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孔正诉说革命史的心情赵大峻是理解的，赵大峻填表格没他那么烦心。在这之前，赵大峻的老婆秀珍来过几次信，当时正赶上破案的紧要关头，他手头又不勤快，所以就没回信，他以为秀珍那边肯定生气了，也跟着不再写了。
这是难得的一个清闲的礼拜天，赵大峻和孔正换上便装想在城里转转，说实话，几年来光顾着侦查破案的那些事儿了，金陵古城还真没好好的看上一眼。出门之前，两人还认真商量了一下怎么个走法儿，用吉普车太显眼，走路效率太低，坐黄包车没那个样，最后形成共识乘坐公共汽车，因为平时只看过没坐过，与群众又可零距离。于是，两人给警卫员和司机放了假，从公共汽车迄止站上了车。
发车时间未到，司机和售票员还在站里休息，此时，车上已经有了不少人，熙熙攘攘地没个完。在这种人来人往的环境中，磕磕碰碰总是免不了的。
一个少妇人和一个小伙子吵了起来，因为小伙子往仅剩的一张空位子走慢了点儿，被随后的少妇人撞了一下抢得先机。小伙子被撞得踉踉跄跄，心里不免生出气来，斜着眼儿挖苦道：“刚才我没撞痛你吧？”
少妇人没听出来，不在意地说：“多大事啊。”
“事儿不大，看来得向你道歉喽？”
“无所谓，你要道歉也没人拦你。”
“那你他妈的还讲不讲道理啊？你撞了我，不能说还要我向你道歉吧。”
“你别骂人啊，想舒服就坐小包车去，那上面可比这儿舒服，不过你有这个命吗？”
“嗳，我说你这人有没有教养啊？小时候你爹妈怎么教育的？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
“你耍什么流氓，啊？臭流氓……”
“我是流氓，那你就是痞子……”
少妇人的老公在一旁冷眼看着，见自己老婆已经处于下风，就不能再不出面了，就说：“狗日的，骂谁呢？这是我老婆，一个大男人跟女人叫什么劲儿？”
“你老婆怎么地？女人不懂事儿，男人也不懂？”
“你他妈的活腻歪了是不是……”说着扬起拳头要打。
站在一旁的赵大峻看不顺眼了，伸出手截住拳头，接着便教训起来：“行啦，行啦，少说两句行不行啊？这上上下下的，总得谦让点儿不是？女同志撞了人家，道个歉不就得了？不该张口就骂人家是流氓，是吧？小伙子呢，也不能得理不饶人啊，碰一下有啥？也不是纸糊的。那位女同志的丈夫也是，老婆撞了人，不但不道歉还开口骂人，这就没道理了，是吧？平时没管教好，这会儿不该推波助澜，更别说动手打人了。如今是新社会，决不允许打人……”
孔正见赵大峻一张口就训人，知道要歇菜儿，虽然主观动机是好的，但实际上是火上浇油，因为大家都是乘客，不存在上下级关系，是平等的，谁也没资格教训谁。
果然，本来就已经剑拔弩张的双方一听赵大峻的话立马都翻了，将目标一起瞄准了赵大峻。
少妇人白了赵大峻一眼：“算老几？管得真宽，别没事儿找事儿，一边呆着去。”
小伙子的话也很冲：“你这人说话叫人没法儿听，都是小老百姓，装什么大干部？我撞你一下试试，你同意吗？”
少妇人的丈夫话说得就更难听了：“什么东西？充什么大屁眼儿？”
普通人打架是没啥规矩的，决不像武林中人开战之前还抱拳说两句客气话，都是弄个冷不丁。赵大峻当然也是没啥礼节，不曾吃过这等大亏，立刻大怒起来，一把揪住那丈夫的领口吼道：“你敢骂人？还反了你啦？你再骂一句让咱瞧瞧，看老子不扇你这小狗日的。”
有女人在场，做男人的总得表现一下英雄气概，那少妇人的丈夫也是不言一声就开战了，一个右勾拳照着赵大峻的后脑勺儿擂了过去。
赵大峻脑袋一闪，“啪”的一声，右手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照着对方的右脸部掴了一个响亮的大耳光。那小丈夫算是吃大亏了，车厢里的空间太小，拳脚施展不开，又急于反击，冲上来和赵大峻撕扯在了一块儿。
孔正心里暗暗叫苦，心说老赵毕竟四十大几的人了，咋就一点儿沉不住呢？脾气说上来就上来，跟当年的小三子一样一样。孔正已经来不及多想了，赶忙上前拉架，小伙子见孔正拉架，便认定孔正是同伙在拉偏架，两个对一个，这也太不公平了，何况自己是吃亏的一方，自然不能无动于衷置身于事外，他一边叫着“你他妈拉偏架啊”，一边一拳捣在孔正的右侧脖子上。孔正猝不及防，脖子上火辣辣的，也火了，便反手一拳回了过去。这下可好了，车厢里顿时乱作了一团，少妇人从没见过激烈的场面，嚎啕大哭，不知情的人都以为她遭了强暴……
要不是接到报警火速赶来的执勤民警及时制止，这两位将军级的局长、政委与几个小老百姓之间的肢体冲突还不知如何收场哩。
这群人很快被带到附近的派出所。一位皮肤白净的小警察口气极为严厉地问道：“谁先动的手？”
孔正主动地解释说：“小同志，是这么回事儿……”
小警察没那个耐性，语气更为严厉地说：“我问你们谁先动的手？废话少说，说！”
“是咱先动的手。”赵大峻遇事儿习惯主动，早把对方先动手的事儿给忘了，便认为是自己先动的手。
小警察“啪”地一拍桌子怒道：“行啊，在公共场所聚众斗殴，扰乱乘车秩序，还满不在乎？你们知道这是啥地方吗？我可告诉你们，这是人民的专政机关，是专管你们这些刺儿头的，都给我老实点儿，你——”他指指赵大峻，“你斜眼儿瞪着我干啥？不服是吧？”
赵大峻本来气就不顺，这会儿就更不顺了，咧着嘴：“小同志，你这态度就不好了，总该把事情给弄清楚，等弄清楚了以后该批评谁就批评谁是吧？”
小警察是刚从高中毕业生中招来的，在新警队接受培训的时候赵大峻跟他们做过报告，完全不是今天这副某样，一时没认出来，就继续把赵大峻当普通百姓。他没等赵大峻把话说完，立刻大声打断道：“住口！我问你啥你回答啥，没问你别胡乱插嘴！”
赵大峻一下就火了，开口就骂：“放你娘的屁！”他一把掏出警官证扔在桌子上吼道，“你给咱看好喽，再把你的领导给咱叫来，小兔崽子，谁教你这么跟群众说话的？”
“你敢骂警察？你妨碍公……”小警察捡起警官证一看，顿时傻眼了，呆了好半天没说话，弄了半天竟是自己的局长和政委。他绷直了身体立正敬礼，结巴道：“对……对不起，二位首……首长，我……我真不知道二位首长今儿微服私访，请……请局长政委原……原谅……”
孔正见状语气温和了下来说：“算啦，小同志，你不要紧张，咱俩也没穿制服，没穿制服就是普通百姓嘛，谁都有唧唧歪歪的时候，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他指了一下小伙子说，“你这个同志，不是咱非要批评你，你咋能连劝架的也打呢？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嘛，当然，咱今天脾气也不好，所以咱也还手了，道个歉，对不起啦。”两手抱拳。
发生纠纷的双方知道了两位对手就是大名鼎鼎的公安局局长和政委，抖嗬得要命，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
赵大峻余怒未消地对小伙子说：“你小子不够意思，你和他们吵架，咱帮你，可你咋和他们站在一边儿了呢？你还有立场没有？哼，你小子立场不坚定容易当叛徒啊。”他回过头对小警察又说，“还有你呢，这作风以后得改改呀，本来是件不大的小事儿，干啥这么咋咋呼呼的？不要这么小题大做，听见了没有？”
小警察慌乱中定神一看，猛然想起在集训队里的事，那次局长给他们做完报告后，一个同批来的新警不明底细，低声崇拜了句“这就是酒鬼局长啊”，赵大峻听到后笑了笑走了，结果带队的老班长看不过去了，火冒三丈地照着那个新警劈面骂道：“你狗日的叫啥？酒鬼局长是你小子叫的吗？”
新警红着脸很委屈，申辩道：“都说他是酒鬼局长嘛。”
老班长凶狠地威胁道：“你再说，当心老子抽你。”
警校校长知道这件事后，没有批评老班长，反而把挨训的新警磕了一顿：“谁让你这么叫的？还不知你在哪个女人肚子里攥筋儿的时候咱们局长就打老毛子了，咱们局，没有酒鬼局长，只有赵大峻局长懂吗？”……
此时，赵大峻见小警察站在那儿傻愣，擂他一拳说：“小子嗳，想啥呢？”
小民警神情一抖，赶紧回过神来，连头也不敢抬，低眉连声说：“记……记住了，首长，我记住了。”
孔正笑着圆场道：“行啦，小同志，咱们走了，事情都过去了，到此为止，跟谁都不许说啊，老赵，咱们走。”
一起意外事件扫了两人的兴致，两人打道回府，把此事告诉了小李子，小李子捂着肚子笑倒在床上，说从没听说过警局的两位最高首长在公共汽车上打架，天下少有啊。
赵大峻说：“去，一边儿去，别他娘的幸灾乐祸。”他对孔正的表现基本满意，“你小子这些年长进不少啊，见老哥吃亏，当兄弟的不管谁对谁错也要帮上一把是吧？不然就他娘的是汉奸，不可交也。”他开心的这么评论着。
孔正没好气地说：“拉倒吧，咱可丑话说在前，你狗日的再这么没头没脑儿地瞎折腾，可别怪咱不赏脸啦。”
赵大峻和孔正你一句我一句的唇枪舌战，就听飚子边跑边大声喊道：“局长，您看谁来信啦？”
赵大峻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信被孔正抢了去。信来自北京石景山教委，收件人姓名写着“赵大峻”三个字，字迹工整，反面贴着一张8分钱的梅兰芳邮票。孔正正反来回看了几遍，赵大峻一把夺了回去：“看啥看？别人的信你小子也好意思看？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儿。”
孔正谐趣道：“咋不能看？咱看就等于领导审查。”说着伸手又去抢。赵大峻使劲儿撑开胳膊，形成一个空间，让孔正够不着，他急吼吼地说：“要看，还轮不上你，咋整也得等咱看完了再说。”
孔正说要审查，是一种戏言。凭心而论，那时警队的大部分人员都是过集体生活，穿一色的衣服，吃的是大锅饭大锅菜，睡着上下铺，哪位弟兄家里要是来了个七大姑八大姨的，就跟自家来人似的，亲热的不行，要是来了封信就更没得说了，非给公开了不可，有喜同乐，有难同当嘛，处处洋溢着阶级队伍里的阶级感情，除了小夫妻上床以后的那点儿事，几乎没有隐私可言，虽然局长、政委待遇比一般人要特殊的多，可风气还是那个风气……
老赵：你好！
见字如面。咱问你，咱给你写了三封信为啥不回？当心没人睬你！告诉你，咱俩之儿子身体很壮实，长得越来越像你呢，淘气，今年夏天已经上小学了，学习很用功，希望将来当个工程师也。
现在咱已经调到石景山教委，负责小学体育教育工作，环境变了，任务重了，咱不怕，咱有决心为国家多多培养体育人才，请你不要怀疑也。
你的搭档孔正小弟还好吗？告诉他，咱前几天到天津出差，趁机到他家去看了看，苗苗长得越来越可爱了，就跟大姑娘似的水灵水灵的，忒逗人喜欢。咱心里梦想啦，你啥时候能回来？咱俩要是也能弄个漂亮的丫头那该多好呀，咱铁心了，这事儿咱等着你。听苗苗妈妈说，孔正也有些日子没给家里写信了，咱就疑惑，你们男人咋就一个德行？当真是播种机啊……都是没心没肺之家伙也！
你的工作还顺吗？国民党反动派的特务该抓完了吧？请你多保重自己，咱虽然看不见你的具体表现，但根据以往情况，你是个不安分的家伙，喜欢独往独来，这是弱点也是强处，因为男人就应该有独立的人格和思想，问题的关键是你要抓经时间学习，时不待咱，稍纵即逝，你既然选择了做职业警察，就要当个优秀警察，就跟李部长似的。不过优秀警察不是空喊出来的，随着国家和社会发展，过去那种轰轰烈烈的战斗方式已经成为历史，要应付现代犯罪手段，就要用现代之思维方式和现代之侦查手段，如果仅仅依靠革命之热情和血肉之躯，必然要付出沉痛代价也。你是统领金陵城近万名干警的一局之长，责任之大，没专业知识显然不行。不光是你，咱也要好好学习法律法规，这就是咱选择做警察妻子之原因，作为警察和警察之妻子，咱们也都应该懂些侦查破案知识，这样咱们才会有共同语言也。
好了，见字如面。咱可再次警告你，你要是再不回信，当心咱和儿子都不睬你也！
妻子：秀珍
来信到此为止，满屋子的人竖着耳朵，听得津津有味。飚子和小李子没结婚，不知道爱情是啥滋味，就跟听天书似的，瞪着好奇的眼睛看着局长。
赵大峻看完信，忍不住喜悦，喃喃自语道：“操！尽给咱捅词儿，还学会使用省略号了，行，比咱强啊。”
孔正一把夺过信纸，抖开，眯着眼扫视一下，不由得谐趣道：“大家瞧瞧，啊？瞧瞧，嫂子就像个嫂子，说起话来有板有眼，‘见字如面’简明而扼要，所有是非曲折都包含在内了，看来咱这个知识分子有得一学啊。”
经孔正一吹捧，赵大峻飘了起来：“在这方面，咱媳妇可比咱得劲儿，说咱媳妇上过私塾，其实都是跟她开私塾的爷爷学的，学的全是繁体字。他爷爷读过高中，这在当时已经是了不起的学历了。咱媳妇一天天长大了，没事儿时除了做些女红外，也顺带学写点字。时间久了，读报看书，顺溜得很，几乎没啥可以难得住她的。咱俩结婚后，有空没空晚上就坐在油灯下读书写字，一帮一，一对红嘛。在她的影响和教育下，咱原先歪七扭八的字，也渐渐不再像‘狗爪子刨的’了。后来她与咱长期分居，想念时便给咱写信，用得最多的就是‘见字如面’。”
孔正不由赞扬道：“就是，学习这玩意儿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嘛。”
赵大峻点点头又说：“咱媳妇好学，不会写的字，就查字典，查偏旁。查不到，就绕道走，或空一个字。有一回给咱写信，一个句子里空了两个字：‘给你腌了一个猪，就是猪屁股也，等你回来吃也。’她是不会写‘蹄髈’俩字，不会写就用后一句也行的，可偏要空着。‘之乎者也’却总是丢不掉，她说她爷爷就是这么教她的，多少年过去了，有些字就刻在咱媳妇的心里，咱信。她给咱写信，开头总是‘见字如面’，结尾也多是这四个字。但后头总有变化，有些语言简直像诗。比如：‘咱们家的月季花。满满一树。粉红粉红，好看。咱很想你。’其实她是想表达这样一个意思：月季花又开了，好看的样子叫咱很想你。咱媳妇姊妹三个，包括咱她要给仨人写信，给她哥、弟大约每月一封，给咱则要视情况而定，偶尔还给一些亲戚写。咱媳妇还有集邮集信封的爱好。老邮票老信封，她都当宝贝收着，集市上有好看的信封与信纸，她都收集，说是给咱收集的。咱给她的信，她都用红绸布包得好好的，收在衣柜里。有一次，咱偷偷打开一看，咱的信都被她批改过了，就像老师批改作业一样，将觉得写得好和不好的字，用红笔一一圈出。有封信上，她还在顶端批了大大的四个字：见字如面……”
“莎士比亚说得好：‘那脑袋里的智慧，就像打火石里的火花一样，不去打它是不肯出来的。’一个人无论处境多么尴尬，只要运用智慧，想出妙计，就能化坎坷为机遇，变不利为财富。”孔正又赞扬着说。
赵大峻心里更得意了，嘴上还假装谦虚几句：“不好意思啦，拿不上台面儿，没办法，咱老婆说啦，咱要是再不回信就跟咱离婚，你们说，咱老赵是那种不讲情义的人吗？”
飚子嬉皮笑脸插上话说：“局长，你尽胡扯，咱师娘在信上写‘离婚’了吗？从头到尾没听见嘛。”
“你懂个屁！在她的老家，不睬你跟离婚一个意思，是方言，知不知道呀？具体点儿说，‘不睬你’就是晚上上床不跟你亲热，给你个透心凉，让你干耗着……傻小子，等你娶了媳妇就知道‘不睬你’是啥滋味了。”
飚子辩解说：“行啦，别解释啦，再咋解释，跟离婚都是两码子事儿，咋能混在一起呢？你就给大家篡词儿吧。老人们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嘛。今儿不让亲热，不能代表明儿不让，是吧……”
赵大峻被飚子抵得没话说，耍赖道：“嗨，小狗日的叫你学文化，你没心思，倒研究起床上事儿来，我说你小子咋就迷迷糊糊没个醒的时候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