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对一个人的魅力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我在玉柴采访过几代总工,其中包括第一代总工钟永芳和第二代总工卓松芳,这两位元老级的人物今天都已经年逾古稀,也都被返聘在高级顾问的岗位上,虽然两人性格有所不同,但在我的印象中有一点是极为相似的,那就是两位都是技术迷。如前所述,钟永芳一开口就和我谈图纸,卓松芳呢,有过之而无不及,那天一进门,听说我要了解玉柴的发展,具体的问题还没问呢,竟然一口气和我谈了两个小时的柴油机,而且如痴如醉。这让我敬佩之余也有些羡慕,人生短暂,能够将全副精力置之一处一点,并完全透其机理,晓其规律,然后出其新制,实在是一大幸事。即使在人生最低潮的时期,一种技术性、技艺性的劳作也可以使人转移对失败与痛苦的注意力,实现其行为上的自我超越。这种超越行为往往有助于社会评价的改善,而且在客观上也有助于社会评价体系和价值观的建设。遗憾的是,自古不乏“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的旷放之士,却少有头戴荆冠,身置不毛,依然毕其一生,穷其一技,竟其一事的忘我之人。但玉柴的历史上却不乏这样的人。这是技术的魅力,也是玉柴的魅力。而且更大的魅力还在于,技术给这样一群人带来了新生的契机,这群人又给一个萌芽中的企业带来了生存机遇。这似乎是一个连环套,一切都有几分偶然,一切又都那么自然,但我们只要套用一句老话,一切又都是必然。所以这句老话就算是被说了一千遍,在这里还是免不了要再说一遍:知识就是力量。今天有一批励志专家致力于经典通俗化工作,把这句话贩卖成知识改变命运了,经过这种改编以后,这句名言凭空多了一些功利主义的色彩,但对玉柴早期的一些故事所显示出来的意义却是一个比较准确的概括。
五
我仔细查阅过玉柴厂志,玉柴早期的生产是从1951年开始的,这个记载见于《玉柴厂志》上册671页第八章“大事记”,其中在“一九五一年”条目下有一款记载:
10月工场开工生产,制造小农具和驳骨水、云香精两种药水。对外名称:玉林泉塘工业社。
1951年是玉林劳改中队(玉柴的前身)成立的时间,具体的成立时间是7月14日,照这样推算,工场从成立到投产只用了三个月不到的时间,即使在今天,这个效率也算是很高的了。从产品来看,虽然科技含量不是太高,但毕竟有一些技术活,那么它的技术力量是从哪里来的呢?钟永芳坐着三轮车来玉柴报到是十年以后的事,所以这事自然与他搭不上边。我的推测是玉林泉塘工业社的技术人员就“暗藏”在这些犯人当中。退休多年的老供销朱和泰那天在老年活动中心讲述了这里面的秘密。朱和泰说这都是公开的秘密了,只是大家一般不愿意在外人面前讲,怕别人知道这个企业起点低,影响形象。我说实际上刚好相反,让人们了解玉柴过去的艰难,知道玉柴是怎样在忧患中成长的,更能衬托出玉柴今天的神奇。
老人说,玉柴本来就是靠自己硬打硬拼出来的,这不怕别人知道。朱和泰讲玉柴早期为什么办制药厂的故事,这个故事有不同的版本,还是先听朱版吧。朱和泰说:“大概是1951年上半年吧,当时玉林看守所里有个苏敏祥,是公安局预审股的人,那时刚解放,玉林形势很复杂,国民党残余势力、土匪、暴乱分子很多,还有各种刑事犯罪,这个苏敏祥每天都要到一些临时关押的地方去巡视,所谓巡视主要是看犯人的材料。陈善文的材料就是这样被他看到的。当时陈善文因参与组织一场暴乱失败被关押,还带着一个10来岁的儿子。按材料上记载的情况,陈善文曾经干过国民党的军医,又是土匪暴乱的组织者,准备处以极刑,可能是苏敏祥觉得他的医术值得考虑,就提审了他。提审的时候,苏敏祥也没想到,陈善文提出了一个让他感到意外的请求,陈善文说:‘我知道我有罪,而且是死罪,我本人对政府没有怨言,但我有一个请求,我有一个儿子尚未成年,我死之后,他无依无靠恐怕难以为生,陈家世代行医,现在有一个家传的骨科秘方在我手上,我想请求政府恩准我在我死之前将此秘方献出来,并传给我的儿子,为他留一条生路,好让他日后自食其力,也替政府减轻一份负担。’说完泣不成声。这个请求让苏敏祥感到有些棘手,没敢立即表态。回单位之后,苏敏祥立即向公安处作了汇报,公安处又将情况上报到公安厅,公安厅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想先证实一下陈善文秘方的真伪,正好公安厅有一个法官患腿疾多年,厅里便先安排陈善文给他治病,看效果而定。结果不久,这位法官的病迅速好转。最后的结果陈善文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家传秘方竟救了他的命。不久他的死刑先是被减轻为无期,放到玉林泉塘工业社改造,后来又被减轻为有期了,最后就释放了。陈善文那时大约50来岁,中等偏高身材,留长须,言行的确有些郎中世家风范。”
朱和泰说的陈善文就是前文提到的早期玉柴生产的驳骨水和云香精的承传人。陈善文被减刑以后,实际上就成了早期玉柴制药这一块的总工程师,那时候陈善文工作很努力,经常加班加点做配方,不过关于这一点后来也有不同的说法,这种说法是说陈善文很保守,不愿意把配方泄露给外人,所以总是在别人下班之后悄悄配好。但不管怎么理解,驳骨水和云香精成了早期玉柴的当家产品,加快了泉塘工业社和后来的玉林制造厂企业化的步伐是没有争议的。前面说过制药这一块不久就独立了,1956年迁出,现在依然是玉林的一家品牌企业。驳骨水和云香精后来也成了玉林乃至广西的著名工业品牌,至今还在生产。我在玉林期间因为几个指关节曾经有过外伤,加上采访中握笔时间太长,有些疼痛,宣传部李春梅副部长给我拿来一些驳骨水,现在的驳骨水包装简陋,没有一点祖传秘方的神秘样子,价格也很便宜,药效似乎也很一般。关于这一点朱和泰有个解释,这就是朱和泰讲的故事的一个尾声。这个尾声交代了几个人物的下落,一是政府后来满足了陈善文的要求,让他把配方传给了他儿子,这个儿子后来在一个镇上行医,当时叫赤脚医生,据说因为在正骨方面有一套,所以很受欢迎。与此同时,厂里最后也拿到了陈善文的配方,这个配方朱和泰保管了一段时间,后来交给了企管办。二是陈善文本人的下落,“文革”期间,陈善文被押回老家批斗,不久就被斗死了。厂里念他有功,把他的儿子招进厂来,不久因患癌症去世。说到这里朱和泰有些感叹唏嘘,叹了一口气说,当时他数了一下,陈善文的驳骨水是用27味中草药制成的,现在一些贵重药材没有了,只能采购到22种,而且大都是人工种植的,所以药效差远了。
关于陈善文故事的另一个版本是杨学池告诉我的。杨学池曾两度担任玉柴党委书记,这位年逾八旬的老人精神饱满,记忆力出奇地好。关于陈善文的话题是由杨学池的两篇文章引起的,这两篇文章有个背景,当时广西电视台播放了一部根据陈善文故事改编的电视连续剧,片名叫《死囚》,作为长期从事政法工作的干部,杨学池发现其中有不少漏洞,于是一连写了两篇文章,从法律政策的角度谈《死囚》。现在见我对陈善文的故事有兴趣,老人旧话重提,又讲了一遍。杨学池说,陈善文是国民党少校军医,解放初期组织策划玉林暴乱,所以被判了死刑。看押期间陈善文说他有驳骨技术,愿意献给国家。他的意图很明确,想立功赎罪。预审股把情况反映到杨学池这里,他向地区公安处作了汇报,当时处长是洪向东,洪向东说,改成死缓吧,缓期两年,送到泉塘工业社负责搞药水去。后来又把情况上报给公安厅,公安厅也没有不同意见,事情就这么定了,但一开始他们还不完全相信他的驳骨术,就把一条狗的腿打断了让他来医,结果很快就医好了,于是开始重用他。让他一边改造一边做药水。没想到药水出来后很好卖,就开始批量生产。公安处又给他减了刑,而且是逐步减轻,最后提前释放,让他在厂里正式参加工作,传授技术。起初他不愿意外传,后来又说传男不传女,因为他只有一个女儿(这与朱和泰所言不符——笔者)。最后厂里安排了一个和他同姓同宗的青年炊事员跟他学煮药,慢慢跟他建立感情,这个青年叫陈德章。陈善文给他传授了一些配方技术。陈善文死后,陈德章就继续做了下来。
这个故事显然没有前一个故事感人,而且人物关系也有了不少变化,陈善文究竟有没有子嗣,那个赤脚医生和青年炊事员是否是同一个人呢?现在谁也说不清楚,杨学池第一次到玉柴是1958年,此前在公安局工作,对陈善文起初在玉柴的表现也并非亲眼所见。所以故事后续的发展尚值得存疑。不过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它让我们看到了一条大河的源头,一个企业最初的血脉。也看到了一个事物的初始状态。这状态是那么纤细、那么脆弱,万般责任都命悬一线。
那天晚上我回到宾馆再用了一次驳骨水,然后看着我的手,想象着那位美髯垂胸,却一身囚服的郎中世家之后,在50多年以前的某一个夜晚,匍匐于这南国边陲小厂昏暗的灯光下秘密配方的情景,忽然感觉到手头一热,我有些奇怪,是神奇的药效出现,还是玉柴50多年充满忧患的历史沟通了我的神经呢?当然,我更愿意相信后者。一方面我相信一位郎中在其人生最低潮的境遇里创造了他一生最辉煌的历史,另一方面我更相信最近半个多世纪以来在玉林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这是更鲜活的事实——几代玉柴人从没有人才、没有技术、没有资金、没有设备的赤贫环境里起步,从一个国家最艰难的岁月里走过来,自力更生,发愤图强,让一个企业50年后在国内成为行业的龙头,在国外拥有70多个国家的销售市场。超越故事的细枝末节,来看一个故事的结构形态所呈现的意义,得到的才是一个故事的灵魂。我现在得到的应该是我所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