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之思,即诗的思想,就是诗所表达的诗人作为思想者对这个世界的见地和理想。侧重抒发情感的诗,一向被称为抒情诗,侧重抒写思想的诗,则一向被称为“说理诗”。大概是由于“议论须带情韵以行”,这类诗,还常常被称为“理趣诗”。
诗思千头万绪,概而言之,也可以一分为三:形而上之思,形而下之思,人生之思。亦即关于天、地、人三界之思。
形而上之思
形而上之思,是诗人作为思想者对于生命和宇宙存在的一些根本问题的思考:宇宙是什么?宇宙为什么存在?宇宙如何诞生?如何存在?由谁主宰?宇宙运行的规则由谁制定?人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我是谁?生命存在有何意义?生命由谁缔造?是否真有灵魂存在?是否真有命运存在?历史的演进是循着一个预设的轨道前行,还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这是一些有着永恒魅力的问题,也是迄今为止以人的智力所无法解答的问题。
圜则九重 天盖圆圆共有九层,
孰营度之 是谁环绕它度量尺寸?
惟兹何功 这个工程多么巨大,
孰初作之 当初设计建造它的竟是何人?
斡维焉系 斗柄的绳子拴在何处?
天极焉加 天宇的顶盖架在何方?
八柱何当 八根擎天柱相当于哪八座山峰?
东南何亏 为何东南地势低洼?
九天之际 天的中央和八方边际,
安放安属 各在哪里相依相连?
……
厥萌在初 那人类当初的情形,
何所亿焉 谁能臆测?
璜台十层 瑶台高达十层,
谁所极焉 是谁最后完成?
登立为帝 女娲即位做帝王,
孰道尚之 怎么登上的高台?
女娲有体 以黄土造人的女娲,她自己的形体
孰制匠之 又是由谁造成?
——屈原《天问》节选及其白话译文
宇宙呀,宇宙,
你为什么存在?
你自从哪儿来?
你坐在哪儿在?
你是个有限大的空球?
你是个无限大的整块?
你若是个有限大的空球,
那拥抱你的空间
他从哪儿来?
你的外边还有什么存在?
你若是个无限大的整块,
这被你拥抱着的空间
他从哪儿来?
你的当中为什么又有生命存在?
你到底是个有生命的交流?
你到底是个无生命的机械?
——郭沫若《凤凰涅槃》节选
从屈原那一篇雄奇恣肆的《天问》直到今天,面对宇宙和生命的无穷奥秘,人们只能是猜测、感叹、困惑。诗人说,“上帝允许我们知道,世界如何存在”,其实,上帝的本意,更像是不大允许我们知道这个世界如何存在,人类只是擅自掀开帷幕的一角,窥视那个神秘的世界。
关于生命与死亡,关于生命存在的终极意义,这也是常常萦绕诗怀,挥之不去的一个困惑,一个文学母题。生命无疑是对无生命世界的超越,一个不可思议的超越。作为一个物种,人在不断地进化着,人在打量着、思索着、把握着这个世界。生命的意义,在于它的不断繁衍不断进化的种群存在。如果说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其存在的意义是一个常数,那么,作为生命个体,一个人的存在意义,就几乎等于这个常数的无穷大分之一,就非常非常之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样,当我们追问生命个体的存在意义时,就只能体会到无限的伤感、无限的荒诞感:
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亲。
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
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古诗十九首》之十四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月兔空捣药,扶桑已成薪。
白骨寂无言,青松岂知春。
前后更叹息,浮荣何足珍?
——李白《拟古十二首》之九
生命始于无,终于无,只是一趟无目的的旅行,没有归宿,没有终极意义。在这尘世上,你所拥有的一切终将全部丧失,你所获取的一切终将如数奉还。面对生命的终极悲剧,人所能做的选择,无论是志在功业,及时建树,还是沉迷酒色,及时行乐,最后都将是一个虚。当那冬日里比人类更加无助的群鸦,聒噪着投向人间时,诗人也只能感到难以言状的悲戚:
群鸦聒噪,
嗖嗖地飞向城里栖宿,
快下雪了。——
有故乡者,拥有幸福!
你站着发愣,
回首往事,恍若隔世!
你何等愚蠢,
为避严冬,竟逃向人世?
世界是门,
通往大漠——又冷又哑!
不论谁人,
失你之所失,将无以为家。
你受到诅咒,
注定流浪在冬之旅程。
你永远追求,
像青烟追求高寒的天空。
飞吧,鸟儿,
唱出粗砺的荒漠鸟音,
藏吧,愚人,
在冰和嘲讽中藏你流血的心!
群鸦聒噪,
嗖嗖地飞向城里栖宿,
快下雪了。——
无故乡者,拥有痛苦。
——尼采《孤独》(飞白译)
有故乡者,拥有幸福;无故乡者,拥有痛苦。可是谁能拥有故乡呢?生者不过是这世间的匆匆过客,死者倒像是回归了故乡。
“自然及其法则在黑夜中隐藏,上帝说,要有牛顿,于是一切顿成光明。”但牛顿能阐释某些自然法则,却阐释不了宇宙与生命存在的意义。关于这类形而上的问题,科学家无力解决,哲学家也无力解决。据说自维特根斯坦以后的哲学家都只能将它搁置起来,敬而远之。诗人的智商当然也难以企及这类问题,于是,诗转而思考社会,思考人生。
形而下之思
形而下之思,是诗人作为思想者对于社会的思考,对于人的群体存在即社会存在的思考。诗在作社会思考时,关注的是社会现实是否合于理想,包括民生暖寒、政治清浊、制度正误,以及社会精神状态是否健康等。
作社会思考时,诗思主要体现为一种忧思。其价值主要体现在社会批判,而不是歌功颂德。正如孔夫子只说诗“可以怨”,却不曾说诗“可以颂”,不曾给谄媚之徒以诗邀宠以任何理论依据,这是极具先见之明的。怨歌,还是颂歌,乌鸦之歌,还是喜鹊之歌,诗的思想价值立见高下。乌鸦之歌深刻,喜鹊之歌浅薄;乌鸦之歌高贵,喜鹊之歌卑贱;乌鸦之歌永恒,喜鹊之歌速朽。因而,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与充斥媒体的谀上欺世的颂诗相比,蔡其矫(1918~)的忧思之作《川江号子》和《雾中汉水》就显得格外珍贵。多多(1951~)的这首《无题》,抒写诗人在十年浩劫中面对没完没了的血腥和恐怖,内心的那份忧思和绝望,尤为不可多得:
一个阶级的血流尽了
一个阶级的箭手仍在发射
那空漠的没有灵感的天空
那阴魂萦绕的古旧的中国的梦
当那枚灰色的变质的月亮
从荒漠的历史边际升起
在这座漆黑的空空的城市中
又传来红色恐怖急促的敲击声……
1974
令人欣慰的是,改革开放以后,我们已经有了不少这样的作品,如白桦《阳光,谁也不能垄断》、叶永福的《将军,不能这样做》、骆耕野《不满》、林贤治《悲剧的诞生》等等。试看江西诗人徐东明(1963~)这首《知识分子》:
你们读过许多书
其实没有任何一本书比你们
更耐读
你们像蜡烛一样燃烧
智慧之光
让整个世界变得深刻
文质彬彬
囊空如洗
一身傲骨
击之有声常常
用劣质烟大口大口地过瘾人生
吐出来的都是些
国忧民患
敢为天下先以一种
姿态
站在一个世纪的节骨眼里
无数次你们用头颅
撞响历史的回音壁
而焦头烂额的总是自己
每一次劫难之后该平反的
不该是你们
而是颠来倒去反反复复的历史
斯文扫地
又被纸糊的花轿抬起来
谁能知道
在你们破碎的心里留下过
多少补丁
该仰天大笑
该长歌当哭
你们的痛苦在于
你们用人类的良知改造社会
结果往往被社会改造
面对如此坦白直率,根本不屑于婉言曲喻闪烁其辞的真歌真哭,任何解说都显得多余了。箴言式的诗语行行递进,刚劲潇洒,自有一种赤裸的美,自有一种不容分辩的逻辑力量,足让一切华丽的谎言黯然失色。或许有细心的读者会提出诗中对知识分子的评价过于理想化,其实并非所有知识分子都是一身傲骨,敢为天下先的。那么,应该说,诗人根本就没把那种一身软骨或媚骨,明哲保身甚或卖身求荣者算作知识分子!
有时候,诗可能淡化特定的社会内容,转而关注人性,关注整个人类的存在状态,抒写其忧思:
我总觉得,
星星曾生长在一起,
像一串绿葡萄,
因为天体的转动,
滚落到四方。
我总觉得,
人类曾聚集在一起,
像一碟小彩豆,
因为陆地的破裂,
迸溅到各方。
我总觉得,
心灵曾依恋在一起,
像一窝野蜜蜂,
因为生活的风暴,
飞散在远方。
1982.6
这是顾城(1956~1993)的《我总觉得》。“童话诗人”用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打量着这个世界,对世界的现状充满遗憾和忧虑,一咏三叹,寓意于象,祈祷人类永是团结,永是欢聚,永是依恋。
人生之思
人生之思,介于形而上之思和形而下之思之间,既是关于人的自然本质的,也是关于人的社会本质的,是诗关于人的形而上的自然存在的思考和形而下的社会存在的思考相叠印的部分。关于人生的诗思,多追问人生的意义,探询人生的理想,打量人生的姿态。“少年是艺术的,/一件一件地创作;//壮年是工程的,/一座一座地建筑;//老年是历史的,/一叶一叶地翻阅。”刘大白这首小诗,可以说是关于人生诗思的一个范例。曾卓(1922~2002)的《我遥望》一诗也相当典型:
当我年轻的时候
在生活的海洋中,偶而抬头
遥望六十岁,像遥望
一个远在异国的港口
经历了狂风暴雨,惊涛骇浪
而今我到达了,有时回头
遥望我年轻的时候,像遥望
迷失在烟雾中的故乡
拥有美好青春的人们,便相信自己会永远拥有青春的美好,此时,遥望60岁,自会觉得非常遥远。真的有一天年届花甲,抵达了那个陌生的港口,仍然不会有归属感,被青春放逐的人们,心里仍然会认定,只有青春岁月才是自己亲切的故乡。人不能从老年回到童年,人也不能从他乡重返故乡,沈园柳老、物是人非的故乡已不是本身的故乡。在时间和空间两个向度上,人都为乡愁所困。(将时间转换为空间,则是此诗构思的契机。)这里,不难见出一位在人生航程中被政治风暴蹂躏多年的诗人关于人生思考的深度。
而当诗人的人生之思,接近于那个形而上的层面时,诗便可能闪现若干神性之光。试看洛兵(1967~)这首《晚钟》:
晚钟敲响从城市那边
飞来宁静的翅膀
有家的人请回你们的家
没家的人请走进那夕阳
晚钟敲响从夕阳的眼中
流出宁静的凄凉
爱我的人请过来一起唱
恨我的人请躲开那月光
晚钟敲响从新月的梦里
落下宁静的忧伤
生者依旧习惯地擦去泪水
逝者已矣请返回你们的天堂
晚钟敲响从天堂上面
传来星空的回荡
醒来的人,请守好你们的梦想
沉睡的人,请把一切遗忘
向晚的钟声里流淌出来的,是生命体验的真,宗教精神的善,和哲人情思的美。这是一首妙处难与君说的歌词,也是一首韵味无穷的诗,其诗境淡远,情思明澈,须以诗心去体味。生命的悲凉与旷达,人生的忧伤和释然,融会于款款诗行间,须以诗魂去检阅。其诗句平易淡雅,决不故作高深,但诗中那丰富的情蕴、意蕴和美蕴又决不是你能轻易穷尽的。譬如,“有家的人请回你们的家/没家的人请走进那夕阳”,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的人有家,有的人没家?有家的人就幸福,没家的人就不幸吗?那“家”仅仅是作为风雨的掩体,华灯的寓所,天伦和情爱的小巢吗?它会不会也是精神的家园,灵魂的归宿?如果作为精神的家园,灵魂的归宿,夕阳下那一抹黛色的远山,迷朦的地平线,抑或那茫茫草原上的点点篷帐,茫茫大海上的点点珊瑚礁,岂不是一个更好的所在?如此想来,这两句也不妨理解为:“留恋世俗的人,请回你们的家/飘然尘外的人,请走进那夕阳”。平中见奇,境远思幽,出神入化,这分明是一种艺术的至境。还有那“爱我的人请过来一起唱/恨我的人请躲开那月光”,“生者依旧习惯地擦去泪水/逝者已矣请返回你们的天堂”,“醒来的人,请守好你们的梦想/沉睡的人,请把一切遗忘”,处处透出诗的睿智,令你心旷神怡,浮想联翩,乃至教你怎样体验生命,参悟人生,教你如何面对生活,珍惜真情,珍惜曾经拥有的一切。在向晚的钟声里,天籁流啭着的诗人情思,从现实的城市,掠过夕阳、月光,直到遥远的天国,一程程地步入空灵幻美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