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强化语言表达效果,诗需要修辞。诗的修辞格有多种,如比喻、起兴,如双关、比拟、夸张,如象征、通感、用典,如反语、归谬,如对比、对偶、排比、反复、顶针。
诗的修辞方式,大多与“比”有关:比喻是直截了当的比,起兴是若即若离的比,双关是表里两重意谓之比,比拟(拟人、拟物)是人、物之比,夸张是夸大其辞的比,象征是意与象之比,通感是五官感觉之间的比,用典有古今彼此之比,反语、归谬往往是带有反讽意味的比,对比、对偶、排比、反复、顶针则不排除形式及内容上或显或隐的比。
这是由于,诗的最基本的艺术特征,就是创造艺术形象,以象寓意,“绘画是将形象置于眼前,诗则是将形象置于想象力之前”,怎样创造艺术形象?惟有依据主观精神世界与客观物象世界之间的微妙的可比性,在两者之间建立比拟或象征关系。而诗的各种修辞方式,大都直接或间接地服务于这一关系的建立。
“比”,乃是诗的一切修辞的核心,可谓“天下修辞一大比”。现代修辞学所条分缕析的各种修辞方式,大都在中国古典诗学之“比兴”精神的涵盖之下。
比喻、起兴
狭义的比兴,是指比喻和起兴两种修辞方式。
比喻作为诗歌创造艺术形象的最常用的手法,就是将不同事物,取其相似的一点进行对比,使本体形象更为鲜活突出,更富感染力,或使抽象的本体(思想、情感、美感)变得具体可感。
比喻有明喻、暗喻、借喻、博喻等之分。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月如砒,月如霜,/落在谁的伤口上”,这是明喻。明喻的标志是本体与喻体之间常用“像”、“似”、“如”、“仿佛”、“好比”等作关联词。
“红是相思绿是愁”,“海鸥就是上帝的游泳裤”,这是暗喻。暗喻的标志,是本体与喻体之间常用“是”、“为”等作关联词。
借喻是直接借用喻体代替本体,被比喻的事物和关联词都不出现。如“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以硕鼠比喻贪婪的掠夺者。
有时,诗中连续用几个喻体来比喻一个本体,这被称为博喻。如贺铸《青玉案》用“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来比喻愁绪。
从形象思维的角度看去,诗的比喻不外乎四种:一、以形象的事物比喻形象的事物,如维也纳“像一个患了风湿症的少妇”;二、以形象的事物比喻抽象的事物,如“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三、以抽象的事物比喻形象的事物,如“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四、以抽象的事物比喻抽象的事物,但这种比喻如“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则不及取喻形象的事物,如“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有感染力。
朱自清(1898~1948)曾以本体与喻体相互关系的远近,将诗的比喻区分为“近取譬”和“远取譬”。西方的新批评派也提出过比喻的远距离原则,或异质原则。美国诗人维姆萨特(1907~1975)曾举例说,“狗像野兽般嗥叫”的同类相比,不如“人像野兽般嗥叫”的异类相比,又不如“大海像野兽般嗥叫”的更异类相比。这里,如果把本体与喻体的关系扯得再远一些,我们还可以说“思想像野兽般嗥叫”,“历史像野兽般嗥叫”。这就是以形象事物比喻抽象事物了。一般说,以形象事物比喻形象事物,其本体与喻体的关系有远近之分;而以形象事物与抽象事物相喻,则一定是远取喻。远取喻更能出人意外,给人以强烈的心理冲击和艺术感染。
有时,一首诗的整体构思就依赖于一个巧妙的比喻,如果撤去那个比喻,整座诗的建筑就坍塌大半了。例如,美国诗人亨利·朗费罗(1807~1882)笔下这首《箭与歌》:
我向空中射出一支箭,
不知它落到哪里;
它飞得好快呵,
眼睛跟不上它的踪迹。
我向空中吐出一支歌,
不知它落到何方;
谁有这么尖这么强的眼力
能追上歌声的飞翔?
很久很久以后,在橡树上
我找到那支箭,还不曾折断;
还有那支歌,也被我找到,
从头到尾藏在朋友的心间。
(杨德豫译)
起兴,古人径称为“兴”,与“比”并列,所谓比兴。比,是以物象寄寓情思;兴,是让物象触动情思。能够触动,还是因为两者有可比性,尽管那是一种不确切的朦胧的比。“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典型的触物起情的“兴”的例子。不管是求偶的动情歌唱,还是缠绵的情侣絮语,雎鸠“关关”的啼鸣,与人间男女的爱情表达,总有某种可比性。或许,是从自由翩飞的雎鸠之不易得,料想窈窕淑女之难求。“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有人说,这是以雎鸠、荇菜之美味可口,比拟、联想窈窕淑女之秀色可餐,虽属调笑,却也并非全无道理。
一首诗以“兴”开篇,触物起情,兴中有比,这种修辞手法常见于中国古诗和民歌之中。如刘邦《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刘彻《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如陕北民歌《信天游》:“井台上打水草绳绳短,小妹妹家里有人管。”
如果不仅是起兴,而且通篇是兴,或者说,起兴之后,接下来不是直抒其怀、直言其事,而仍然是“触物起情”的“兴”,那就会造成诗的整体象征了。《卿云歌》是这样。《关雎》也不妨改为这样: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临风比翼,涉水回眸。
以月为窠,与情相守。
一篇絮语,从春到秋……
双关、比拟、夸张
双关就是诗的表面一个意思,暗中还隐藏着另一个意思。双关效果的形成,还是因为其表里两重意思之间有可比性。试看这首明代民歌《箫》:
奴好似玉箫儿受尽千般气,
想当初你与我声口儿相依,
谁知你放手轻抛弃。
音响儿不见你哪一节不是虚?
自笑我有眼无心也,
颠倒挂着你。
一支箫,简直就是一位名叫玉箫的女子。自始至终都是箫对于吹箫者,即痴心女子对于薄情郎的嗔怪和怨恨。民歌有民歌的狡狯,“受尽千般气”、“声口儿相依”、“轻抛弃”、“哪一节不是虚”、“有眼无心”、“颠倒挂着你”(既是玉箫倒挂在吹箫者的身上,也是痴心女子记挂那薄情郎)竟无一语不双关,令人拍案叫绝。
比拟包括拟人和拟物。拟人就是将物比拟为人,所谓“自然的人化”,也就是赋予动物、植物或其它事物以人格,使之具有人的思想、感情和言行。如“太阳苍白得像遭了上帝的责备”。如张烨的一首诗《求乞的女孩,阳光跪在你面前》,标题就是拟人,将阳光比拟为一个人,一个备受膜拜和称颂,理应尽职却公然渎职的人。有时,一首诗通篇都建立在一个拟人的基础上。如吴晓(1949~)《给奏琴的少女》,相互倾慕的双方,一方是演奏小提琴的少女,另一方即抒情主人公此刻却化为少女手中那把多情的小提琴,于是,奏琴者与她的琴之间展开了美妙的初恋:
圆润的肩胛和美丽的腮帮间/有一个温馨的位置/我是一把沉寂的琴/正被你妩媚的青春/和圣洁的思念/优美地举起
笼满我的琴面的/是月光一样轻柔地洒落的/你的凝视/我的弦因幸福而绷得紧紧/一颗渴望歌唱阳光、花朵、溪流的心/在你芳香的呼吸的抚摸下/刹那间明朗地开放
颤动的手指和举起的弓/在没有奏动之前/灿烂的弦上,已有无数音符闪烁/旋转辐射如同宝石的光斑/把灵魂的默契/升到至高的境界
一组组彩色的旋律/正从遥远的天国翩然降临/你流动的眼波/和我敞开的心廓/此刻都是期待……
拟物与拟人相反,就是“人的物化”,把人比拟为物。何其芳有诗题为《罗衫》,其抒情主人公将自己比拟为一件罗衫,抒写对恋人的嗔怪,这同样是一首奇妙的情诗:
我是曾装饰过你一夏季的罗衫,
如今柔柔地折叠着,和着幽怨。
襟上留着你嬉游时双桨打起的荷香,
袖间是你欢乐时的眼泪,慵困时的口脂,
还有一支月下锦葵花的影子,
是你在合眼时偷偷映到胸前的。
眉眉,当秋天暖暖的阳光照进你房里,
你不打开衣箱,检点你昔日的衣裳吗?
我想再听你的声音,再向我说
“日子又要渐渐暖和。”
我将忘记快来的是冰与雪的冬天,
永远不信你甜蜜的声音是欺骗。
夸张,就是夸大事物的某一特征,故意言过其实,以增强表达效果,如李白“白发三千丈”。夸张往往也是一种夸大其辞的比喻,如李白“燕山雪花大如席”。朱元璋带兵征战露宿旷野时有过一首述怀诗,也以夸张见称:
天如罗帐地如毡,日月星辰陪我眠。
一夜不敢伸足睡,惟恐蹬倒太行山。
夸张用于讽刺诗,就是突现讽刺对象的某些丑恶特征,以求入木三分的讽刺效果。如元曲《醉太平·讥贪小利者》对贪图小利者作出的漫画式的夸张描绘:“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象征、通感、用典
象征作为一种修辞手法,在于以象征意,以具体事物表示某种抽象概念或思想情感。在诗歌创作中,象征是基于人的主观精神世界与客观物质世界之间的某种类似或某种联系,以外界事物作为心灵隐秘的近似于符号、代码的表征,使内心难以言传的情思,得到具体和直观的表现。
用作象征的可以是具体事物,例如,以玫瑰象征爱情,以鸽子象征和平;也可能只是事物的某些特征,例如,以绿色象征生命,以红色象征革命和暴力。
在诗歌创作中,有时可以选取某一象征物作整体象征。如法国诗人马拉美以《天鹅》象征生命的美丽、窘迫、痛苦、坚强与无奈:
纯洁、活泼、美丽,他如今
是否将扑动狂醉之翼,去撕破
这被人遗忘的坚硬湖泊,
霜下面阻碍飞翔的透明的厚冰!
一只旧日的天鹅想起自己
曾那样英姿勃勃,现在却无望逃走,
因为当不育之冬带来烦恼的时候
他还没有歌唱那一心向往的天地。
这白色的天鹅痛苦不堪,
他否定太空而成囚犯,
他抖动全身,却不能腾空而起。
他纯净的光辉指定他在这里,
这幽灵一动不动,陷入轻蔑的寒梦,
徒劳的流放中天鹅拥有的轻蔑。
象征物也可以是事象(社会意象),包括人类社会活动中所发生的各种现象和人物形象等。例如,李金发以“弃妇”象征某种落魄、悲绝、愤慨、孤独和被抛弃之感。
象征有所谓“公共象征”,即某一象征物具有约定俗成的恒久的象征意义,也有所谓“私设象征”,即某一象征物在某一诗人诗作那里具有私自设定的临时的象征意义。诗的新意、创意和独特的审美价值,往往在于私设象征,在于私设象征为读者普遍接受后的公共化。如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作为挚爱的象征。另一方面,由于私设象征的私自性,作者的“编码”与读者的“解码”可能相去甚远,加上象征在作者那里本来就具有的不确指性和多重隐喻性,一首诗可能完全误读。“诗无达诂”的状况,往往就是由象征的这种暗示性、不确指性和多重隐喻性造成的。象征手法运用得当,可能增强诗的表现力,反之,则会使诗玄奥晦涩,难以解读。
通感,是人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在特定的审美心境中,经过联想发生的互相转移的现象。例如,悦耳的歌声或美丽的容貌,给人以甜蜜之感,尖嘴利舌或衣着暴露的少女被称为辣妹,这就是听觉或视觉转移成了味觉。通感并不神秘,也不是诗人的专利,在普通人的日常语言都可以见到,如“红人”、“黑心”、“响晴”、“甜歌”、“酸文人”、“臭文章”、“滑头”……通感一般借助比喻或描摹等方式来表达,如“天空红得像马赛曲”、“鸟声插在女人们的发髻”。通感作为一种修辞手法运用于诗中,有助于多方面表现诗人对于生活的新奇而独特的感受,增强诗的艺术感染力。诗中运用通感手法,在中国古已有之,杜甫“晨钟云外湿”将听觉描绘为触觉,白居易“大珠小珠落玉盘”将听觉描绘为视觉,宋祁“红杏枝头春意闹”将视觉描绘为听觉,都是典型的例子。新诗运用通感的例子更多,如谭延桐《槛内》一诗中有这样的句子:
教堂的钟声如善飞的鸽子
驮着雪白的阳光驮着
玛利亚柔纱下祈者的圣歌驮着
圣歌里耶和华……
用典,也称用事,就是写诗时引用古事古语,包括历史故事、神话传说,以及历史典籍、前人诗文和成语俗谚中的语句和意象,所谓“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如果说,写论文引经据典是为增强行文气势和说服力,写诗用事用典的目的则在于“借景”,借以拓展诗的意蕴,达到言简意丰、言近旨远、含蓄委婉、启人遐思的效果。用典之忌,在于嗜好僻典,卖弄学问。用典之得体,可以让知其出典者能会心一笑,更加深入诗境,不知其出典者亦能大致读通,不致茫然。用典,这一中国传统的诗歌修辞手段,在今天的新诗创作中,仍然不乏生命力。唐人张继《枫桥夜泊》的一系列意象已化入陈小奇《涛声依旧》的诗境中:“带走一盏渔火,让它温暖我的双眼;留下一段真情,让它停泊在枫桥边……”
寒冷并焦急地
我在约会地点抬起脚
把已过的五十几分钟踢进到一个小时
头也不回地穿过这个黄昏
但是
她拎着一袋苹果
堵住了黄昏的长廊尽头
她解释说
苹果晚熟了一个钟头
严力(1954~)写于80年代的这一首《失约》,也分明是在演绎着闻捷(1923~1971)50年代的《苹果树下》。在那首诗中,闻捷曾把苹果树的春天开花、夏天挂果、秋天果熟,与果园姑娘情窦未开、情窦欲开、情窦初开对应写来,男女主人公的爱情与树上的苹果在同步成熟着。
反语、归谬
反语,就是以调侃的语调,故意反话正说,以求达到正面表述难以达到的讽刺效果。拙作《毒民》意在讽刺吸毒者,但想来那些人明知山有母老虎,偏向母老虎山行,活得腻味了,自蹈死地,不可以理喻,不可以情动,诗也就只能出以反语,胡乱讽刺一通了事:
死神嫣然一笑/便让无数人为之倾倒/罂粟花美目盼兮/欢迎你早日光临地狱//人生这一本厚厚的日历/一天撕一页太不刺激/有一种感觉妙不可言/恍兮惚兮人鬼之间//天下的名胜为数不少/最诱人的还要算金三角/金三角是毒民心中的圣地/毒贩们出生入死效忠于你//你无疑是世间最幸福的人了/你最忠实的奴仆是毒枭
归谬,即通过一个貌似正确的判断推导出荒谬结论从而否定该判断,造成讽刺效果。譬如,一个为他人指点迷津的算命先生,理当对自己的前程了如指掌吧,事实果真如此吗?试看何来这首《卜者》:
我们大家的命运/都掌握在他的手里/那手蓄着长长的指甲/沾满尘灰和汗渍/在命运面前/我们都怀疑自己是弃儿/那肮脏的手/遂神圣而玄秘
掌握着前程和婚姻/掌握着钱财和子女/我们须臾不能没有这四颗太阳的照晒/唯他通晓这些太阳的出没/都会通过哪些关隘和谷地/……
黄昏我们纷纷走散/各自去验证他的预言/那颗你渴望的太阳/好像就会冉冉升起/只有卜者茫然地坐着/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里/他此时才渐渐想起/今夜归宿何处
对比、对偶、排比、反复、顶针
对比,就是把一些有强烈反差的事物一并列出,形成比较,无须评述,其表达效果往往不俗。例如这首可能是教师自嘲的民谣:“有能耐的去经商,有出息的去留洋,有后台的去当官,有毛病的去做孩子王。”
如果对比的是某些在逻辑上相悖的言论或行为,便可能造成喜剧效果,达到讽刺、鞭挞的目的:
这么多森林从大地上
被撕裂、捣碎
制成了
纸浆
这么多森林为新闻纸牺牲了
为数以百计的报纸牺牲了
而报纸每年都在向自己的读者宣讲
剥光树木和砍伐森林的危险
——[法]普雷维尔《这么多森林》
对偶、排比、反复、顶针等修辞方式,更偏重于形式,较为简单明了,这里就不再赘述了。只是高平(1932~)的《重要新闻报道提纲》有些别致,谨录于此,算是排比之一例吧:
火车若干天没发生重大事故
公仆若干年不曾受贿贪污
农民及时播了种
收购粮全部入了库
药店没有买卖假药
医生没有收取红包
没有拖欠教师的工资
不再给农民打白条
儿媳妇给婆婆端水
毕业生服从分配
挪用的巨额公款正在清退
中国人不肯给外国人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