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蝶的生命短暂得如昙花一现，可它还是把最美丽的一面留在了人间。春天又何尝不是？大地在经历了凤凰涅磐之苦后，才会更加妩媚动人。
我一直觉得是秋风吹走了保柱哥，所以一到秋天，我都会在那一片片摇曳翻飞的树叶中寻找他的身影。然而二十多个秋天过去了，我寻遍了地上的所有落叶，也没看到他的身影。
一
我一直觉得是秋风吹走了保柱哥，所以一到秋天，我都会在那一片片摇曳翻飞的树叶中寻找他的身影。然而二十多个秋天过去了，我寻遍了地上所有的落叶，也没看到他的身影。
说起保柱哥，那些与之相关的旧事，又浮现在了我的眼前。十八岁那年我参加工作，到一家军工企业，当的是出纳兼打字。军工企业是部队建制，故我随着那些兵管厂长叫厂长。因厂长和我姐夫是多年的老朋友，他一直以来像大哥一样对待我这个小妹，倚仗这一点，我在此无拘无束，几乎把我在家里排行老小养成的坏毛病，一股脑儿全带到了单位。
一个秋风乍起的日子，我给助理员去送出库表路过厂办室门口，听到里边人声嚷嚷，便拐进去想看个究竟，原来是几个当兵家属围在一起领“中秋”补助，去得早的家属已经领了五十块钱和十斤鸡蛋。我到此上班后半年内，发东西从没有落下过我，我想这次也不该例外，于是二话不说便抓起笔打算签字。奇怪的是翻遍了花名册，也没找到我的名字。在那一串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里，有一个名字格外刺我的眼睛：李保柱。这名字差点儿没把我的鼻子给气歪，李保柱？不就是那个废人吗？我脑海里顿时闪现出一个可笑的身影——他走路时，右腿每向前迈一步，身体就会向左倾斜几十度，把力用在右腿上，再带动左腿向前挪动，那只左胳膊也像被人抽去筋骨一样软绵绵的，简直让人笑出眼泪来！这样一个人，在企业能干什么？发东西竟然有他的！我没好气地问厂办室的人是不是把我的名字漏掉了，得到的回答是名单来自厂长的亲笔，具体情况他们并不清楚。我觉得这些人是在拿厂长搪塞我，就冲他们吼道，你们不要以为我不敢问厂长。话音未落我便气乎乎地往隔壁的单元——我们厂长的办公室走去。
脚步匆匆来到门口，我听见厂长在哼着小曲，看来他的心情不错！气不打一处来的我，根本不在乎我的到来会不会扫厂长的兴。
“为什么给李保柱发节日补贴，不给我发？”没等厂长转过身来，对着他的背影，我出口质问道。厂长像是听到了什么口令，“啪”的一个后转动作，看到了站在门口气势汹汹的我。他两腮鼓胀了一下，欲言又止。我在心里想象着：厂长一定会说这厂办室的人，怎么一个个丢三落四的，一会儿我跟他们说给你补上。正在我美滋滋做梦时，只见厂长的胳膊在空中扬了一下，最后像点燃的爆竹一样，“嘭”的一声在桌上炸开。“他参过战负过伤，你参战了？”一向说话和风细雨的厂长，突然发这么大的火，把我吓得打了个寒战。我屏住呼吸愣愣地站在门口，等待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李保柱打仗差点把命丢了，你一个小毛孩子，竟然好意思跟人家比！”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厂长竟然压低了声音，他显然是怕隔壁的通讯员听到。我羞愧得淌下两行热泪。
我呆呆地站在门口，再看厂长，他竟旁若无人地捧起一本书，津津有味地读起来。我想偷偷溜走，可脚下仿佛被胶水粘住了，于是试探性地喊了声“厂长”，厂长把左手掌压到右手食指上，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我又一次像一根木头似的被竖在门口，庆幸的是通讯员进来叫厂长一起去火车站接师长，厂长才发话让我回去。
至今想起这件事，我脸上还火辣辣的。
二
经历了要福利的尴尬，我对“废人”李保柱起了兴趣。出于对他的怜悯，每次见到他，我都主动跟他点点头，算是善意的招呼。直到有一天我隔墙听到李保柱的一番话，对他的怜悯方才变成了敬畏。那是不久后一个宁静的下午，我沐浴着窗外醉人的阳光，清点着餐厅和招待所交上来的现金，不一会工夫，三万多块钱被我码整齐放进了保险柜。当我坐下来准备喝水时，听见墙外有个人说：
“你这样做，对得起你爹娘吗？”说这话的人像是喝多了酒，吐字含糊不清的。
“我不管，这个社会对我太不公，这母女俩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要去报复她们，不然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另一个声音很小，但听得出很愤怒。
“不是这个社会对你不公，是你的人生观和世界观有问题，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你去报复人家，出了人命，是要负刑事责任的！”声音虽然不很清楚，但语气却很严厉。
“这……”
我听着墙外断断续续的对话，猜到声言“报复”的人是来自陕西的一个老兵。因为这之前我曾听到过有关老兵要报复女友的一些传言。那时部队有明文规定，不许士兵在驻地谈恋爱，可很多兵不愿白白浪费三年的大好时光，尤其是来自贫困地区的农村兵。城市兵回去就有工作等着他们，而农村兵没有这个优越条件，所以更显得心事很重。他们中的少数人想通过婚姻改变自己的命运。陕西的这个老兵就是如此。他双管齐下，一方面拼命吃苦，希望能在转志愿兵的名单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另一方面又偷偷在城里找对象，希望自己不用再回到农村，去过那种面对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女友的母亲得知老兵家在乡下时，骂老兵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后来听老兵说有望转志愿兵，又同意他们来往。转志愿兵的名单下来了，却没老兵的名字，这下老兵慌了神。果然，女友在其母亲的怂恿下跟老兵提出了分手。在老兵看来，是女孩母亲断送了他的未来，于是他决定要报复女孩母亲。想必老兵今天再次和人谈起了这事。
但规劝老兵的那个声音有些陌生，我猜不出是谁。好奇心驱使我抽开门上那锈迹斑斑的插销，我要看看谁这么有水平，会劝得住老兵。门是后门，平常我很少开，偶尔到后院晾晒衣物时，才开上一会。我开了门，佯装没听见任何人的对话，用眼睛瞅着石榴树尖上那三两枚石榴。我用余光快速扫了一下靠在墙根说话的两个人，不看则已，一看让我大吃一惊：那个说话很有分量的人，竟然是李保柱。
三
一来二去我和保柱熟悉了。有天早晨，我正往楼道内搬自行车，保柱在楼梯口喊了我一声。我放好自行车走到保柱跟前，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黑皮本，从里面抽出张照片，笑嘻嘻地在我眼前晃了晃。我上前一把抢过来，竟是一张二寸的黑白照。照片上是个穿军装的小伙，年龄二十多岁，寸头，剑眉大眼，挺直的鼻梁，笑起来嘴的弯度让我想起了树上那枚微笑的石榴。照片上的人上衣有四个兜，不用问，这人最次也是个排长，因为当时官和兵的区别就是上衣的口袋。再看他裤缝笔直，脚下的皮鞋乌黑锃亮，显得英姿勃勃。我好奇地问保柱照片上的帅小伙是谁，保柱竟然用手指了指自己，我诧异得差点“啊”出声来。保柱见状，急忙用他的幽默，打破了我的尴尬：好汉不提当年勇，看我今天这模样，搁谁也不相信。他一句话没说完，口水就顺着嘴角流到下巴了……
事实的确如保柱所说。保柱说话时头总在不停地颤动，整个人像是站在发动机上，最让人看不了的是他说话时口水不停顺着嘴角流，如果光听声音不看人，就会觉得和喝多酒了吐字不清没啥两样。我想如果不是他自己说破，大概谁也不会把眼前丑陋的保柱和照片上的英俊小伙联系到一起。一次我跟M营长闲聊，就把保柱让我看他的照片的事说了出来。M营长深深叹了口气说，保柱年轻时的确很英俊，大概是上苍妒忌他，所以剥夺了他的容颜。我不解地望着M营长，M营长便讲起了保柱的不幸遭遇。
保柱曾在军校学习，是一个前途光明的青年军官。在军校他还结识了后来的妻子，二人天生一对地造一双，走到哪里，哪里都将目光聚集到这对俊男靓女身上。三年后他们修得正果，走进婚姻的殿堂，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之后，保柱作为部队培养多年的指挥作战人才，被选送到前线。在一次指挥战士排雷的过程中，他们遭遇了敌人的偷袭，子弹像中了魔似的向一个战士头顶飞来，保柱冲上前猛推了战士一把，战友得救了，不长眼的子弹在保柱头部右侧炸开，受到子弹碎片猛力冲击的保柱晕了过去。仗没打完，他就被送回后方，接受开颅手术，性命虽然保住了，但造成了终身残疾。
不久保柱转业到地方，为了便于照顾保柱，妻子也随即转业。开始时妻子还希望丈夫慢慢恢复正常，然而两年过去了，保柱的身体非但没好，左腿和左胳膊的肌肉反而日渐萎缩。女人眼看自己追求的幸福生活成为泡影，便丢下当初的山盟海誓，撇下刚满六岁的女儿，一去再不回头，一时间竟不知去向。后来有消息说，她是跟着一个有钱老板跑了，那老板曾经是保柱手下的一个兵，在部队吊儿郎当的，经常受到保柱的训斥。
听完M营长的讲述，我的胸口像压了块石头，久久喘不过气来。
四
李保柱离我愈来愈近，他的形象在我的眼睛里愈来愈清晰。不仅如此，他后来竟成了我的良师益友。这在此前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
我一度执迷于大学梦，最大的梦想是做一名画家。但我没能考上美术院校，梦想化作泡影，心情很坏，一天到晚看谁都不顺眼。保柱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情报”，特意到办公室来找我谈心。他吃力地登上高高的水泥台阶，来到我的面前，开导我说：做大学梦的人成千上万，能考上大学的毕竟只是少数，不放弃学习，自学成才的也大有人在。一语点醒梦中人，我马上报考了法律中专，为后来我到公安局工作打下了伏笔。
我在家里排行老小，自幼没了父亲，母亲和哥姐的怜惜宠爱，使我养成了霸道、自以为是的坏毛病，而且受不得一点委屈。用母亲的话说，我是“不让苍蝇踢一脚”的人。在企业里，要是有哪个兵招惹了我，我会立马大发雷霆。保柱不怕我不高兴，直言不讳地劝我：做人不能这样。这里的人都知道你姐夫和厂长的关系，所以都不跟你一般见识，一旦走出这个单位，到了社会上，你的脾气会吃大亏的。
保柱发自肺腑的几次相劝，使我从他身上看到了我大哥的影子。在我幼小记忆里，大哥一直是我最崇拜的对象，不论做人做事，都是我的楷模。于是我便改口叫保柱为保柱哥了。
此后不久，有传说我工作的这家军工企业要迁往外地，全家人担心独立性差的我到了外地不能生活，就四处打听事业或全民单位，希望我尽快调走。恰好公安局物色打字员，经过厂长一番斡旋，我轻而易举的人先到了那里，紧接着是公安局政工部门对我的家庭成员进行政审，并履行相关手续。
公安局与我的原单位只隔一条马路，但等待我的并不是想象中的阳光灿烂。不到一个月，一身居要职的某领导就当面给我一个下马威。那是个星期天，一位看上去慈眉善目的领导笑呵呵地交给我三十多页的稿子，说是下午开会用，要求我在两点前打完。当时我用的还是耗时费力的老式铅字打字机，为了按时完成任务，我中午连饭都没顾上吃。我把长长的文稿变成数页蜡纸，带着一脸的虔诚敲开那个领导的门，将蜡纸恭恭敬敬递到了领导手上，谁知领导展开蜡纸看了看说：“对不起啊，让你加了这么长时间的班，会议取消了，你回去吧。”说着，那湖蓝色的蜡纸夹带着我辛劳的汗水，被领导那双看上去很宽厚的手揉成一团，丢进了废纸篓。
我站在那里本想发怒，可转念想起保柱哥对我说过的话，就把怒气咽进肚里。我的嘴巴还是保持着“V”形，直到走出这位领导的办公室，尴尬一下子化成了屈辱的眼泪，流了满脸。心想刚开始工作，领导就给我找这么大麻烦，以后还不定怎么欺负我呢！干脆，我不干了！
带着一脸的泪，我跑回原单位，恰好碰到保柱哥。保柱哥扶着影壁墙，听我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对我说：“小妹，打退堂鼓可不是你的性格，人得争口气，再说历史上哪个朝代的势利小人有好下场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忍着吧，总有一天会迎来‘晴天’的。”保柱哥十分吃力地说完这段话，口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在保柱哥这番话的鼓励下，我抱定决心留了下来。两年里，我出满勤、干满点，视力急剧下降，所有的节假日都是我在值班，从而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两年后，我真的迎来了晴天。那个“领导”因喜欢拉帮结派，由热门岗位“发配”去坐冷板凳，我的调动手续很快办完，以后几年，我完成了转警、转干、入党等大事。
五
没想到影壁墙前的那次谈话之后，我就再也没能见到保柱哥。那天我刚出公安局大门，就被铺天盖地的秋风吹了一个趔趄。当时我很奇怪，上午天还好好的，怎么说变就变了呢！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啊。我躲过一辆发疯似的汽车，就看见保柱哥扶着影壁墙站在那里，深秋的风吹着他瘦弱的身体，好像他早知道我那天要受委屈，专为开导我而在那里等待。若干年后，想起这个情景，我心里还很不是滋味，它仿佛暗示着保柱哥已无奈地徘徊在生命边缘。只是我不曾想到这竟然是我和保柱哥最后一次见面。所以我一直觉得是那场无情的秋风，吹走了我的保柱哥。
就在保柱哥开导我不久，竟然传来消息说他卧轨自杀了。我不肯相信这个消息，一个在战场上不怕牺牲掩护战友的功臣，一个敢于向命运挑战的强者，一个劝说别人微笑着面对生活的智者，怎么会选择自杀呢？
但是，保柱哥自杀的消息还是在厂长那里得到了证实。厂长说他开头也不相信，看过了保柱哥的遗书，他才理解了保柱哥。命运剥夺了他的健康、掠走了他的爱情，可这些并没有击败他。但他无法面对的是七十岁的老母每天洗衣做饭伺候他，他成了家人的累赘；他无法忍受的是，自己在单位什么也不能干，还要接受这样那样的照顾，他成了国家和单位的负担。厂长深深叹了一口气，补充道：你不要以为李保柱是弱者，要是换了别人，还不仗着自己在前线受过伤，躺在功劳簿上天天向国家伸手要待遇？
可怜的保柱哥！可敬的保柱哥！又是一年秋风劲，我站立在风中，怀念我的保柱哥……
有两种人是没有什么价值可言的：一种人无法做被吩咐去做的事，另一种人只能做被吩咐去做的事。
——C·H·K·寇蒂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