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奶奶看了半天找不到哪里是裤腰，哪里又是裤腿。后来一问才知道是母亲怕有一天长胖了，故意把衣服裁得很宽大的……
在我印象中母亲是很少穿新衣服的。今年春节母亲穿了件紫红色毛衣外套，本来白皙的皮肤，被衬托得更显年轻健康。
其实母亲的长相比她实际年龄至少要年轻五岁。对于城里的女人来说，长相年轻是做梦都想的好事，但对当初还在乡下的母亲来说，却是一件剔除不掉的心病。母亲是逃难到我父亲家里的。本来父亲就对来自异乡的母亲心存芥蒂，加之父亲天生面老，胡子拉碴的真好像大了母亲十多岁。这样一来，父亲和母亲走在一起时，总免不了引起别人的指指点点。老实木讷的父亲拼命地垒起了墙头。开始时，母亲并没理会。后来母亲才知道父亲把墙头垒得超过别人家，是担心年轻的她跑了。从此后母亲有意把自己打扮成四十岁的老女人模样，为的就是让父亲放心。
母亲按照她那代人对待婚姻和感情的态度，默默地经营着她的小家，丝毫没动想“跑”的念头。母亲是有条件“跑”了的。且不说有“南下”的机会等她，思想进步的五舅也一再鼓励母亲要勇敢地砸碎没有爱情的婚姻枷锁，去寻找自由，可母亲最终还是放不下父亲。从那时起，母亲身上的衣服就没超过三种色彩：黑、深灰、藏蓝。
母亲何尝不希望穿得好看又体面一些呢？只是她没那个条件。我还清晰地记得母亲赶集前的忙碌。母亲一会拿出灰大襟在身上比比，一会翻出压在柜底多年的蓝布衫试一试，不是宽了就是窄了。直到街上有人喊一声“二嫂子”，母亲才一边答应，一边把所谓还新的衣服重新放回柜子里，之后轻轻叹声气，穿着一身说蓝不蓝、说灰不灰的旧衣裳出了门。
是啊，哪个女人不爱美呀？当年的母亲和我如今是一样的年岁，我却赶上了好时光，不用翻遍橱子，马上就能根据外面的天气从头到脚焕然一新。这不说，生怕别人说自己青春已去，三天两头往身上穿红戴绿，恨不得抓住青春的尾巴永远不放。有次母亲狠狠心从集市上买了三尺深蓝色洋布，回到家乐滋滋比照自己的裤子裁，裁好后让我趁着夜色给五奶奶送去。五奶奶看了半天找不到哪里是裤腰，哪里又是裤腿。后来一问才知道是母亲怕有一天长胖了，故意把衣服裁的很宽大的……
若干年后母亲看着身穿警服的我，总会眯起眼睛说：好看，正清正蓝的，显得人多水灵。我心想四十多岁的人了，哪里还能用“水灵”二字形容呢！一定是母亲想起了她年轻的时候。早年就听表姨说母亲当了好几个孩子的娘，还有人问她有没有婆家。我不解地问表姨是不是母亲身材苗条，所以才有人这么问。表姨说不是，是我母亲的皮肤亮得能当镜子照。我心想，要是当年母亲再穿上新衣服呢？那岂不是更年轻、更漂亮！
八十四岁了，母亲在我印象里穿新衣服还是头一回。并不是到今天为止母亲才有条件穿上新衣服的，早在二十六年前母亲就已经有足够的能力使自己穿戴得像个城市人，可她没有那样做。她把大把大把的钱拿出来供我上学，给我买书，告诉我她吃赖穿破都不怕，就怕我胸无点墨。同时母亲还把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放到生活条件并不宽裕的哥姐手上。
我参加工作后，时常买来布料和时装送给母亲，母亲不是送了大嫂，便是给了姐姐。母亲说她老了，穿什么都一样，谁还看老人呢？我当了真，以为母亲一辈子不穿新衣服，再穿就不习惯了，干脆随便她穿就穿，不穿就不穿。
可如今我仔细观察母亲穿新衣服时的表情，那真是打从心底流露出的快乐。原来不是我的老母亲不喜欢穿新衣服，而是她不愿意给儿女增添经济负担，怎么我一直没转过这个弯呢？
过去的事已经一去不复返。聪明的人是考虑现在和未来，根本无暇去想过去的事。
——培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