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霍!你的心中觉得怎么样?”黄克业问,他这时正在一只踅足的藤椅上坐下,把他的近视眼镜拿开,用手去擦着他的眼睛。
“我觉得很快乐!啊!啊!我觉得有生以来,今晚是最快乐的一晚!……”
罗爱静苍白的脸上也燃着一点笑容。他在室里踱来,踱去;把他的左手的第四个手指的指甲时常的拿到嘴里咬着。
“啊!老霍!我们握手罢!”他朝着霍之远伸出他的手来,这样说。………现在差不多开会了,这支部里的人差不多统统到来了。这支部的名字,叫K中支部;到这里来开会的都是K党中央的职员多。
这支部的人数比较少,里面有一个五十多岁,外貌清秀而性情温和的老人;有一个十七八岁,大眼睛,举动活泼的少女;有一个三十多岁,状类戏台的大花脸的中年人;还有几个和霍之远年纪相差不远的少年,状类学生。
黄克业是这支部的书记,开会时亦是由他做主席。这时候,他点着头,挂上近视眼镜,用着他尖锐的声音,作了一场政治报告。那报告是把帝国主义欧战后的经济状况和侵略殖民地的手段比较一番,最后是这样说:
“欧战后,资本帝国主义者差不多都破产了!那时候,可惜各国的社会党人意见很分歧,不能集中力量去把那些垂死的资本帝国主义者根本推翻,他们大都还不能打破国家的迷梦;结果,他们便大多数给那班统治阶级利用去了。现在这班资本帝国主义者的经济力量差不多都恢复了,自然是工人愈苦,资本家统治阶级愈加骄奢淫逸起来了!许多从前被政府利用去的社会党人到这个时候才开始地在悔恨呢!经过这一次的经验更加可确定我们党的政策,更加可以证明我们的党的彻底不妥协的精神是十分对的!我们的党是世界最进步的党,它将把全世界被压迫的普罗列塔利亚和弱小民族,领导着用着科学的方法,照着客观的环境,彻底地,永远不妥协地去把这些资本帝国主义者根本打倒。………”
在这场政治报告之后,跟着便是同志间互相的批评。
在这样的会场里面,整整的过了两三个钟头,霍之远觉得意气奋发,精神百倍;他竟把林妙婵在S大学等候他这回事忘记了!
“啊!啊!这才是我的生活呢!我的生活一向都在无意义的伤感,无意义的沉沦里面消磨过,那实在是不对的!啊!啊!这才是我应该走的光明大道呢!我一向的呻吟,一向的到坟墓之路去的悲观色彩,一向的在象牙塔里做梦的幻想,统统都是不对的!…………啊!啊!快乐!
快乐!我今晚才觉得‘真’的快乐呢!…………”他老是这样兴奋的思索着。
散会后,他和罗爱静,黄克业走下楼来,在那有月亮照耀着的街上走着,他的心还突突地在跳着。……十点钟的时候,他回到S大学去,林妙婵一见面便把他这样质问着:“讨厌我吗?我以后再也不敢来找你!
……”她眼里包满着热泪,面上溢着怨恨的表情。
“亲爱的妹妹!对不住得很啊!我到街上去,恰好碰见一位朋友,他很殷勤的拉着我到茶室里谈了这二三个钟头,才放我回来!啊!啊!真是对不住得很呀!……”霍之远乱吹着一回牛的,陪着罪说。
“唉!你不知道我等候得怎样难过呢!……你自己晓得快活,撇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受罪!你好狠心呀!”林妙婵说,她的声音中有点哭泣的成分。
“到外边玩去罢吧!外边的月色很好!”霍之远说。
“不去了!我要回学校去!”林妙婵答。她还有些怒意。
“到C州革命同志会旁边那个草场上玩玩去吧?那一定是很不错的!”霍之远再要求着,拉着她走出房外。
“讨厌!第二次,你如果再是这样的对待我,我便不搭理你了!”林妙婵说,她的怒气完全消解了。
“不敢的!哥哥以后一定不敢再这样放肆的!好吧!
不要说这些闲话,外面的月色好极了,我们到外面去吧!”
霍之远用着滑稽的口吻说。
这一晚,他和林妙婵在外面玩到十二点钟的时候才回来;在落叶声,喷水声,和犬吠声的各种催眠声里,他睡下去了。在梦里,他梦见他的身上缚着十几个人头,那些人头都是从统治阶级的大人物头上取下来的。………
十二
X部招生,它要在最近训练一班学生,预备派他们到海外工作去。这训练班的名字叫海外工作人员训练班。部长虽然名义上是这训练班的负责人,但实际的工作却落在黄克业和霍之远的手里。这训练班的意义和责任都很重大,它是负有整个的华侨革命运动的使命的;它一面对中央负责,一面要使十万华侨党员,九千万华侨民众都革命起来,都来帮助K党完成国民革命的工作的。
霍之远现在很忙碌,他渐渐地染着黄克业的摇头的习惯了。他一方面要帮忙创办这个训练班,一方面要办理部务,另一方面又要参加各种民众运动。他整天的忙着干事,从这里跑到那里,办完这件事,便又办着那件事;他差不多和黄克业一般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了。但,他的心里,却觉得异样的快乐。他这种快乐完全建筑在他的努力本身上。他时常觉得光明不久就会来临,大地的妖氛不久便会消灭净尽。他时常觉得革命势力一天一天地增涨,反动势力一天一天地消沉,革命成功的日子大概不久便可达到了。
他自从加进X党后,对于革命的见解和办事的手腕都有了很大的进步。他很想把林妙婵也拉进X党去,因为他觉得林妙婵的思想近来比较也很是进步了。他想,只有把她拉到这革命党里面来,才能够把她训练成为一位英勇的战斗人员。
他自从有了这个意思之后,和她谈话时的态度和论点便都故意对她下了许多暗示。她把对主义上所发生的各种问题向他质问时,他都向她解释得异常透辟。他时常地向着她这样说:
“个人主义的时代已是过去了!我们不能再向坟墓里去发掘我们的生活!我们不能再过着浪漫的,英雄式的,主观独断的生活了!这时代,是大革命的时代!是政治斗争最剧烈的时代!这时代,把一切的人们分化得异常厉害;不是革命,便是反革命!再没有中立之地位了!我们如果不愿意做个反革命派,便须努力去革命!我们如果要革命,那我们对于革命的理论,革命的策略,革命的手段,便都要彻底明白了才好!同时,我们的人生观便绝对需要革命化,生活便绝对需要团体化,意识便绝对需要政治化,行动便绝对需要斗争化!要这样,我们才能够做一个真正的革命者!才能够在时代的前头跑!……”
她对他所说的都很明了。她很急切地想做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她时常向他表示她决心加入X党了。她说:
“我已愿意抛弃家庭!愿意站在普罗列塔利亚的立场上去做一个彻底的革命者!我已经预备着为民众而牺牲!
为民众的利益而牺牲了!……”
这一天晚上,他们一同找谭秋英去。谭秋英也在G校读书,这二三个月间她大努力起来,时常代表着G校在二三十万人的群众大会的演说台上演说。她和霍之远,林妙婵接触的机会很多,感情很是不错。
她的态度很沉静,但却很活泼;她穿着一套黑布衣服,妆束和一个女工差不多。她住的地方是在一座破旧的楼上,那儿又是脏,又是黝暗,又是一点陈设都没有。她的书桌上很散乱地放着许多主义类的书籍。
她的嫂嫂,和她的几个侄儿也在这楼里面住着。这横直不够二丈见方的地方住下这么多人!婴儿排泄尿屎之场在这儿,他们吃饭的地方也在这儿,她嫂嫂的卧室在这儿!她自己的书房和卧室也在这儿!
霍之远和林妙婵在她这儿坐了一会,便和她一道到街上去。街上的月色很是美丽。
“Miss谭!近来真系努力咯!我有好几次在群众大会处撞到你系度演讲,真系使得罗!”霍之远向着谭秋英说。
“真笑话!霍先生!我堂堂度乱岳(讲)几句鬼话唔通慨说话,你话我的演讲使得!真系笑话罗!”谭秋英答,她身上洗着银一般的月光,脸上溢着一层微笑。
“唔使客气咯!边个(那一个)唔知你谭女士系个演讲大家呢?”林妙婵搭着谭秋英的手腕说,她的纤小的影子在银辉里面一扫,显出很是玲珑可爱。
“你里(这)个鬼,真系可恶!成日拧我来讲!睇!
我灭烂(撕破)你里把嘴!”谭秋英,抢上前去,把林妙婵的嘴轻轻的一撕。
“哎哟!救命呀!……”林妙婵喊着。
“救命!睇你里个鬼几无中用!霍先生!你睇!你的爱人可怜,你重唔快的来救渠?………”谭秋英的两只像水银一样闪着的眼睛,向他就是一瞟。
“Miss谭!你点解样乱讲廿四呢?(你为什么这样胡说?)你又点解会知道我系渠的爱人呢?”霍之远很亲热地把谭秋英望着一眼。
他们从小东门到惠爱路。从惠爱路到双门底,在灯光,月色,人声,车影中跑了好一会。
“到公园去荡其一荡,好唔好呢?”霍之远改变谈话的倾向说,他的态度很是舒适闲暇,眼睛不停的在望着屋脊上的月光。
“好慨!………”谭秋英拉长声音说。
银雾一般的月色把整个的公园笼罩着。园里面的大树,因为太高,好像把碧空刺破了似的,这时也正沉吟无语,在贪图着嫦娥的青睐。几百株槐树,梅树,桃树,相思树,梧桐树也像觉得韶光易老,好景无多;都凝神一志的在谛听这无声的月光之波。一切的杂花,杂树,草叶藤蔓都躺在梦一样的美丽的园境里。这一切都是耽美主义者,他们都超出了时代的漩涡。
在一条花巷里面,他们三个人坐下来了。月影透过花缝的各个小孔成为一个一个的鸡蛋大小的椭圆形的影子,在他们的面上和衣衫上荡动着。
“Miss谭!我有一件事要同你商量,唔知道你肯唔答应我呢?”霍之远含笑向着谭秋英说。
“你有什么事见教呢?我做得到,自然答应慨!”谭秋英低下头去把她的裙角一拉。
“我想………”霍之远只说了半句,便抬着头在望着月光。
“你想点呢?快的讲俾我听!我好想听你的话慨嗜!
………”谭秋英说。
“你的两个度讲!我走到第二处去!………”林妙婵用着戏谑的口吻说,真的立起身来走向前十几步去,在草地上坐下去。
“你里个鬼!真多事罗!嘻!嘻!”她望着林妙婵笑着。
“我想!而家里度政治环境乱,反动派紧要;我的想革命又唔知点革好,不如大家加入X党去!你话好唔好呢?”霍之远说,把他的手指拗折着作响。
“哎哟!霍先生!你想加入X党去咩?危险呀!我话唔好!”谭秋英,把她的美丽的大眼睛一闪,分明露出她话里的反面的意思出来。
“哎哟!谭!请你唔好样激我罗!你的意思我限已难(全数)明白左咯!………我想婵妹同你系好朋友,而且你的都在G校读书,最好请你时时同渠谈话,拉着渠一路来!………”霍之远拍着她的肩说。他忽然觉得今晚上的她,比平时显得格外可爱了。
“林!我的返去罗!你里个鬼!”谭秋英望着林妙婵拉长声音叫着。同时,她向着霍之远低声说:
“你慨意思我已经明白左;我自己样想左好耐罗!
妙婵,一个月来的思想真系进步好多,我同渠再多谈几次话,睇渠的态度点样自讲!………”
“婵妹!唔使恶作剧咯!来!我的几个人再行一行!
哟!今晚的月色真系漂亮罗!………”霍之远立起身来,走上前去挽着林妙婵的手。林妙婵全身倚在霍之远身上站起来了。
“好!真好!样点怕撒娇呢?嘻!嘻!”谭秋英戏谑着她说。
“嘻!嘻!你自撒娇罗!你成日同渠坐埋一堆!………”林妙婵报复着说。
“………”谭秋英沉默着,脸上飞红了。
是晚上十点钟的时候了。园花像都倦眼惺忪,月色更加幽洁如霜。他们一面说笑,一面走出园外。
“Miss谭!今晚同你讲的说话,请你记住呀!再见!
再见!”到S大学门首时,霍之远向着谭秋英这样说。
“婵妹!明天再来找我,我有事要和你商量呢!好!
现在请了!晚安!晚安!”霍之远搭着她的手说。
十三
海外工作人员训练班开学已经有两三个星期了。校舍就在K党部里面。学生一百二十人,都是中学以上的程度;里面华侨子弟的成份最多,其次便是S大学预料的学生。
教室门口挂着许多红布题着白字的标语:“革命的华侨联合起来!”“华侨运动的先锋!”“奋斗到底!”教室里面也挂着许多红布题着白字的标语,在讲台前,端端正正地挂着一幅总理遗像;像两旁挂着两条红布白字的格言: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在这里充教员的,都是一些先进的,富有革命学识的名流;他们大都是X党里面的重要人物。其中如教社会科学的张大煊,教农民运动的林初弥,教工人运动的郑新,教帝国主义侵略史的黄难国,教党的政策的鲍朴,都是C城有名的革命领袖。霍之远也在这训练班里面教着”华侨运动”一科。同时,他是这训练班的惟一的负责人物,——代主任。
训练班的教务长,姓章名杭生,是个顶有趣的人物。
他年约三十,躯体十分高大,麻脸,两只眼睛近视得很厉害,——左眼二千四百度,右眼一千六百度。他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在南洋十年,很是出风头;后来他被荷政府拿去坐监,一直坐了三个年头;现在才被逐出境,回到这儿,被称为赤都的C城来。他的个性强得很,但并不讨人厌;他的言动浪漫得可怕,他的思想也糊涂得格外有趣。他的性格暴如烈火,但有时却是柔顺如羊。他喜欢踏风琴,喜欢用他嘶破了的,粗壮不过的声音唱着“打倒列强!打倒列强!”这条国民革命歌。他在他卧室里的窗上惯贴上一些格言:最不通而又最令人觉得有趣的是:
“孙中山的精神!列宁的人格!克鲁泡特金的道德?”
这一张他最得意的格言。这张格言里面所含蓄着是什么思想,他永远未尝和人家说过。
他对性的要求特别厉害,因为他一向是个独身主义者。他看见一个女性时,无论她是肥是瘦,是白是黑,是老是小,都拚命地进攻,直至那个女性见他便避开时为止。他时常在霍之远面前这样说:
“我的性格所以这样坏,这样暴躁,完全是因为没有一个女人来爱我,来和我同居的缘故!我的半生飘泊,一事无成,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如果有一个女人来爱我,无论她比我更丑,更老,我的事业的成便因此一定会更大,我的性情便因此一定会变成更温和了。”
他和霍之远的交情很不错。霍之远和他谈话时,他最喜欢问他进攻女性应该用什么方法。
“老霍!告诉我!你进攻Miss林的时候用着什么方法呢”这句话,几乎变成他日常向着霍之远问安的说话了。
他的精神很过人,办事很认真;每晨五点钟便起身。
起身后,便大踏步在学生的宿舍前摇铃叫喊,把那班学生赶起身来早操。那班学生大体上对他都有好感,虽然有些人在攻击他对待女生的态度太不客气,而且对待学生有些太暴躁!
他!这个放荡不羁的无政府主义者!已经在一星期以前加入X党来了!
他第一天进到X党里面,当黄克业在作着政治报告时,便在打盹。以后他和人家谈话时,便挺胸搏拳说: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易姓,我老章便是X党的党员!”
经过黄克业,霍之远和罗爱静几个人几番告诫之后,他才把这个脾气稍为改了一些。
有一天,黄克业,霍之远,罗爱静和他一同去参加海外工作人员训练班的学生的支部会议。一个学生在会议场中批评他,说他的性情太暴躁和脾气太坏。他急得暴跳如雷,几乎走上前去打那个学生。他大声地咆哮说:
“我老章!干就干!不干就跑!我并不喜欢做你们的教务长!我的脾气和性情坏,有什么要紧!我觉得我如果把这些脾气改掉,便不成其为章杭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