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想如果生活就这样简单,我也许不会离开农村,不会离开农村,就不会在今天滋生重回那里的念头。
楼下这块地,无非是闲着也是闲着的老人们,像在自家阳台上种些花草一样,种上了庄稼。如今庄稼死了,我想它们同死了一盆花的影响,是没多大区别的。
本该是秋收的季节,可楼下的庄稼还泡在水里。
我站在十六层楼的窗前,不止一次地望着这片被夹在城市和村庄之间的寸土寸金,因为我笨到无法用我知道的亩或米来估算。今年春天这块地被种了谷子、玉米和棉花。在这块不大的地里有枣树和柳树,还有一豆腐块大的松树林,松树林刚好被我从窗口这个角度收入视线。除此之外,在这块不大的土地上还有四处红砖建筑,其中三处是猪舍,一处是废品站,知道废品站是因为敞在那里的七零八碎的东西暴露了它的身份,而猪舍是后来被水淹后,有人从里面搭救猪时才使我恍然明白平常传到耳朵里凄厉的叫声来自哪儿。
这片地从春天来后,摇身一变成了令人喜欢的绿色,那绿像是镶嵌在院落中的绿宝石,每当我工作累了,便会站在窗前望一望它。可最近两月这块绿宝石突然被重涂上颜色,它被涂上了浅绿、深绿、土黄、地皮黄、赭石、黑等六种色彩,我敢断言,假如我不知这里种的是庄稼,单看这统一、协调的色系,定会喜欢上它们。如今我却不能,那呈现出深绿色的一小片是站在高处没被淹死的柳树和枣树;土黄色的是泡在水里的玉米,谷子则成了地皮色,再细看那方方正正的一小片赭石色,竟是伸着胳膊像喊救命的棉花棵子;而那不规则的黑,是屯了两个月之久的变质雨水,它散发出的恶臭逼跑了在这里赖以生存的癞蛤蟆,使它们成群结队命丧在车轮无情的脚下。
在这片泡在水中的庄稼地里,最显眼的莫过于那些浅绿色。看着那些嫩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枯死庄稼的缝隙和空白处蔓延,我为它们的劫后重生而窃喜。那年我去福建时是北方万物肃杀的季节,可到了福建蓦然抬眼发现地里的庄稼像是刚萌发出来,“稻子还没来得及割,下面就冒出了新苗。”善解人意的司机破解了我的好奇。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新苗的那种绿,不同的是稻苗带给我的是喜悦,楼下这片庄稼的绿带给我的是臆想。当我被人从臆想中唤醒时,我弄明白这浅绿是来自庄稼高度腐败后的霉变。
我对同样来自乡下的J和R说,要是搁我们在乡下那会儿,这架势(庄稼被淹)一定会让我们哭了的。靠庄稼吃饭的乡下人,一年到头盼的是啥?无非是大囤尖、小囤流,做梦都在庆丰收。
曾经在今年第一场雨来临后,此起彼伏的蛙声包围了坐在办公室里的我,这久违的声音把我带回儿时的一年夏天。“咕嘎、咕嘎、咕嘎”,蛙声汇成一片,仿佛是躲在水中的国王、王后和他们的臣民们,正在趁着黑夜举行着史无前例的大型音乐会,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我沉浸其中,如鹦鹉学舌般把“咕嘎”从低调推向高音。母亲没有我这般情趣,她在暗夜里发出一阵阵长吁短叹,我自以为是聒噪的蛙声吵了母亲的梦里乾坤,直到第二天醒来看到被泡在水里的秋收时,才豁然明白母亲的心事。挖沟排水?可河床都被淹没,不挖则已,一挖河水反而流向庄稼。开闸放水?眼看北边来了一二百手里掂着铁锨或木棍的青壮年,那气势吓得小村里的人们狠狠心擦去眼角的泪水,倔强地说了声:淹着吧!于是那高粱、玉米、大豆、棉花和红薯,不忍看主人的伤心,争气地活着,一天、两天、三天、五天、十天……水终于没了,可庄稼全黄了。那一年家家户户炊烟稀薄,哀叹声不断。
我从楼下这个村庄路过时,没听到一声叹息。早在几年前,这个村里的大片庄稼就成了如今的高档小区和纵横交织的道路,我们的办公楼用地同样来自这个村。因此这个村家家户户早早盖起漂亮的二层乃至三层小楼,房子住不完,他们索性租出去,年老的守家,年轻的一律跟我们一样成为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楼下这块地,无非是闲着也是闲着的老人们像在自家阳台上种些花草一样,种上了庄稼。如今庄稼死了,我想它们同死了一盆花的影响,是没多大区别的。
真正的友情就像良好的健康一样,不到丧失不会明白它的价值。
——柯尔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