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玉柴的股份制改造是1992年4月完成的，募集到了24亿元资金，这笔钱究竟改变了玉柴的哪些思路、行为和决策？首先改变的又是什么？这是我一直很想知道的。玉柴人有了这笔钱之后是如何去花这笔钱的？
从经济学的观点看，消耗不是简单的财富消亡，而是增长的另一种形式。所以无论一个企业还是一个家庭，我们都可以从它怎样花钱看出它会怎样挣钱，从消费方式看增长方式。时至今日，已经很难考察出玉柴人第一次动用这24亿元的具体项目，包括曾诗强说的“上了50000台规模，设备也跟进了”也只是一个总体性方向，但我在玉柴档案室找到了这样一份文件，这份文件的印发日期是1992年11月24日，显然是距离玉柴24亿元融资到位时间最近的企业决策。
自党的十四大召开以来，“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科学论断迅速深入人心，为知识分子创造良好的环境和条件，充分发挥知识在改革和建设中的重要作用，让知识分子在经济建设的主战场上大显身手是当前党的知识分子工作的重要任务。根据新形势的要求，结合我公司的实际情况，经公司领导研究，决定提高我公司科技人员的待遇，对有突出贡献的工程技术人员实行重奖。现把有关事项通知如下：
一、有计划有步骤地改善科技人员的生活条件、工作条件，普遍提高工程技术人员的收入水平，保证1992年工程技术人员年人均收入不少于6000元，明年聘用上岗的工程技术人员年人均收入不少于8000元。
二、自1993年起，保证公司外聘工程技术人员的年收入在8000元至10000元之间。
三、对有突出贡献的科技人员实行重奖。
结合公司实际，这次重奖暂时限制在设计、工艺人员范围内，重奖共分三个档次：
1特等待遇
奖励建在玉柴新村的别墅一栋，占地面积250平方米，建筑面积480平方米；奖励桑塔纳轿车一辆；别墅、小轿车产权归个人所有；获奖者自1993年起年薪10万元。
2一等待遇
奖励三房两厅住房一套，产权归个人所有；获奖者自1993年起年薪6万元。
3二等待遇享有三房一厅住房优先分配权；获奖者自1993年起年薪3万元。……玉柴机器股份有限公司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这是一个十分明智的决策。企业如何理解“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对一个企业来说，产品的研究与开发就是最直接的生产力，它与设备的更新比较起来是更重要的生产力。提高工程技术人员待遇，重奖有突出贡献的工程技术人员，实际上是企业的生产力建设投资，这是不言而喻的。我所以对玉柴这份文件感兴趣，原因不在于文本意义本身，而在于这个文本出现的背景和历史语境。这里面有三个时间可以与玉柴的这份文件联系起来思考，时隔十多年以后我们把这三个时间放在一起来看依然意味深长。第一个时间是“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提出的时间。这个论断是邓小平根据马克思“生产力中也包括科学”这一著名论断提出来的，具体时间是1988年9月5日，这一天邓小平会见捷克斯洛伐克总统胡萨克，谈话中明确表达了他的观点。第二个时间是1992年10月12日，中国共产党第十四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在报告中明确指出，“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经济建设必须依靠科技进步和劳动者素质的提高”。第三个时间是玉柴印发文件的时间，1992年11月24日。现在我们发现，玉柴决定重奖科技人员是邓小平的“第一生产力论”提出四年多以后的事情，所以邓小平理论不是玉柴重奖科技人员的直接原因，而只是一个经典性的理论依据。十四大报告发表的时间距离玉柴文件发布只有一个多月，所以玉柴的决策也不可能是十四大报告精神的落实与具体实践，最多只是一种借势。也就是说，玉柴文件文本中作为企业行为依据的邓小平理论和十四大精神都只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解读玉柴这一重大决策的历史背景，促使玉柴决策的真正驱动力依然是玉柴的现实，一是现实需求，二是能力条件。先说现实需求，以玉柴在全国同行业中的地位来看，从它诞生的那一天开始，就与别人不在同一条起跑线上。无论是制造能力还是产品研发能力，玉柴都是相对滞后的。这一点前面已经说过，而且今天的玉柴人都不讳言自己的这段历史。因为正是这段历史激起了他们的奋斗激情，才取得了后来值得骄傲的成绩，这是知短而后勇的精神产生的效应。对产品制造与研发而言，他们很早就知道自己的短板在哪里，这就是人才。
二
玉林地处偏远，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玉柴对大学毕业生没有任何魅力，对成熟的中、高级人才更是无法吸引。所以直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直接从大专院校分配到玉柴的毕业生依然寥寥无几。饶英贤现在是玉柴的工会主席，上世纪80年代中期在厂里的组织部工作，所谓组织部也就相当于劳资科或者人事处，现在都叫人力资源部了。中国企业内设机构名称的变化都有一个清晰的历史脉络，这个脉络实际上反映了中国企业在从计划经济转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过程中逐步企业化的进程。饶英贤说，当时玉柴的情况可以说是人才奇缺，外面的大学毕业生根本就要不到，怎么办？最后我们想，只能从内部产生，所以从1985年开始，我们采取了送出去的办法，把高考上线的职工子女直接送到当时的华中理工大学，学生上学前先签协议，承诺毕业后必须回到厂里工作十年以上。这个办法解了一些燃眉之急，最早送出去的几批人都回来了，而且贡献也不小，现在都是技术骨干，有的已经是高管了。再就是技术工人方面，我们采取联合办学的办法，与柳州高级技术学校合作，每年在高考落榜的玉林学生中选拔300人送到那里，分别学习数控机床操作、数控设备维修等七八个专业，每年给学校100万培养费，这样一直坚持了七八年。大约1993、1994年以后，厂里各方面实力雄厚了一些，情况才有了好转。
按饶英贤的说法，玉柴一直面临人才匮乏的问题，尤其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随着企业骨架的拉大，产业的拓展，人才问题日益突出，七八年以后这种局面才出现好转。我特别留意的正是这个开始好转的时间，它基本与玉柴发文重奖科技人员的时间是同一个时期，也就是说，重奖措施的实施与人才的进入是同步的。这说明玉柴股改三部曲的积极效应最先是从人才问题上反映出来的，也就是说只有在股改改变了玉柴资金状况的前提下，重奖科技人员、吸引技术人才，发展“第一生产力”才成为可能。所以资金是促使玉柴做出重奖决策背景中的能力条件，也是前提。
这两个效应都还有后话。还是先说人才引进的情况，我采访饶英贤的本意原来是准备向他了解玉柴以人为本关爱职工方面的情况的，在关爱职工方面玉柴以前有传统，今天又有新的作为。单是厂区生活环境、福利设施的建设，就足以让人感受到公司人性化的发展理念与人文精神。饶英贤的办公室就坐落在鲜花簇拥的文化中心，同时设在文化中心的还有剧场、电视台等文化单位，透过饶英贤办公室的窗户望去，是大片绿地，其间有一个设有标准赛道的游泳场。这一切都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以为这里是度假村不是制造厂。其实我的说法是有依据的，南宁会议结束以后，我和郭德明一行绕道北海回玉林，在北海一望无际的银滩上，同行的玉柴电视台主持人吴潼瑶给我讲她来玉柴的经过，让我知道了玉柴对一个北方女孩的魅力，其中很大的成分是玉柴的美丽而人性化的环境。吴潼瑶是吉林四平人，来玉柴之前在北方一所大学念播音主持，还在实习期间就与玉柴签了约。我说你只身一人远走西南，父母一定不放心吧？潼瑶说那是肯定的，父母不仅不希望我来广西，还不赞成我到工厂，他们以为工厂环境不好，生活粗糙，很为我担心。后来无意之中我把存在手机里的几幅照片传给他们看了，没想到这几幅照片起了作用。我说是什么照片？潼瑶把照片从手机里调出来给我看，原来拍的都是玉柴厂区。我翻动着手机里的照片，犹如打开一部制作精美的画册，高大的树木，无边的绿地，五颜六色的鲜花，这样的工厂一定是潼瑶的父母不曾见过的，难怪二老改变了主张。从吴潼瑶的讲述中我发现了一个女孩第一次离家远行的兴奋，当然其中也夹杂着一个刚刚踏入社会的女学生淡淡的忧思，这是一代人共同面临的处境，一面做着美丽的工作，一面寻找更美丽的人生，眼前一片灿烂，却不知何处才是幸福的归宿。此刻南国的海风不停地吹动这个北方少女的柔发，那张轮廓分明、颇富镜头感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海滩上的风常常没有固定的方向，这使得在海滩上行走的人一如在海的柔波里徜徉。“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行云也罢，流水也好，不刻意掌控自己的方向，也不十分在意自己的行踪，不也是一种人生吗？
回北京以后我给吴潼瑶发了一条信息说我将在本书里写到她。她感到很意外，并一再推辞说我又没给玉柴做多少贡献，您就别写我了。现在我依然将吴潼瑶的故事写在这里了，因为这个北方女孩在玉柴的故事引起了我的联想，激活了我库存在脑子里的很多材料。吴潼瑶的话没错，论对玉柴的贡献，她肯定排不上玉柴人物榜，即使她工作的时间再长一些，作为一个企业文职人员，其贡献也不好与那些站在前排的工程技术人员相比。但我知道，20多年前，玉柴的历史性跨越就是从如饥似渴地寻找大学生开始的。那时候无论哪个专业的大学生，在玉柴人看来都是一块宝。由于工作部门的原因，这一时期引进人才的工作基本都与饶英贤有关，所以我和饶英贤的谈话很快改变了主题，就大学生这个话题谈了很多，其中有几点给我印象很深，一是1986年前后，除了送出去培养外，也进了一些大学生，那时候玉柴百业待兴，大学生也还是稀缺资源，企业选择的余地不大，所以进来的大学生学什么的都有，有学地质的，学石油的，学矿山的，还有学体育的。不管什么专业先要进来再说。学体育的后来进了工会，大致也算专业对口了。二是1989年学潮以后，玉柴敞开大门，要了一批人，这些人后来都成了各部门的骨干。三是从1993年前后，玉柴进大学生、研究生的力度空前加大，从全国各高校进了几千人。饶英贤说，我们这个进人的速度让好多人吃惊，后进来的人都没地方住了，市委党校、工商局、玉林师专都有我们租借的房子。那几年人事处是最忙的，每到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开始的时候，我们就开始满天飞，在全国高校之间来往穿梭。那时候要大学生还很难，尤其是重点大学的学生很难要得到。清华、上海交大、吉林工大、华中理工大、北航、天大这些学校我们每年都要跑，他们管分配的干部都认识我，像钟玉伟、吴其伟这些人，都是我找他们要的。当时这些名牌大学的毕业生都不愿意到玉林，而且很早都已经联系好接收单位了，完全是我生拉硬扯把他们要回来的。还有李汉阳和梁和平，不是玉林人，我也从广东把他们要过来了。1993年这一年我仅仅在清华就要了12个人。那些年经我的手要回来的大学生、研究生确实不是一个小数目，所以后来有人开玩笑说我是“人贩子”，给玉柴“买”回来了一批人。现在这些人很多都是公司高管了。他们现在见到我都很友好，也很尊重我，毕竟玉柴发展起来了，他们个人也发展得不错，我没有误了他们的前程。
三
关于玉柴重奖工程技术人员措施的实施情况，我在1993年初的玉柴股司07号文件中找到了下文。这是一份落实兑现对有突出贡献的工程技术人员重奖的文件，文件“决定对钟永芳、曾晴初两位有突出贡献的科技人员奖励桑塔纳轿车一辆，玉柴新村占地面积250平方米、建筑面积480平方米的别墅一栋，1993年享受年薪10万元”。文件的发文日期是1993年1月11日，距离上文《关于提高科技人员待遇、重奖有突出贡献的工程技术人员的通知》发出才48天。看来这个兑现来得十分及时，通过这一点，人们也很快看出了玉柴重视“第一生产力”建设、重视科技人员的诚意。
事实上当时玉柴在人力资源上要拿钱表示诚意的还不仅仅是兑现几个重奖，对专业技术人员实行谈判工资和协议购房制度，也是这个时期开始实施的。而且从这个时期开始的激励机制也不仅仅针对工程技术人员，还包括有成绩有贡献的管理人员和普通技师。也就是给钟永芳等人兑现重奖的这一年，管生产的副厂长覃茂威也得到了四万元奖金。覃茂威说他拿到这笔钱很激动，拿回家里交给老婆，老婆都不敢接，怕来路不正，心里很恐惧。工人出身的高级技师零智勇跟我说，他拿年薪已经很多年了，每年12万，有自己的小轿车，公司每年给一万元车贴，像他这样待遇的技师不止他一人。股改与合资给玉柴的分配机制带来的活力在引进人才、留住人才上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今天玉柴的工程技术人员的待遇已经大大改善，年薪几十万上百万的大有人在，这在普通国有企业是不多见的。玉柴地偏，所以能够吸引和留住一批人，工薪待遇的逐步改善是一个重要原因。最近十多年来，玉柴在人才战略上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从重金聘师到高薪养才，再到筑巢引凤，每一个举措都效果明显，事实上这些举措的制定和实施都得力于股改与合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