚的亲家。当时,卢见曾是两淮盐运使,权倾大江南北,郑板桥就写了几首吹捧他的诗,将运使大人比作李白、杜甫,并诉说了自己多年不仕的牢骚。另一个巴结对象是乾隆的叔父慎郡王允禧,后来在允禧的斡旋下,郑板桥得到了山东范县县令一职,做为回报,这伙计在任上为允禧编了两部诗集,并撰写了跋文,在跋文中,他极尽溢美之词,说允禧写诗如岳飞用兵,诗文如杜甫、韩愈、王维、杜牧有得一拼。你说,这叫糊涂吗?”
赵大峻说:“可以理解嘛。郑板桥与二人的交往,动机是有些不那么单纯,但像他那样的穷书生,改变穷困生活的惟一途径只有当官,而对于一穷二白的郑板桥来说,除了以诗文来博得权贵的青眼和推荐,别无选择。再说,允禧是郑板桥的恩人,这谁都知道,郑板桥在京城穷困潦倒时候,是这位王爷识才爱才惜才,在关键的时候拉了兄弟一把,圆了他的乌纱梦,否则,这伙计恐怕要终身布衣与百姓为伍,死不瞑目了。对生命中的贵人,他无论咋感激都不为过,为对方编两本诗集,写个跋,也就不算个啥了。”
孔正说:“问题是有些人却偏偏标榜‘难得糊涂’,他明明不糊涂却非要装作糊涂,这就虚伪了不是?追根溯源,郑板桥的难得糊涂,本是他即兴发挥。他在山东任职时,借宿于一位自称‘糊涂老人’的家中,老人邀请郑板桥题字,他借老人名号写下了‘难得糊涂’四个大字。其实,在郑板桥的一生中,他并未标榜过自己是如何糊涂,宣传过啥‘糊涂哲学’。相反,他为自己的过于清醒,看不透尘世间的名利而烦恼,‘难得糊涂’只是一种向往的境界而已。他的清醒的痛苦之一是,生活逼他离不开钱,其实他并不爱钱。未仕时的郑板桥过怕了穷日子,流落扬州时,他甚至拉下眼皮向诗友兼富商马求玉求助。妻子病逝后,他续娶了饶氏,还是江西名士程羽宸赞助的银子。”
赵大峻说:“其实自古文人羞言利,郑板桥却把润格高高挂起。《郑板桥润格》的收费项目透露出这伙计的精明和务实: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条幅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然而,只要他囊中稍微充实,他又是那样的大方。在山东当干部时,他‘尝作一大布囊,凡钱帛食物皆置其中,随取随用。或遇故人子弟及同里贫善之家,则倾与之。’他在离任时,把历年来的工资都捐给了老百姓,回到家时,囊橐肃然,图书数卷而已。”
孔正说:“这是郑板桥清醒的痛苦之一,之二是,他想当官,却不适合当官。回顾郑板桥一生,24岁中秀才,40岁中举人,44岁中进士,50岁时才谋得县令一职。仅凭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天资聪颖、读书刻苦的郑板桥,在钻营求职方面,很是不得要领。总而言之,这老伙计长期摇摆在生存与理想之间,内心是非常痛苦,‘难得糊涂’只是他的一种无奈向往,并非自我标榜。所以有些人,尤其是官场上的那些人,拿来挂上墙头,奉为座右铭,不是自我标榜,便是沽名钓誉诓骗世人,谁要是信了非上当受骗不可。”
赵大峻点点头,激动起来说:“是啊,都他娘的跟谁糊涂呢?跟老百姓糊涂,看不见老百姓的疾苦,那叫缺德。跟自己担负的职责糊涂吗?也不行,只能是糊涂官办糊涂事儿。咱共产党的干部要时刻保持脑瓜儿清醒,不能糊涂,一点儿也不能啊。”
孔正说:“所以,那些口口声声‘难得糊涂’人,就很值得怀疑了,就跟刚才似的,你小子明明心里明白着了,却揣着明白装糊涂,啥意思?脑瓜儿不缺弦吧?”
赵大峻挤眉弄眼道:“操!想哪儿去了,咱是那个德行吗?再说,好事儿都让咱给做了,你小子干啥?按规定,鼓劲儿加油的事儿你负责,咱不能抢别人饭碗啊。”
孔正睨他一眼说:“德行!咱可提醒一句啊,现在咱们在哪儿?在金陵古城蒋委员长的老巢,里里外外都在瞧着咱们呢,脑袋瓜儿可不能有半点儿迷糊啊,否则,那才叫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啊。好啦,废话少说,这次论功评奖的事儿你小子究竟有啥想法?”
赵大峻挠挠耳朵不想说,还是说了:“啥想法?还是老想法,你小子看着办呗。”
孔正没办法,想了想说:“那行,奖金的没有,事儿完了以后,有功人员聚个餐,到时候你给鼓弄两句。”
赵大峻点头哈腰:“是喽,政委同志,恭敬不如从命。”
论功评奖的事儿算是商量完了,孔正意犹未尽地说:“其实啊,别说你狗日的,有时咱也想糊涂,可惜做不到。”
赵大峻拍着他的肩膀也骂了起来:“嗨,有啥难的?能糊涂就糊涂,不能糊涂就瞪着眼睛呗,亏你还他娘的识文断字哩,谁拦着你啦?没人嘛。”
孔正说:“那倒没有。”脸上露出沉思状,问道,“老哥呀,你知道咱最腻歪啥?”
“腻歪啥?”
“咱最腻歪的一件事儿:填表格。”
“为啥?”
“因为表格上有一栏:家庭出身。”
赵大峻没有窥视别人隐私的嗜好,只是头一次听孔正诉说革命家庭史,注意力不免集中起来。
孔正说:“咱家的成分不如你家好。咱每次填表格总是放到最后才写上‘地主’二字。尤其参加革命以后,咱才知道地主是剥削阶级,不是个好东西,啥逼死杨白劳、半夜鸡叫啦,都是地主干的,咱渐渐痛恨起自己的家庭来。早在清末民初,咱爷爷做生意着实赚了不少银子,他回到乡下买田置地,建庭院,铺路、造凉亭,还雇了几个长工几个短工种那百十亩地儿,算是一个富裕的地主了。咱出世以后,就生活在了地主爷爷的影子之下,那老宅是地主留下的,院子里的假山、桂花树、茶花树、腊梅树还有那个葡萄架也是地主给留下的,别人家的孩子只有一个奶奶,咱却有两个,一个是小脚老太太,一个是大脚像个小姨……”
赵大峻逗了一句:“地主家就是与众不同嘛。”
孔正勉强地笑笑说:“正是这些与众不同,让咱深深地感到自卑。记得第一次填表格,那是到了苏区江西瑞金后的事儿,身边工农出身的战士,轻轻快快地就填好了,这对他们算不上啥事儿,对咱,却感到非常痛苦。有时候,咱故意磨磨蹭蹭,最后一个交表格,有一次,咱很大胆的空着格子没填就交上去了,思想上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结果没人发现。到了延安,咱旁边的一位是新来的,看着咱的表格拿声拿调地大声读起来:姓名:孔正,成分:地主儿。惹得满屋子的人哄堂大笑起来,老哥啊,咱无地自容啊,脸皮涨得通红,委屈得眼泪都快憋出来啦。”
赵大峻耸耸肩膀,很是同情地安慰道:“那有啥呀?地主也是人才嘛,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其实啊,一个人没办法儿选择自己的出身,却有办法儿选择自己的人生。”
孔正说:“当时的一位主要领导也是这么说的,这位领导走过来,抚摸着咱的肩膀说:重在现实吗。他平平常常的一句话让咱很激动,让咱足足感动了几天几夜,几乎就是拯救了咱这个人儿……你猜这位领导是谁?”
赵大峻好奇地反问道:“谁呀?”
孔正自豪地回道:“就是尊敬的现任李克农部长,咱对他是崇敬有加,没有他,就没咱革命的一生啊,恐怕今生今世都忘不了喽。”
赵大峻也露出崇拜的神情:“李部长是个大好人,咱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咱也曾经有过迷茫和徘徊……一句话叫人笑,也能叫人跳嘛,现在想起来太有道理了。”
赵大峻崇拜李克农孔正是清楚的,因为李克农除了做过他的顶头上司之外,李克农还是“龙潭三杰”之一。三杰是指:钱壮飞、李克农和胡底,解放后周总理曾多次谈到:这三人深入龙潭虎穴,是当之无愧的龙潭三杰,如果没有这龙潭三杰,我们这些人早就不存在了,中国共产党的革命史将被改写。这事儿弄得很伟大,1934年4月25日深夜,自李克农收到钱壮飞派人从南京送来的中共中央特科负责人顾顺章叛变投敌的密信后,死亡便迅疾进入了倒计时,李克农想与党中央紧急取得联系,可这天不是与联络员陈赓接头的日子。于是在夜幕下,李克农冒着危险行色匆匆,找了一处又一处,最后终于找到了陈赓,两人大气不敢喘歇,接着又一起连夜找到了周恩来,迅速组织有关人员进行转移和撤离,使共产党人躲过了一场灭顶之灾。毛主席曾经这样戏谑过这位中共情报、保卫战线上的卓越领导人:“李克农是中国的大特务,只不过是共产党的大特务。”赵大峻把这个案例一直当作保卫战线上最为惊心动魄的成功典范,大特务李克农自然也成了他心目中永垂不朽的偶像……
这事儿一晃将近二十了,共产党人终于迎来了灿烂的阳光。此时此刻,孔正继续着自己话题:“到了咱女儿上小学的那会儿,女儿也是头一次填表格,不会填,就拿回来问咱:啥叫家庭出身?家庭出身咋填?咱愣了一下,地主是她老太爷的事儿,差了三四辈儿,跟她应该没啥关系吧?就顺嘴说道:革命干部,咱还亲手帮女儿填上的哩。事后想想真有些后怕,地主是啥?革命干部又是啥?女儿小小年纪闹不清楚,可是对组织来说就是忠与不忠的大问题了,要是捅出来非歇菜了不可。”
赵大峻却不屑一顾:“你狗日的脑袋瓜儿忒愚,问题是你现在到底是地主,还是革命干部?”
孔正反诘道:“您说呢?”
赵大峻瞪大眼睛:“那不就得了!”
孔正接着又说:“记得第一次顺路回了趟老家,咱穿上崭新的黄军装给咱爹看,咱爹呆呆地望着咱,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爹帮咱正了正帽子,对咱说:‘小子嗳,记住,你穿上这身儿军装,要踏踏实实工作,清清白白做人。’咱点头表示记住了……是李部长让咱这个地主小崽子从此迎来了人生中的‘人间四月天’。”他哽咽了一下说,“赵哥啊,咱有个想法,等过了这阵子,咱们写个报告,把老婆孩子一起接来,不然,这家哪儿像个家啊。”
赵大峻捏着孔正的肩头,半晌才说:“咱双手拥护,上辈子的人咱没照顾好,可别再苦了娘儿俩啊。”
两人聊着聊着动了感情,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孔正拍了拍赵大峻肩膀,鼻子一酸,勉励道:“还是携起手来,继续革命吧。”
赵大峻也说:“对,照你小子说的:继续革命。”好像今儿起,两人才真正成为一条战壕里的阶级弟兄……
破布营一案的论功行赏,通过民主测评,民警委员会当场唱票,结果公示一周,局党委最终以红头文件的形式颁布通令:专案组获集体二等功,飚子荣膺个人一等功,马凯等三人荣立二等功,其余参战人员全局通令嘉奖。
顺便提到的民警委员会那纯粹是群众性组织,没有行政编制的“三五”产品,就跟连队里的士兵委员会村子里的农会一样,政委孔正天花乱坠地说这是借鉴引进的成果,赵大峻嘴巴一咧:“得,叫咱看啊就是个移花接木照葫芦画瓢的盗版货,没啥新鲜劲儿。”
随警记者瞿筱曼也抓住时机,独家采访,惹得其他媒体妒火中烧。飚子获此殊荣却不自在了,他说他的脑袋有点儿晕,对着镜子咋看咋都不像。瞿记者那肯善罢甘休,非让飚子弄两句获奖感言,他被逼无奈只好实话实说。第二天报纸上瞿筱曼是这么报道的:“飚队长腼腆而羞涩地说:咱之所以破获此案是因为咱身在金陵这块人民的土地上,咱之所以破获此案是因为人民赋予咱了崇高的职责,人民觉得此案破得很成功是因为咱在人民的支持下练了十来年……因此他的最后结论:咱不感谢人民,感谢谁?”他还很务实的提到了奖金问题,“至于奖金呢,好像从来没有过,因为在这之前也没瞧见谁请过客,如果有的话,保证一个子儿不剩请大家吃猪肉炖粉条,估计也就这么地了。”
飚子说的是肺腑之言,可熟悉他的人都觉得纳闷,这小子啥时候也学会了腼腆和羞涩,没见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