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随着微风在广阔的田野上撒阵欢、打个滚，撒着撒着，“菇菇荻”这个英俊少年，刹那间变成了白头翁。要再想吃菇菇荻，只能等到来年春天。
20世纪60年代出生在北方乡下的孩子，对揪菇菇荻、扑蜻蜓、粘知了、捡老鸹虫，肯定不陌生。我，一个被哥姐们忽视了的小妹妹，要么独自爬到枣树上，要么和小伙伴们去做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
一 揪菇菇荻
当春天大摇大摆地来到人间、来到田野时，我知道母亲该农忙了。可我那时还是个帮不了母亲干活的小孩子，能做的就是少缠着她。我和小伙伴相约到村外沟坎上去揪菇菇荻。刚钻出来的菇菇荻像无数支削尖了头的铅笔，一律头朝上插在硕大的笔筒里。我蹲在地上，用细小的手指轻轻一揪，菇菇荻就“嘀”地一声答应，我如获至宝。不记得我是从什么时候学会了揪菇菇荻，也不知道这名字是谁给它起的。好些时候我用力过小或过大，要么揪不出菇菇荻，要么使菇菇荻身首两处。
失败果然是成功之母，我很快掌握揪菇菇荻的技巧，不大工夫，就装满了棉袄兜子。菇菇荻外面包着一层嫩绿的皮，当我迫不及待剥掉这层绿皮时，像如今带着芳香的口香糖一样裸露出它的雪白的肉，早已垂涎欲滴的我一口把它放进嘴里，淡淡的芳香和甜滋滋的味道从舌下向整个口腔迅速蔓延开来。
我和小伙伴们常常为成功揪起一个不老不嫩的菇菇荻而相视一笑。那笑随着微风在广阔的田野上撒阵欢、打个滚，撒着撒着，“菇菇荻”这个英俊少年，刹那间变成了白头翁。要再想吃菇菇荻，只能等到来年春天。
二 逮老鸹虫
广阔的田野里包容万象，特别是初春，蜜蜂、蝴蝶、花大姐，都和农民一样争着往庄稼地里跑，生怕自己跑慢了，错过了耕种的大好时节。三十多年前的农历二月要比现在暖和得多。春风精心梳理着柳树那瀑布似的长发，麦苗已出落得清秀可人，我和三五个小伙伴跑到麦地里去逮老鸹虫，老鸹虫有花生粒大小，穿一身发着金属光芒的黑套装，飞时发出“嗡嗡”的机器雷鸣声，所以很多人又叫它大嗡嗡。和大嗡嗡相比，我更喜欢小老鸹虫，它那娇小玲珑的身上是一袭为它量身定做的黑平绒连衣裤，飞时无声无息，着陆在地时，一不留神，就爬没了影。所有逮老鸹虫的孩子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个从卫生所要的小瓶，把逮到的大嗡嗡和小老鸹虫放到瓶子里，拧上盖。如果谁逮了个大嗡嗡，肯定会拿到小伙伴眼前炫耀：看，我刚逮了个大嗡嗡。
有时候大人们也参与其中。比起孩子，大人们最大的优势在于他们有力气，小孩子踹脚脖粗的大树，树不屑一顾，大人们用脚猛一阵踹，杨树柳树纷纷低头哈腰，趁机把贴在自己身上的小老鸹虫抖落在地。来不及捡拾的小老鸹虫，迅速向不同方向又飞又爬。于是我们这帮小孩子渔翁得利。直到夜劈头盖脸笼罩大地时，孩子们满载而归。这样的劳动成果会被大人们夸上老半天，有时还能听到大人的许诺：等明天母鸡吃老鸹虫下了蛋，一定给你煮了吃。
我和二哥做梦都想吃鸡蛋。一年到头只有在生日当天，母亲才会奖励一枚煮鸡蛋，作为我们又长一岁的犒劳。除此外就是我们生病卧床，母亲会放下所有的家务，全身心陪在我们身边，并且还用招待客人吃的挂面鸡蛋来给我们补身子。于是我和二哥都特别希望生病，我问过其他小伙伴，他们也一样，因为我们这些乡下孩子只有生病了，大人们才会抽时间陪着，只有生病了，我们这些小馋嘴才能吃上一枚鸡蛋。
小小年纪的我们从小就知道劳动的重要，劳动不但会给家里创造利润，而且还会给自己带来好运。一家人在连温饱都解决不了的年代，可以想象能给家里换来油盐酱醋和日常开销的鸡吃些什么！鸡跑到猪圈里吃猪食，狗气急败坏追着鸡上树，人看到后呵斥一顿狗，这几乎是每天都上演的一幕。因此，每年二月家家户户的孩子们都会兴奋地涌到村外麦地里、杨柳树下捡拾老鸹虫，每个人那么拼命，就仿佛是往家里捡钱。而吃了老鸹虫的母鸡们确实争气，保证一天给家里一个惊喜，这功劳自然而然记到了捡老鸹虫的孩子们身上。有了大人们的口头奖赏，孩子们第二天不跑着去逮老鸹虫才怪。
三 捅蜂窝
乡下人没有闲情雅致欣赏田园风光，可孩子们会。在我们眼里，四五月份是一年中最具芳香的季节，带着土腥味的青草香，还有四处飘荡的槐花香、香甜诱人的枣花香，俨然把村庄香熏成了古典美人。
我喜欢枣花的芬芳，常常爬到弓腰驼背的老枣树身上，去采摘嫩黄色的枣花。那些采蜜的蜜蜂们误认为我在抢占它们的地盘，不断冲我“嗡嗡”地发出警告。我不但视作没见，还做出要活捉它们的动作。我想那些蜜蜂们一定分工不同，不然就不会派两只大蜜蜂来对付我，而其他蜂依然井然有序地忙碌着。我看见冲我发难的两只蜜蜂飞过来，使劲摇头晃脑，没见过如此怪物的它们被吓得飞出老远。但其中一次，我招惹了一群蜜蜂，无法在树上与蜜蜂恋战的我，想玩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结果一脚踩空落到地上，我的额头、嘴角，既有蜜蜂的杰作，也有从空中跌落后撞到树上的伤痕。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一瘸一拐往家走，边走边发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我琢磨着如何报复蜜蜂，可苦于没有机会。一日午后我去找好朋友小莲，一抬头看见三三两两从她家门洞里飞进飞出的马蜂，一下子笑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既然我报复不了蜜蜂，找它们的近亲出气也行呀！我故意装作非常惋惜的样子，对小莲说以后不能跟她玩了，小莲瞪着杏仁圆眼，问我原因，我吞吞吐吐地回答：因为我怕你家门口的蜂。小莲一听扑哧一笑，从做饭屋里抄出一根竹竿，对我说：我把蜂窝捅下来，蜂不就走了！说干就干，小莲找来她娘拾棉花的旧包袱，然后把包袱蒙到头上，有破口的地方露出眼睛，把长竹竿高高举起。我站在门外面，随时准备跑离。
本来小莲身高不足，加之她害怕挨马蜂蜇，就缩着脖子，因此尝试几次，都没捅破坚如磐石的马蜂窝。我看出小莲有要放弃的意思，在我看来，我的报复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倘若小莲就这样放弃，以后寻仇的机会还不知要等待到何年。于是，我装作很无奈的样子，对小莲说，你要是今天不捅了这马蜂窝，就真没机会跟我一起玩耍了。小莲见状，重新鼓起信心，她使劲向上踮脚，还自言自语：“反正蒙单子呢，怕什么呀？”只见小莲使足劲向碗口大的马蜂窝捅去，“呼啦”，马蜂像山洪暴发一样从窝里流淌下来，我大喜，谁知，马蜂们像商量好似的冲向我这个始作俑者，我蹲在地上，用书包盖住头。
在小莲的营救下，我看到了自己的光辉形象：嘴巴向前凸着，脑门上还有两三个核桃大小的疙瘩，眼睛被挤压得变了形。
有两年多我不敢从小莲家门口过，怕马蜂认出我，毕竟是我毁了它们的家。
四 投红枣
七月十五红一圈，八月十五打一竿，这民间谚语是指树上的枣红到了什么程度。刚进七月，我和小伙伴就已经按捺不住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我带头捡几块小砖头看左右无人，挥胳膊冲着枣密集的地方投去，噼里啪啦，枣和砖块齐声落地，几个孩子一哄而上，可惜狼多肉少，这胜利的果实难解我们嘴馋，于是再挥砖头。不知谁的砖头远离了航道，只听“哐当”一声，传来清脆的玻璃破碎声，我们像受了惊吓的麻雀一样“呼啦”全飞没了影儿，只留下没有来得及捡拾的战利品，接着闻声而来的是主人的惋惜和责骂。
不一会我们又聚集到一起，我首先对天发誓再也不投（偷）人家的枣吃了，胆大的小伙伴继续去打游击，胆小的人则急忙回了家。
五 偷桑葚
出了我们村向东二里地就是张庄的果园，听大一点年龄的孩子们说园子里有桃、有杏，还有甜滋滋的白桑葚。有次我和小伙伴在家门口玩，经常和二哥一起玩的几个十四五岁的大孩子，说要带我们一起去张庄果园“摘”桑葚。我们都是五六岁的小屁孩，能让大孩子带着玩，当然求之不得。大孩子就是大孩子，心眼都比我们多。他们说你们是小孩，往前走，别怕，有大哥哥保护你们，其实后来才知道我们是被他们派去投石问路的。距离看上去有些阴森可怕的果园越来越近时，我问大门在哪？大孩子们神秘的一笑，说：就在前面。
再看前面，由无数叫不上名的灌木手拉着手，围墙外面还爬满荆棘和野麻，根本看不见所谓的大门。我正在纳闷，个子已经超过成年人的一个男孩，像变戏法似的拨拉开一堆荆棘和乱麻，一道通往果园的大门向我们展开。虽然那门也就能容一个人猫腰过去，可桑葚的诱惑让我们顾不上问这算不算是偷盗行为。我们屏住呼吸从洞口钻进园子，园子里到处是有年头的大树，它们枝繁叶茂，把园子衬托得无比寂静。不知是谁挥起的砖头，只听“啪嗒”一声，落到了园子深处。大孩子们示意我们往前冲。我们就像电影里的游击队一样不动声色地去寻找长满桑葚的大树小树。
不知是大狼狗耳聋，还是它非要抓我们个现行不可，反正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时，它就箭一般朝我的方向射来，反应敏捷的我掉头便跑。平常跑三步摔一跤的我，这次却像插上翅膀的小鸟一样飞得贼快，飞奔中我感觉裤腿被什么东西刮了一下，等我气喘吁吁钻出果园，跑出百八十米时，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再看我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不但没有大孩子，就连同伴也都跑得没了影。我这才发现裤腿有不整齐的残破，知道那是大狼狗的杰作。正在我发愁怎么向母亲交代时，耳旁传来我熟悉的声音，惨的是我一进家就挨了母亲一顿奚落，她说你这疯妮子跑哪去了？还以为南寺庄卖香油的把你拐跑了呢。那时我最怕南寺庄卖香油的，他无儿无女，一直想收养一男半女的。我怕母亲看见裤腿上的洞，吃饭时赶紧端起碗，躲到院子里。
“你这孩子是屁股上有牙？还是腿上有牙？怎么裤子穿你身上一天，就成这样啦？”之前我爬树把裤子划破，从没被母亲抓过现行，因此，母亲使出浑身解数，问我裤子上的破洞是怎么来的，我都装作没听见。我想这次还以同样的沉默对付母亲，谁知她凑到我跟前，用筷子的一头拨拉了我裤腿一下，就看出破绽，我只好供出同伙。可想而知等待那些大孩子的是怎样一阵狂风暴雨。
六 蹦井口
俗话说初生牛犊不畏虎，小时候的我是个不知深浅的孩子。出了我家门口向东走十余米有一眼苦水井，好多家庭都挑这里的水洗碗、刷锅、洗被子、饮牲口。苦水井周围有不少杨树和柳树，集中在井边的是几棵笔挺笔挺的杨树，一到暑天的午后，男人们会在树下乘凉，女人则在这里拆洗棉衣、棉被，他们家的小孩子在一边和泥玩。有一次午后，去粘知了的我和几个伙伴聚到井边乘凉，见没大人，有人提议比赛看谁勇敢，敢双腿蹦到井那边。十个孩子中八个人同意，我属于少数，少数服从多数。轮到我蹦井口时，小伙伴们大声喊道“一、二、三”，我像只早已作好准备的青蛙一样，轻松一跃便到了井另一侧，他们高兴地为我喝彩，所有小伙伴们都屡试不爽。
有了这个好玩又刺激的游戏，午后我不再顶着烈日去粘知了，总是偷偷到井边与在此等候多时的小伙伴会合。我记得好几次玩得正高兴时，被前来挑水的大人们发现，“你们这些小兔崽子，不想活了？”听到大声呵斥，我们一哄而散，不几天又故伎重演。
玩蹦井口游戏，与其说是大家在相互鼓励，倒不如说是相互怂恿。幸好，在玩这种冒险游戏的过程中，没一人坠落井里，否则今天想起时不是笑得眼泪横飞，而是天天被梦魇缠身了。
要常常听、时常想、时时学习，才是真正的糊口方式。对任何事既不抱希望，也不肯学习的人，没有生存的资格。
——阿萨·赫尔帕斯爵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