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伟大!伟大!呵!呵!雷呵!雨呵!电光呵!你们都是诗呵!你们都是天地间最伟大的文学作品!
你们都是力的象征!都是不屈不挠,有声有色的战士!
呵!呵!我在这儿听见你们的斧凿之声!听见你们在战场上叱咤喑呜之声!听见你们千军万马在冲锋陷阵之声!我在这儿看见你们的激昂慷慨的神态!看见你们独来独往的傲岸的表情!看见你们头顶山岳,眼若日星的巨大的影子!你们都是诗的!你们的声音,你们的容貌,你们的行动都是诗的!啊!啊!只有你们才是伟大!才是令人震怖!…………”
“哥哥!进来罢!莫只管站在楼栏发呆!你的外衣都给雨水湿透了!………”林妙婵说,即时把他拉到室里面去。
“啊!伟大!伟大!我们的人格,要像这雷,这雨,这电光一样才伟大!啊!伟大!被压逼的十二万万五千万人要像这雷,这雨,这电火,起来大革命一下才伟大!
………呵!呵!伟大!伟大!”霍之远继续说着。
“啊!伟小!伟小!你这样发呆连外衣都给雨水湿透,才是伟小呢!嘻!嘻!”林妙婵吃吃地笑着,她把他的外衣脱去,挂在衣架上。
“啊!妹妹!我们不要懦弱了!我们还是干下去罢!
你那种态度,我很不敢赞成的!你何必把你一生这样的糟塌!来!我们手挽着手,冲锋陷阵罢!我们要在荆棘丛中去辟开一条大路;要在社会的诅咒声里去做我们的光明磊落的事业。我们应该前进,永远地前进,不应该退缩!
……啊!妹妹!妹妹!你听!窗外的雨声是怎样的悲壮,雄健;雷声是怎样地惊魂,动魄;怎样的亢越凄紧,你看,看那在夜色里闪烁的电光,是怎样的急骤,而威猛!
你看,现在那电光又在闪着了!啊!啊!伟大!啊!啊!
我们不应当更加奋发些儿吗!不应当更加勇敢些儿吗?
……”霍之远很兴奋地说。
“唉!你叫我怎样努力呢!我的父亲是很严厉的!我的母亲也是异样地固执!……前几天他们才寄来一封信,嘱咐我不可轻易和男性接近;并且要我回到蔡家守贞去呢!……唉!……”林妙婵答,她的声音急促而凄楚。她说后,不住的在喘着气。
“啊!哟!守贞!守贞!哼!……在这儿我们可以更加看出旧礼教狞恶的面孔了!这简直是要把你活生生地葬入坟墓里面去!唉!可恶的旧礼教!我们马上要把它打倒!打倒!打倒!我们一定要把它打倒才好的!妹妹!还是向前走罢!只有向前才是我们的出路!……!向前!向前地跑上那光明的大道上去!向前!……啊!妹妹!我现在已经勇气万倍了!我现在的思想已经很确定,对于社会的分析,已经很明白了!我们要做一个出生入死的革命家,我们的目标是要把一切腐旧的,虚伪的,不合人性的,阻碍文化的,隔断我们到光明的路去的旧势力,旧思想,旧礼教,根本地推翻!我们不但在旧社会的制度上要革命!我们的一切被旧社会影响过的心理,习惯,行动也都要大大地革命一回才行的!………………啊!啊!这时代是个新时代!是个暴风雨的时代!我们!我们不应该再躺在旧制度之下呻吟了!起来!起来!勇敢些儿罢!奋发些儿罢!妹妹!我始终愿和你一块儿去向旧礼教挑战的!
看哟!我现在是勇气万倍了!………”霍之远用着高亢的声音说,他展开胸脯,迈步踱来,踱去,态度异样勇敢,奋发。
“唉!哥哥!我始终是觉得没有勇气的!你还是把我忘记罢!我们以后不要太亲密了罢!我愿意始终做你的妹妹!但,我们两人想达到结婚的目的,我想无论如何是不能够的!……”林妙婵答,她的态度很冷静而颓丧。
“不可以吗!唉!那也可以!随便罢!我也不敢太勉强你呢!唉!我从来是未曾勉强过一个什么人的!好罢!
我们以后不要太亲密罢!这当然也是一个办法的!以后,你也不必时时到我这里来找我,我当然是不敢到你那边去找你的!好!我们两个人便这样下场罢!横竖我们终有分手的日子呢!…………唉!我究竟是一个傻瓜!我一向多么不识趣!好罢!现在我也觉悟了!我再也不纠缠你了!
我再也不敢和你太亲密了!”霍之远带着愤恨的口吻说,他的两眼包满了热泪,几乎就是看不清楚站在他对面的是谁了。他越想越气愤不过,匆遽地走到榻前去把他枕下的那张相片拿到手里说:
“这张相片尤其是太亲密的!你看!我现在把它撕开了!”他说着,把它一撕,撕成两片,又是一丢,掷在楼板上。
林妙婵面如死灰,坐在霍之远的书桌前只是哭。她哭得这样伤心,好像即刻便要死去一样。
霍之远也觉得很伤心,他的态度变得异样懊丧。他把她肉贴肉的安慰了一回,她只是不打理他。
“便算我所说的话完全是错的!原谅我吧!我们依旧做好朋友罢!亲密一点不要紧罢!……唉!唉!我的意思本来是说,我俩既然有了这么深厚的爱情,便应该勇敢的干下去,不顾一切!我们如果终于要分开手来,便索性从今晚分手,反而可以减少了许多无谓的缠绵!……唉!不要哭得这样伤心吧!有什么意思,缓缓讲吧!我始终是服从你的意思的!……唉!好妹妹!亲爱的妹妹!不要这样哭,你的身体本来已经是单薄了!唉!不要哭!千万不要哭!别把你的身体太糟蹋啊!唉!唉!千不是,万不是,还是我的不是呢!……”霍之远说,用手轻轻地在抚着她的腰背。她依旧不打理他,依旧很凄凉的在哭着。
“唉!妹妹!你终于不打理你的哥哥吗?你哥哥告诉你的说话,你终于一点儿都不听从吗?……唉!……”
她忽然立起身来,向他一句话也不说的,便要走回去。她的身体依旧抽搐得很厉害,她的脸色完全和一个死人一样。
“你便要走回去吗!雷雨这样的狂暴!你的身体抽搐得这样的厉害!……”霍之远吃吃地说着,用力挽着她。
她推开他的手,喃喃地诅咒着;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外去。霍之远本能的跟着她走出。他恐怕她这样走回去,一定会在街上倒下去。“妹妹!回来罢!”他用力挽着她的手,本能地说着。
她极力抵抗着,几乎要叫喊起来。他只得放开手让她走去,一面仍本能的跟着她后面。
这时候,霍之远的脑里,有了两个矛盾的思想。……第一个思想是;——让她去罢!索性地从此和她分手!她根本是一个薄弱不过的女子!她始终是一个旧礼教下的奴隶!她根本是个不能够干革命的女人!让她滚到地狱里面去罢!
另一个思想是,——她真可怜!她爱我爱到一百二十分,我不能够让她这样的伤心,这样的失望,而不给她多少安慰!我应该依旧的鼓励她,指导他,应该拉着她一同跑到革命的战线上去!
结果,后面这个思想绊着胜利了。他跟着她一步一步地跑向她的学校去。在路上他俩的雷雨之下共着一把雨伞,把衣衫尽行湿透了。
她的学校是在K党部里面。K党部离S大学不过一箭之遥。不一会儿,他俩像一对落水鸡似地,到了K党部门首了。
“回去罢!用不着你这样殷勤!”她啜泣着说。
“唉!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儿怎样苦呢?……唉!我还有许多话要和你讲,我们一块儿进去罢!”霍之远柔声下气的说。
K党部是省议会的旧址,门口站着两个卫兵;面前有一列栏杆式的矮墙;进门最先看见的是左右两旁的葱郁的杂树,再进二三十步,便是党部里面的头门,在檐际挂着一块大横牌,写着中国K党部中央执行委员会。头门两旁,一边是卫兵司令室,一边是通报处。从这头门向前走去,又是四五十步的样子,才到了第二座大屋上。这座大屋,是一列横列的大厅房,庶务处,被压迫民众联合会,工人部,农民部都在这里面办公。由这儿再向前面的一列走廊跑,两边是两个莲塘;在这莲塘尽头处再走十几步,便有一个圆顶的大礼堂。大礼堂的两旁有千百条柳树,柳树尽头处便是两列旧式的洋楼。G女校的教室和宿舍便都在这大礼堂左边的一列旧式洋楼里面的。这时候,这些黑色的屋瓦,蓊郁的杂树,垂垂的柳丝,待残的荷瓣,大礼堂褐色的圆顶都在雷雨,电光下面闪映着。……霍之远和林妙婵一同进到这K党部里面了。林妙婵依旧在啜泣着,可是她的腰部和臀部紧紧地挤着霍之远身上了,她的脸色比较没有刚才那么苍白了,她的身体渐渐恢复着平常的状态,没有抽搐得那么厉害了!
霍之远平心静气地把她劝了两个钟头。他说,他可以牺牲一切,他可以牺牲家庭,可以牺牲名誉,可以牺牲性命去爱她。他说他可以做她的哥哥,做她的情人,做她的丈夫,如果她觉得那是必要的时候。他劝她不要太薄弱,不要在旧制度下呻吟!他劝她从今晚愈加要谅解他,和他爱好起来!
最后,他俩在雨声,雷声,电光里面接吻着,比平时加倍销魂,加倍热烈的接吻着。她承认她一向太薄弱,她承认今晚是她自己的错误。她恳求他原谅她,怜悯她。
“哥哥!你回去罢!唉!你的衣衫都湿透了,别要着了凉!唉!你一定很冷了!……”她说着,把他抱得紧紧。
约莫十一点钟的时候,霍之远才从K党部里面跑出来。雷雨依旧很狂暴,他的心头觉得异样快适,好像战士从战阵上战胜归来一样的快适。
“啊!啊!干下去!向前飞跑罢!向前飞跑罢!”他下意识的自语着,一步一步地走向大雷雨里面去。
十一
霍之远前后亲自到美使署去几次,白受了几场气,始终领不到护照;现在他决定不到菲律宾去了。
时候已是初冬了,梧桐叶凋黄殆尽,菊花却正含苞待放。(这儿所说的,自然是C城的现象。)黄花冈的黄花依旧灿烂,珠江江岸的丝柳却已摇断许多人的情肠了。要在平时,这种时候正是霍之远病酒怀人的时候,正是他悲天悯己的时候。去年在这个时候前后,他还是拼命在饮酒赋诗。现在我们如果把他的书箱开出来,还很容易便可发见他的书箱里面依旧放着一部旧的诗稿,那部旧稿的第一页题着“野磷荒萤”四个一寸见方的字。里面有一首七绝诗和一首七律诗,是他去年这个时候前后写下的。那七绝写的是:——青灯照梦,微雨湿衣,远念旧人,不禁凄绝!成此一首,聊以寄情。“病骨不堪壮几后,新诗吟就好花前;旧人应在海天外,细雨微寒被酒眠!”那七律写的是:——白菊花。“傲骨千年犹未消,篱边照影太寥寥!
生涯欲共雪霜澹,意气从来秋士骄;如此夜深伴皓魂,更无人处着冰绢!绝怜风度足千古,不向人间学折腰!”
可是,这时候,他和作这两首诗时的态度,完全变成两个人了!他现更加不顾一切了!在几天前他已经和罗爱静一同加入资本社会所视为洪水猛兽的X党去了。
X党的党员全世界不过二百万人,但这二百万人欲已经能够令全世界的帝国主义者恐怖!这二百万人者是全世界工农被压迫阶级的先锋队!他们都预备掷下他们的头颅去把这个新时代染成血红的时代!
他们都预备牺牲他们的生命去把统治阶级彻底地摧倒!他们都是光明的创造者!
他们都是新时代的前驱者!
一个多月以前,他对K党的组织,便起了一个很大的怀疑。他觉得K党虽然是个革命党;但未免有点人品复杂,脚色也忒混乱了。他觉得K党只可算是个农工商学各阶级的联合会;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党!他觉得K党内面各阶级的矛盾性,和冲突性无论如何是不能消除的!因此这个党,根本上便有了一个致命伤!因此这个党便没有统一的目标和统一的指挥之可能!既然是没有统一的目标和统一的指挥的可能,因此便不能成其为党了!
自从那个时候起,他便和罗爱静,林小悍,郭从武几个人组织一个社会科学研究会。他们对于资本论,和其他各种社会学都有了相当研究,因此,他们对K党愈加怀疑,倾向X党的心理亦愈加坚决了。后来,因为工作上的关系,林小悍到暹罗去了,郭从武到安南去了,这个研究会也就无形取消了。但自从那个时候起,他们的决心却都已经不可动摇的了。
林,郭去后,霍之远和罗爱静同在X党部办公,对这个问题,更加狂热地讨论过,结果,他们觉得绝对地没有疑义了,便都在前几天加入X党去;介绍他们加入这个X党的,便是黄克业。
黄克业是X党的党员,霍之远一向并不知道。他是个老练的,深沉的,有机谋的人物。他和人家谈话时,只是把他的眼睛频频地闪着,把他的头时常地点着;他绝少发表议论。他本来又是机警,又是灵敏;但他却要故意地扮成一个愚蠢的样子。
他和霍之远,罗爱静相处很久;他始终是他们的思想的指导者,但他却很巧妙的把他自己的色彩掩盖,直至他们加入X党之后,才知道原来他是他们的介绍人,而且他是那个支部里面的书记。
加入X党的那天晚上,是给他一个怎样深刻的印象啊!那个印象是令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
那天晚上,黄克业约着他和罗爱静七点钟到X党开会去。可是林妙婵已经照例地到S大学来找他,她要他带她到公园谈谈话去。他一心在依恋着她,一心却又在记挂着开会。“到公园谈谈情话去好呢?还是到X党部开会去好呢?”他踌躇了一会,终于撇下林妙婵跟着罗爱静一道到X党开会去了。
罗爱静穿着一对破旧的黄皮鞋,头上的头发稀而微黄,脸色苍白,鼻上挂着近视眼镜,他的全部的神态文弱而秀雅。他行路时,两只脚跟相向,足尖朝外,成为一个八字。他穿着一套不漂亮的锁领学生装,望去好像邮政局里面的办事人员一样。他的性质很坚苦,很沉静,有一点俄罗斯人的色彩。
X党部总机关就在S大学的前面,距离S大学不过几十步之遥。它是在一家鞋店的二层楼上面,又是冷静,又是阴暗,又是幽森!这机关里面的陈设异样简陋,异样残破,墙上只贴着一些“大革命家”的画像,旁的装饰,一点也没有。
霍之远和罗爱静跑向这里来的时候,路上恰好碰着黄克业。黄克业把头一点,憔黄的脸上燃着一点笑容;跟着便把他的短小的身体挤到他俩中间来。
“你们来得很早”他的声音尖锐而响亮。
他穿着一套用几块钱在四牌楼买来的黑呢中山装,脚上包着一双脏破的黑皮鞋,行路时头部时常不自觉地在摇动着。这种摇动好像能够把他的脑里的过度的疲劳摇丢了去似的。因为他在工作最忙的时候,惟一的休息,便只是摇头。他天天都有摇头的机会,他的摇头的习惯便这样的养成了。
他们第一步踏入X党门首时,霍之远的心里便是一跳。
“啊!啊!好了!我现在踏进这个最革命,最前线,最不怕牺牲,最和旧社会作对头,最使资本帝国主义者震恐的革命团体里面来了!我是多么快乐!我的快乐比较情人的接吻,比较诗人得到桂花冠,比较骑士得到花后,比较匹夫得到王位,比较名儒得到在孔庙廊下吃生牛肉都还要快乐万倍啊!……”
他感情很兴奋地这样想着。
当他进到里面见到许多同志们都在那里走动着时,他的心老是觉得很和他们亲热起来!他觉得要是能够和他们一个个抱着接了一回吻,好是一件怎样快乐的事啊!
“啊!啊!我!我心里的手和你们的手紧紧握着一回罢!我和你们都成了好兄弟了!我和你们都成革命队里最英勇的战士了!”他不停地在自语着。
当他看见二三个女同志在他面前走过时,他脸上一热,觉得更加和她亲热起来;他想赶上去叫着他们“姊姊!妹妹!”他想如果可以和她们拥抱时,他很想和她们热烈的拥抱着!
“啊!啊!英勇的姊妹们!可敬佩的姊妹们!你们已经是先我走到这儿来了!啊!啊!伟大!伟大!你们这些女英雄都是值得崇拜的!”他几乎把这几句话向着她们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