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已无党项人,已成学术界公认的历史事实。然而,我追寻西夏后裔的足迹出现在内蒙古鄂尔多斯高原和宁夏平原交界的鄂托克草原上时,意外地发现这里竟然有8000多西夏后裔——唐古特。四大唐古特聚居区成了中国目前现存的西夏后裔最集中的地方。
2010年6月上旬,应邀给《环球人文地理》杂志做一个内蒙古鄂尔多斯高原鄂托克前旗的专题,我再次来到鄂托克草原上,特意寻找消失在整个鄂托克草原上的西夏后裔。
西夏亡国后不久,马可·波罗就来到中国,当他经过西夏故地时,闻听到蒙元政权对西夏及西夏遗民的称呼——“唐古特”,这就是《马可·波罗游记》中出现的“唐古特”的来历。19世纪70年代到20世纪初,在西方驻北京使馆及其相关机构中工作过的英国学者卜世礼曾经对消失的西夏人给予过很大关注。1895年,他的专著《唐古特的西夏王朝其钱币和奇特的文字》里面这样写道:“唐古特是中国西北地区一个独立国家,这个名字在中世纪的中亚旅行者中广为人知。唐古特在1227年最终亡于著名的成吉思汗,其后被划分成了5个州,马可·波罗用了好几章的篇幅来描述这片地区。当时这里叫甘肃。”生活在黄河之北、大漠之南的党项人,对于蒙古人来说并不陌生,他们在蒙语里称党项人为“唐兀”或者带复数词缀的“唐古特”。从马可·波罗到卜世礼甚至更多的国外学者,更多地也把西夏王朝或党项人称为“唐兀”或“唐古特”,可见,西夏人还是有不少遗留在上述地区。
西夏王朝的疆域东北部曾一度延伸到今内蒙古的五原县、乌拉特旗和林格尔一带。这是西夏和辽交界地区,契丹人将西夏人最早也称为“唐古”——《辽史》里最早出现的“唐古”是作“陀古”或“唐括”的,是用河套地区的方言来称呼党项人的。
西夏亡国后,不少西夏旧地成为成吉思汗的几个儿子管辖的领地,《蒙古秘史》中有这样描述:“成吉思汗崩,后将唐兀惕百姓,多分与了也遂合墩。”今内蒙古毛乌素沙漠和鄂尔多斯高原之间,鄂托克旗的布拉格苏木、巴音陶亥苏木和查不苏木一带,至今仍住着称为“唐古特”“斡索黑”的党项人后裔,就是也遂合墩管辖之下的。
在青草间穿行,我来到鄂托克前旗的哈沙图嘎查(嘎查是草原上相当于内地村的建制),在牧民那雅家里喝茶时,我随手拿起放在炕边的户口本随意看时,那雅老人说:“上面那个叫那雅的名字是蒙古族的名字,我是唐古特,叫唐仲才。鄂托克草原上的唐古特都是将自己的名字不对外说的,这个习俗保持了700多年了。”他告诉我们一个巨大的秘密:整个鄂托克草原上分布着一支神秘的人,他们是唐古特党项后裔。64岁的那雅说:“我奶奶那辈从鄂托克前旗北边的杭锦旗过来的,我们是唐古特,来到上杭盖那里落户。”
那雅老人介绍,仅他所在的哈沙图嘎查就有20多户唐古特,他们都是将自己的唐古特姓氏藏在心中,填写在身份证上的是蒙古化的名字。“我们是布力也沁唐古特,也就是吹号的唐古特。我们的祖先是西夏的乐手,从西夏时就传下来一个木头做的长号,长1.5米,专门用蒙古包供着,解放后交到伊金霍洛旗的成吉思汗陵,在那里供着。”“布力”是“号角”“号管”的意思,“也”是语助词,“沁”表示“人”,“布力也沁”就是“吹号的人”“号手”或“掌管吹号的人”。
当我在鄂托克前旗的青草间遇到拜图嘎查的丹必老人时,他正和一些附近嘎查的唐古特在一个敖包举行祭祀仪式。他一听我的来意后立即说:“我就是唐古特,我们周围的公务素嘎查甚至鄂托克旗有很多唐古特。”几口烈酒下肚,丹必老人唱起了草原上流传下来的歌曲,那穿透在青草间的苍凉之声,仿佛在为那逝去的王朝、那隐名遁身的唐古特命运歌唱着。
在鄂托克草原上行走、调查、采访的日子过得很快,我的收获也逐渐清晰:鄂托克草原上有4万多蒙古族人,唐古特就占20%,这8000多唐古特是西夏王朝湮灭后最大的西夏后裔聚居群。和那雅老人这样的布力也沁不同的是,在鄂托克草原上还有主要聚居在鄂托克前旗布拉格苏木(今属上海庙镇)的上唐古特,主要聚居在鄂托克旗陶亥乡、查布苏木的下唐古特和原在宁夏陶乐县黄河边聚居后迁入鄂托克旗境内的河畔唐古特,共同构成4大唐古特聚居区。
780年过去了,生活在鄂尔多斯高原上的西夏后裔,一直坚持着自己作为唐古特的秉性,保持着隐名埋姓的习惯,仍然坚持自己就是“唐古特”。
早在2004年冬天,我在追寻鄂托克前旗散落的西夏后裔的过程中,就曾前往鄂托克前旗。鄂托克前旗境内保护得比较完整的11座古城中,就有9座是西夏前期党项人的古城,这些古城遗址中发现的西夏早期的瓷器、瓦当、生活用品完全可以证实它们是党项人在这里生活的遗留物。西夏建国后,这里依然住着大批党项人,他们一直伴随着西夏王朝的盛荣衰枯,直至其灭亡后,才归降了蒙古势力。
内蒙古自治区的阿拉善盟曾经是西夏王朝疆域图中的腹地。蒙古灭西夏前夕,驻守在今内蒙古阿拉善的西夏将领阿沙敢不曾经向成吉思汗挑战。可见,西夏时期的阿拉善作为西夏国都的右翼所在,驻守的西夏军队不仅数量可观,而且在士气上仍然是很旺盛的。
西夏时期,从祁连山到贺兰山之间的疆域全归西夏所有,而处于这两山之间的阿拉善地区遍布着西夏民众。这里就是连接帝国和整个河西走廊的巨大的纽带,驻扎不少兵士且设置了一个监军司,管辖不少臣民。
最后一次走进阿拉善高地是2010年9月15日到19日,吸引我前往的主要原因是那里分布的西夏岩画。岩画旁边的西夏文字明确地告诉我,那是西夏人留下的艺术品。岩画在今内蒙古阿拉善右旗孟根布拉格苏木的曼德拉山上。曼德拉是西夏骑兵和商旅往来旅途中的驿站,处于连贯西夏都城兴庆府和河西走廊之间一条枯燥而艰辛的沙漠之路上。因为其远离宋朝军队和西夏军队的交接地带,也远离西夏周边地区其他少数民族的骚扰,所以,这对西夏而言也是一条安全性和隐蔽性很高的“国道”。1028年,元昊发动对甘州的长途奔袭战,带领富有传奇色彩的西夏“铁鹞军”突袭甘州并取得胜利,走的就是这条沙漠之路。这条道路因其隐蔽,也少了后来的国内外探险者甚至文化侵略者的破坏,西夏的遗存就显得真实而完整,西夏的遗民也显得更接近西夏时的民风。而体现这种真实和完整的证物中,曼德拉山中的岩画,就是其中的一个。
如今,生活在曼德拉山四周的居民,身份证上显示的几乎全是蒙古族,这里的居民不像鄂托克前旗的那雅老人、丹必老人那样爽快地坦承自己就是唐古特。当年,这里不仅有定居的西夏居民,还有驻军,更有来往于西夏国境北部的大量的商旅、僧人。成吉思汗带领蒙古军队对西夏发动的几次战争中,这里也并不是重灾区。从曼德拉山岩画上大量的北山羊、骆驼画像可以看出,古时候的曼德拉山周围,应该是一个水草肥美的地方,适合养殖北山羊、骆驼,可以承载牧群和游牧民族活动的区域很大。而西夏时期重要的交通工具——骆驼的最大产区就在这一带。这里的西夏牧民们,在阿拉善草场上放牧,在山上休息,当他们发现这种黑色的岩石上有先民们创作的岩画,也开始了自己的岩画创作。其中有一幅岩画上刻着几行西夏文,这段文字是“怀念自己的姑娘”的意思,是这幅岩画的作者对自己心上人的一种情感寄托。这种把情书刻在石头上的方式,在国内很少见。另一幅是一个家族的繁衍生息图,整幅画呈正三角形,三角形的顶端画着一个人,旁边站着一个怀孕的妇女,再往下是2个、3个,到最后发展到4个人,完全用画的形式表现了一个家族的发展。这里的一些表现牛羊放牧的西夏岩画,如今收藏在包头博物馆(2008年冬天,我曾专门前往包头博物馆去考察这些岩画)。可见,当时生活在这里的西夏人希望人丁旺盛,这些西夏岩画也从侧面反映了这里当时良好的放牧条件和人们的生活自足状态。
岩画证明了这里的西夏人生活,是以放牧为主的,牧养的动物中以骆驼为主。西夏时的骆驼不仅用于运输、耕地,还用于战争。《天盛律令》规定:“凡正军给长生马、驼各一。”群牧司:“旧驯之公骆驼年年当分离,当托付行宫司,人杂分用中。”可见,骆驼在西夏时期,还是国家御用的主要役畜。
马可·波罗抵达这里时,这个王朝已经消亡了,但西夏留给这位世界著名旅行家和文学家的影子还是很清晰的,他在《马可·波罗游记》中称赞这里的羊绒是世界上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