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诗强曾经谈过这个问题,他的说法很直接,直接说到了玉柴高管层的待遇问题,开始我还不想就这个话题深谈下去,后来才知道,在玉柴,年薪制、高收入都是很阳光的话题,从董事长到普通员工,大家都不讳言,虽然之间的落差大得惊人。正视差别、承认差别与正视和承认贡献一样,都是一个现代企业必须具备的素质与品格,也是一种企业理念。用曾诗强的话说,玉柴合资以后,走出国有体制的羁绊,在分配制度改革上迈了一大步,因为股份公司一块是外资控股,我们的管理很多都是按照外资企业的管理办法做的。现在国有企业都放开了,我们又必须有新的招数了。当年我用10万元的年薪可以请来上海顶尖的技术人员,曾晴初就是这样请过来的。他当时是机械部上海内燃机研究所高级工程师,研究室主任,我们聘请他做总设计师,厂长高级顾问,当时的年薪是10万元,另外在上海给他买了一套房。这个待遇在当时也算最高,但当时是1988年,玉柴还没有合资,受很多限制,我们不敢做得太出格。现在不一样,国企高管和技术人员的待遇都放开了,合资企业必须做得更好才行。我们没有地域上的优势,对人才的吸引力很大程度上表现在待遇方面,关于这方面的改进,合资是起了很大作用的。
由于地域的原因,玉柴在人才队伍建设上一直有相当大的难度。我在杭州采访玉柴驻浙江办事处期间,目睹“自古形胜”的东南,开始从人文地理的角度想一些问题,才发现地域条件与文化生态之间的关系比我原先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远不是一个政策、一个口号可以解决的。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来说,人类的一切经济活动同时都具有文化的价值和意义,先进文化是推动经济发展不竭的精神源泉。经济与文化本质上是一种共生互动的关系,发展中的区域经济需要拥有与之相适应的先进地域文化,在长三角地区的江浙两省有着悠久的优秀地域文化传统,所以在改革开放的今天,当江浙地域文化成为富民创业的精神之源的时候,才有了江浙经济的迅速繁荣。文化不是一个空泛的概念,文化是寄植在人身上的,文化的实体是人,是人才。东南形胜,自古就是人才荟萃之地,也是文明繁衍之乡。五代、两宋以来,特别到明清以至近现代,由苏、锡、常、沪、杭、嘉、湖、宁、绍这些吴方言地区构成的苏南、浙北已经成为我国经济与文化发展的重心区,这些地区经济的繁荣与文化的发达对我国的科技、教育、文化等领域的发展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许多中国科技文化史上的重要人物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这里是徐霞客、沈括、徐光启、王锡阐、叶天士的故乡,也是吴门画派、吴门医派、昆曲的摇篮。当外国列强入侵中国、民族危亡之际,王韬、冯桂芬等人率先提出了学习西方科技以求自强超胜的主张;李善兰、王季烈、徐寿、赵元益等学者率先把近代数理化科学引入到中国,他们都来自富饶的江浙大地。随后大批青年才俊负笈海外,学成归来后为祖国的现代科技事业作出了杰出的贡献,钱学森、钱三强、王淦昌、王大珩等现代国防事业的元勋、科技界的泰斗,都是东南沃土培育出来的栋梁之材。诺贝尔奖得主李政道、朱棣文,光纤之父高锟与建筑大师贝聿铭等为人类科技进步作出重要贡献的华人科学家也出生在这里……这一切对地处南国另外一隅的广西都过于遥远。
从更久远的历史来看,我国东西南的经济文化发展的水平自古就不在一个层面上。我手头有一份苏州学者张橙华、朱奚红提供的资料,其中记载了明、清两代各省及部分市县的进士数,这两代进士数总计51086名,其中浙江6379名,江苏5958名,仅苏州一市就达1971名。如果说各省录取进士数有一定的配额,与各省财赋有关,也受政治上照顾或限制的影响,不能完全代表各地教育水平的话,那么每届状元只有一名,而且是由皇帝钦定,不可能舞弊,它完全可以比较真实地反映出不同地域的文化实力,所以状元的籍贯也就更能说明问题。
明清两代状元共计202名,其中明代90名,清代112名(2名满榜状元未计入)。在全部202名状元中,江苏籍的约占1/3,浙江籍的约占1/5,两省总数占全国1/2,而其他各省状元均少于10人,其中广西4人,虽然不算状元最少的省份,但与江浙两省的距离显然很大。(张橙华、朱奚红《苏州:从状元之乡到院士之乡》)基于历史和自然条件的原因,不同地区的经济文化发展程度上的不平衡是永远存在的。这又使我想起了玉柴诞生的故事,想起了历史上的第一代玉柴人。无论上溯几百年还是几十年,玉柴所在的这片土地——广西都是贫瘠疲弱、社会矛盾尖锐的地方。从一个地方的文化构成来看,他们也是西南文化的基本因子,这种文化远离现代政治文化中心,自始至终都在一个独立自为的体系里繁衍,它构成了一种封闭稳态的地域文化结构,外来的文明是很难渗透的。
四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个以现代技术文明为核心的企业究竟能够在多大的程度上改变一个地方的历史渊源和文化构成呢?任何不负责任的夸大其词都是虚假的判断。自从进入玉柴,我就一直在有意识地收集这个思路的有关证据,企图证明玉柴的文化辐射力,但直到现在我依然无法说服自己相信一个企业的文明会改变一个地方文化的质地。此前有玉柴的朋友告诉我,说玉柴改变了玉林的语言,使玉林成了一个操四种语言的小城,这四种语言包括玉林话、客家话、广东话和普通话。其实这最多只能说明玉柴在促进玉林城市人口流动上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文化的嬗变还有待时日。然而企业文化的建设必须是急功近利的,玉柴要立于世界内燃机强手之林,要国际化,就必须遗世独立,必须在祖国西南边陲的这座小城的一隅建立自己的独立王国。有人曾经告诉我说,凡是来过玉柴的人都有一个感受,那就是玉柴内外的环境氛围悬殊,有很大的落差,他们有一个很刺激人的比喻,说玉柴里面是欧洲,玉柴外面是非洲。这当然是从环境氛围上感受的。其实内部的差别更大,这个差别就是人的素质学养。今天玉柴已经拥有30多位博士,200多位硕士,几千名大学毕业生,这个数字改变了一个企业的文化结构,但对一个地方的文化基因的影响却并不明显。
2009年“三八”妇女节那天,我应邀和玉柴宣传部门的一群年轻人去离玉林城区不远的高山村参观一个古村落。随行的梁萍书记的丈夫是玉林市人事局的一位领导,出于职业的敏感,我向他打听了玉林市目前的博士分布情况。他告诉我,玉林的博士主要集中在玉柴,尤其是非定向的社会博士。近年来玉林师院有了一些博士,但多半是学校出钱送出去委托培养的。即便这样,玉林的博士还是集中在玉柴。这个信息证明了我前面的臆断,即企业在社会结构上的独立性,这也是企业文化的独立性。无论在怎样的地域,企业都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系统,支撑这个系统的大厦是那些“顶天立地”的人才。人才是这个系统的支柱,玉柴的人才来之不易,留住也不易。因为广西不是江浙,玉林更不是苏杭,对人才的吸引力都十分有限,而且单从就业者的地域选择标准而言,玉林这样的地方甚至是被排除的对象。事实也是这样,就我所掌握的情况来看,今天在玉柴发展很好的这些人,当初没有一个是心甘情愿地来玉柴的。他们都有不得不来的苦衷,也就是说到玉柴是他们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是下策。
李汉阳1993年毕业于清华大学机械制造专业。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我以为李汉阳是武汉人。谈话中才知道他是黎族人,老家在海南农村,这个名字和武汉三镇中的汉阳毫无关系。谈及当年是怎样来玉柴的,李汉阳说,一个农村孩子,读书是唯一的出路,我算有幸,考出来了,而且考得不错,到了清华。但我的妹妹考了三年没考上,这对她打击很大,从那时候起,家里人就对我说,出来以后不能忘了妹妹。毕业那年玉柴到清华招人,同学们都不知道,或许是知道了也没太关注,因为玉柴实在是太偏远了,谁都不愿意来。我去看了一下他们的材料,发现他们当时有一个明确的承诺,就是应聘者可以带一个亲属到玉柴,我想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可以把妹妹带出来,就报名了。我也知道玉林很偏僻,但为了妹妹,为了这个家庭的愿望,只好做一些牺牲。这样,我来玉柴报到以后,妹妹也随后到了玉柴,开始在玉柴上班,后来她学会了做生意,1997年玉柴低谷,实行轮岗制度,她开始到海南做玉柴专卖,就没再回玉柴。她的生意现在做得很好,在海南有房有车,还起了一栋楼,又能照顾父母,很好。妹夫现在还在玉柴,搞销售,定点在海南,虽然方便,但毕竟还是两地分居,我有些自责。我是有责任感的人,兄弟姐妹六个,哪一个过得不好我都会感到不安。这决定了我的生活道路,也决定了我的人生。
也许是一种宿命,这个从离天涯海角不远的地方走出来,走进繁华的大都市,走进中国最顶尖的高等学府的人,没想到怎么也和乡土分不开。2002年,李汉阳到集团公司做总工程师,对动力公司这一块付出了不少心血。这个公司是2003年4月成立的,明确的目标就是农机市场。农机市场是一个庞大的空间,但由于技术含量不高,所以门槛也低,谁都可以做,利润也就高不起来。但玉柴的农机依然要做,李汉阳说我们可以抢份额,因为我们的发动机有绝对优势。而且既然有技术优势,我们就要切入高技术含量的农用机。所以我提出了一个口号,叫做“致富乡村平民,造福田间百姓,让农民也享受高科技”。我有农民情结,一提到农民我就想到我的父母,想到我的青少年时代,想到我是怎样来玉柴的。李汉阳是一个真诚的人,在不长的采访时间里,给我谈了他的很多经历,不过我觉得李汉阳现在的这一段谈话是最朴实、最真诚、也最能引起我的共鸣的。一个人不能忘了自己最初的想法,不能忘了起步时的状态,否则是会迷失方向的。其实人类何尝不是如此呢?在这个地球上,当第一个从庄稼地里直起腰来爬上田坎的人走向远方的城市,第一个从大树上走下来的人向大森林举起锋利的刀斧,一场永远的悲剧就开始了,这是上帝都无法挽救的堕落。因为人类完全忘记了自己最初想要的东西。
我在玉柴的这段时间,常常一边看着它一望无际的车间,听着它昼夜不息的轰鸣,一边琢磨着它那“绿色发展,和谐共赢”的训诫,一边也体会到了一个企业的两难,其实这也是一个企业家的两难,甚至是每一个企业人的两难。此时此地,无论你是怎样来到这个领域,来到这片土地的,你都必须思考这些已经十分切身的问题,否则你就无法继续焕发出你的生命的活力。李汉阳告诉我他家住玉林市区,妻子在银行工作,女儿11岁了,父女情深,家庭美满。他很满足。李汉阳大学时期就练散打,现在还在坚持,并且还带了学生。他是在磨炼一种意志的锋芒。玉林这个地方潮湿,时间长了,很多有金属特性的东西都会生锈。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