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刻和独到,这是诗思应该具备的两种基本品质。
诗要有深刻的思想,而不是肤浅的思想,深刻的思想才有力量,才有价值,这是不言而喻的。
诗要有独到的思想,诗人就要有自己的独立思考,诗思必须跳出常轨,另辟蹊径。不是人云亦云,鹦鹉学舌,不是重复流行思想,不是阐释当权者的思想。“上面咋错,下面咋错,我有啥错?”《复写纸》的这种尴尬不应当属于诗人。
这种深刻而独到的诗思,闻一多的《玄思》一诗恰好作过形象的描述:
在黄昏底沉默里,
从我这荒凉的脑子里,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不伦不类的思想;
仿佛从一座古寺前的
尘封雨渍的钟楼里,
飞出一阵猜怯的蝙蝠,
非禽非兽的小怪物。
同野心的蝙蝠一样,
我的思想不肯只爬在地上,
却老在天空里兜圈子,
圆的,扁的,种种的圈子。
我这荒凉的脑子
在黄昏底沉默里,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仿佛同些蝙蝠一样。
在昏暗、压抑的时代氛围里,一种桀骜不驯的思想,恰似“黄昏的沉默”中,从古寺钟楼里飞出的形迹怪异的蝙蝠。“思想不肯只爬在地上”,这是思想的光荣;“老在天空里兜圈子”,则是其无奈和所以苦恼。而对于正统说教,任何独立思考都可能是异端,都会显得“古怪”而“不伦不类”。
但诗思要做到深刻与独到谈何容易!试读这首唐诗:
汉王有天下,欻起布衣中。
奋飞出草泽,啸咤驭群雄。
淮阴既附凤,剳彭亦攀龙。
一朝逢运会,南面皆王公。
鱼得自忘筌,鸟尽必藏弓。
咄嗟罹鼎俎,赤族无遗踪。
智哉张子房,处世独为工。
功成薄受赏,高举追赤松。
知止信无辱,身安道亦隆。
悠悠千载后,击柝仰遗风。
——刘知几《咏史》
刘知几(661~721)在唐高宗至玄宗期间,任史官20余年。撰《史通》49篇。对过去史书体例、史法的利弊,多有精辟的论述。《唐书》有传。
“读史可使人明智”,作为史学家的刘知己以一则历史故事,咏叹封建社会里英雄人物功成身退的处世之道。
汉高祖刘邦一介布衣,起于草莽之间,终于亡秦灭楚,夺得天下,凭的是什么?凭的是他能够驾驭群雄,包括后来被封为淮阴侯的韩信,以及英布、彭越等。天下一朝平定下来,这些人都被封王封侯。可是,诚如庄子所说,“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也正像古语所说,“飞鸟尽,良弓藏。”夺得了天下,手握重兵的功臣们也难免要被猜忌被翦除,遭受杀身之祸,甚至灭族之灾。只有张良大智过人,功成之后远走高飞,及早隐逸山林去了。英雄处世,进退有道。张良懂得止于当止之时,这就使他免于横祸,乃至千年之后,人们还在仰慕他的风范。
这便是史学家兼诗人刘知几的感慨和思考。可是这里有多少深刻和独到的见解呢?
历代开国皇帝,为确保自己刚刚得来的皇位不至于落入他人之手,往往都要设法翦除那些曾经为他南征北战夺得天下的一代功臣。那么,英雄人物的处世之道就只能是这样的:天下动乱时,挺身而出,建功立业;天下安定后,便激流勇退,明哲保身。尽管这是多么的不公正。
然而,臣自有臣的悲愤,君也有君的苦衷,读刘邦《大风歌》,我们就读到了这种苦衷。你怎能保证那些兵权在握的重臣不觊觎皇位、不想取而代之呢?自从司马氏代魏,六朝政权就这样相继取代着,直到李渊父子取隋而代之。于是猜忌与血腥便永无止境。这是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的君主专制制度的可怕宿命。
只有近代民主共和制度的建立和真正实行,国家元首和国家权力机关定期地由人民选举产生,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这一宿命,避免这种悲剧的重演。——由于历史的局限,刘知几的思考难以达到这个水平。
我曾经向蓝色的天空开枪,
为了我狂暴的激情,
我曾经向蓝色的天空开枪。
但,天空,
仍然倔强地保持着
她固有的色泽,
这蓝色是她的灵魂。
现在,
天的尽头流泻出一片红光,
蓝天的嘴唇,
流泻出一片红光,
这是美丽的云吗?
我知道,
这是血液在无声流淌,
我曾经向蓝色的天空开枪,
她被杀害了吗?
只有在现在
她才肯流露出巨大的痛苦,
和这玫瑰色的创伤。
中国的天空,
你的创伤都是美丽的。
我的心胸如此沉痛,
我曾经向蓝色的天空开枪。
1979
这是梁小斌的《我曾经向蓝色的天空开枪》。作为卷入文革的那一代受害者兼施暴者的代言人,“我”对那个特定时代的主客观世界作着深刻的反思,不妨看成是一篇诗体的忏悔录。“蓝色的天空”,这应该是我们辉煌的文明和美好的理想的象征;流血的蓝天下痛苦的忏悔者,则是曾经被煽起邪教般狂热的人们。北岛有名句,“从星星的弹孔里/将流出血红的黎明”,与之相比,这里中弹流血的蓝天的诗象,已是反其意而用之了。十年浩劫中,被煽动起来参与打砸抢乃至杀人吃人的人们,是不能以一句“上当受骗”的说辞,就将自己的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的。就像当年侵华战争中参与杀戮暴行的日本法西斯军人不能推卸其个人责任一样。一些人的骨子里本来就有作恶的动机,本来就有伺机实现不洁欲念的心理期待,这使他们格外容易被煽动起来,汇入恶势力。“说走咱就走哇,你有我有全都有!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哇!”这首《好汉歌》(其实是《绿林好汉歌》,或者就是“强盗歌”)正好作为其心动和行动的写照。
此诗也因其深刻而独到的思想品质而成为杰作。
1997年,克隆羊在英国问世之后,克隆牛、克隆猪、克隆狗、克隆猴……在世界各地相继诞生。从克隆哺乳动物到克隆我们人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克隆人呼之欲出。如果不是政界、宗教界及一些社会势力的竭力阻挠,甚至立法禁止,克隆人恐怕早就哇哇坠地了!其实,是否克隆人,这与政治无关,政要们不假思索地反对克隆人,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宗教界反对克隆人是出于其既定的信仰,不能容忍人类侵犯造物主的专利。社会学家反对,则是害怕克隆人一旦降临这个世界,会引发道德、法律、伦理、人道等多方面的问题。
然而,只要用心想一想,就会发现,关于克隆人的许多忧虑,都是臆想出来的,都不过是自寻烦恼,杞人忧天!我曾经撰文,申述了赞成克隆人的一打(12条)理由:
一、道德、法律问题根本就不能成为阻挠克隆人的理由。我们知道,作为人类社会的行为规范,道德和法律是为社会的秩序和进步服务的。道德、法律不是一成不变的天条,一旦现行的道德和法律阻碍社会的进步,人们就有权修改它。道德、法律乃至社会制度都像是地上的路,路是人走出来的,路一旦走出来了,却成为一条戒律,蛮横地拒绝一切另辟蹊径的意向。而人们常常会忘了一个简单的道理:不是人类前进的脚步,必须忠于既定的路,而是只有有助于人类进步,路才有其存在的意义!道德和法律一般都只在一定的时间和空间内适用,不必要求克隆人时代仍然原封不动地套用今天的道德和法律,就像今人不必恪守上古群婚时代的道德和法律一样。上古时代,血亲通婚不足为奇,是道德和法律认可的,甚至是鼓励的;今天则谓之乱伦,要受道德的谴责和法律的制裁。群婚时代,群婚是道德的,也是合法的;一夫一妻时代,婚外恋就是不道德的,重婚、群婚就是不合法的。
堕胎道德吗?为什么阻止一个个新生命来到这个世界?据说是因为这世界已经人满为患。可是,既然这个世界人满为患,我们这些先期到来的人,为什么自己不想着及早逝去,腾出空间给后来者?为什么还要千方百计地祛病健身,益寿延年,恨不能吃了唐僧肉,万寿无疆,长生不老,即便到了风烛残年,耳聋眼瞎,大脑萎缩,甚至近乎植物人,还希望能苟延残喘,不肯撒手人寰,心安理得地在这个世界上耗着,还为一个再简单明了不过的安乐死问题争论不休,却忍心将天真无邪的、对人间充满了美好憧憬的胎儿们残杀于母腹之中?我们征询过胎儿们的意见吗?当然不用征询,因为先入为主,我们主宰着这个世界,堕胎的药和杀人的手术刀就操在我们这些先入者手里。——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道德”!这样假冒伪劣的“道德”,我们却已经接受了,至少是默认了。
克隆时代自会有克隆时代的道德,用不着今天的我们去作杞人之忧。既然今天这个时代的道德充满伪善,破绽百出,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去侈谈道德规范呢?
二、克隆人便是荒诞不经、大逆不道的吗?如果当初上帝一念之差,本来就是让人类以另一种方式繁衍后代:即从亚当身上取一根肋骨克隆亚当,从夏娃身上取一根肋骨克隆夏娃。尔后,或因情窦自然绽开,或因那条蛇的诱惑,亚当和夏娃偷尝禁果,合欢阳台,都纯粹是为了生命的快乐和浪漫,完全不涉及生命的复制和延续。而当有一天鬼使神差,人类忽然破坏了上帝预设于两组生殖细胞之间的避孕机制,第一次以受精方式,孕育出一个既不完全像亚当、又不完全像夏娃的不伦不类的新的生命个体,全世界的主教、政要和社会伦理学家们是否也要大惊失色,惊呼“异端”、“另类”,惶惶不可终日呢?
反对者说:“克隆是对人的生命的亵渎!”果真是这样吗?恰恰相反,传统的精卵结合从而受孕的生育方式,才是对人的生命的亵渎呢!想想吧,迄今为止,人的生命与其它动物的生命一样,往往是作为情欲发泄甚至是兽性发泄(强暴)的副产品,这是多么令人尴尬的情景呀!而克隆技术的实施,恰恰意味着生命的净化,人的尊严的恢复和免遭亵渎!
三、克隆人时代到来,并不意味着传统的婚生方式的终结,传统的婚生方式不可能、也不必要予以废止。那时,人类很可能实行生育方式的“双轨制”,婚生与克隆并行不悖,就像许多植物既可以用种子种植,又可以用块茎栽培一样。而在可以预期的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克隆只会作为婚生的一种补充,作为少数不育者此路不通时的另辟蹊径。克隆派并不妄想取婚生而代之,让下一代人类都出自克隆实验室和生产车间,婚生派又有多少理由一定要将克隆技术扼杀于萌芽状态呢?
就算克隆人可能有些负面影响,我们就有理由予以禁止吗?现在全世界的汽车每年轧死几十万人,中国的汽车每年轧死六七万人,我们能因此禁止汽车的生产、销售和运行吗?
……
克隆人的思考,关乎社会,关乎自然,关乎我们人类自身,不容回避。为此,我写下了组诗《克隆人八章》。其中第四首如下:
全能的主呀
这只羊不是您亲手缔造
您的孩子中没有多莉
宽恕他们吧
是他们冒用了您至高无上的权力
您是至尊的天神
但您要学会神权与人权分享
您是至尊的君主
但您要适应君主与民主共存
您要知道
得意忘形的人们有时甚至会质问
究竟是该上帝忠于人类
还是该人类忠于上帝
宽恕他们吧
战争、腐败、毒品、专制……
既然您缔造的这个世界并不美妙
那么,让人类自造一个世界
也不会更坏到哪儿去
克隆出一个白痴
还可以克隆一个天才来补救
克隆出一个恶鬼
还可以克隆一个擅长捉鬼的钟馗
克隆时代最大的不幸是什么
也许莫过于
克隆出另一个
让人类不得不供奉的
上帝
让我颇感意外的是,1998年7月,新华社《60分钟杂志》要做一期关于克隆人话题的电视节目,两名电视记者远道而来,专程采访我,因为在当时众口一词反对克隆人的声音中,我是他们所发现的唯一撰文支持克隆人的中国人,他们通过互联网搜索,见到了我发表在《南方日报》上的那篇《坦然迎接克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