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梦想。当太阳升起,照亮这片海湾的时候,临山面海的小村庄,四处飘起了炊烟。鸡叫声,狗叫声,碗筷的碰撞声……
门吱的一声开了。
脚步踩在风和日丽上,首先是一批年轻人,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他们肩背网具,腰别小渔篓,手提涂马(涂马是木板做的带有一定弧度的涂上交通器具),向海边走去。爷爷、阿爸、阿叔他们兵分两路,腰插柴刀肩背柴担的上山砍山去,肩背犁手牵牛的下田犁地去。女人们也开始忙了屋里的事,再忙起屋外的事。
潮水已经远去,刚露出海面,海涂湿漉漉的,飘着一股水汽。
“下海啰——”阿哥叫一声。
“下海,下海啰——”阿弟阿妹一齐叫起来。飞起来的还有一群刚落入海涂上的海鸟。泼剌剌,将海面上初升的日头都遮住了。
放下涂马,一脚踩在涂马上,一脚蹬在涂泥上,涂马就承载着人轻快地在涂泥上滑行。
那阳光照耀着涂上的浅水洼,发出金灿灿的光芒。洼里的小海鲜乱跳着更诱惑人。小梅鱼,小黄鱼,小鲳鱼,用小网兜一兜就网住了,倒进渔篓里,只听见渔篓里啪啪响,不用担心,渔篓的口子用竹篾安了倒卡扣,鱼儿准进不准出。网兜上糊住网眼的肯定是八条腿的章鱼类的章干和望潮,不要紧,扣下来,也扔进渔篓里。躲在礁石旁,吐着泡泡,爬来爬去的青蟹、白蟹、石蟹,阿哥阿妹们一抓一个准。涂上乱弹乱跳的弹涂很顽皮,人一近了就扑地钻入涂泥中。阿哥阿弟就在前一潮时在涂泥上插上竹筒,当潮水再次退去,人在涂上时,弹涂就纷纷钻进那些竹筒中。提起竹筒,那些弹涂就乖乖进了渔篓。一管竹筒,有时能倒出好几条肥肥的弹涂呢。偶尔也有海鳗在那里游动,抓海鳗是技术活儿,阿哥快速伸手出去,用中指和食指、无名指钳住海鳗。有时用这个方法抓上的可能是海蛇,不过不用怕,海蛇是无毒的,就算是被咬一口也无妨……
就在涂马滑行的时候,阿爸阿叔们正把犁头插入田里。将毛竹丝往空中一甩,“哈——去——”水牛的肩套着牛轭,叫一声,“哞——”,头一低,甩开四腿前行,身后的犁划破了乌黑的土地,泥的浪翻开在犁的两边。有鸟从天而降,落在牛背和牛身后的泥浪里。牛背上的鸟不时飞起了,泥浪里的鸟在那里跳跃着,有泥鳅和虫突然出现,不断成为它们嘴里的美餐。
今天上山砍柴的是爷爷辈。山上的树木参天,他们不需要用刀砍,只是捡拾一下枯枝朽木即可,柴刀是用来砍山路上的荆棘用的。松鼠跳上跳下,一点也不怕人。山雉展示着长长的美丽的尾巴,从一边飞到另一边。野山兔窜来窜去,没有将脖子在大树上撞断,只是中了猎人的捕兽夹,吱吱叫着。老人上前将兽夹打开,兔子红着眼睛一瘸一瘸走了。
太公坐在村口的樟树脚下晒日头,醒来的时候,就快吃中饭了。虽已古稀之年,却依然老眼不昏花,耳朵不聋。他看得见海涂上那些玄孙辈在乘着涂马欢快地滑来滑去,他听得到田野间哞哞的叫声,他甚至看得见近山上那些捡柴禾的人。他眯缝起眼睛,微微笑了笑,又重新合上眼皮。他恍然觉得,当他还是孩童的时候,他的太公就是这样微笑着合上眼睛幸福地晒太阳的。
太公的太公,也是这样晒太阳的。天,山,海,田,村庄,古樟,有人以来,就是这样的。连他们的梦,也是这样做的。醒来的时候,嘴角还带有甜味。
当然,还有噩梦。
从远古的时候开始,这个海湾就没有平静过。台风来袭,有时候,山上的洪水,恰与天文大潮和强风相遇,俗称为“三碰头”。狂风和大浪首先把海上行驶的船打翻,船毁人亡的事几乎经常发生。狂风挟着巨浪,再冲到海岸上来。人修筑的海堤被撕开几个口子,被轻易突破。然后海水长驱直入,冲向山边的村庄。小村庄的老人从有记忆以来,就几乎每年都有海水浸泡的日子。
人与鱼与蟹与虾与鳖共游,房屋倒塌,牲畜毙命,庄稼被淹,连日头也失去了它原有的暖色。
到后来,人多了,高楼林立,工厂厂房鳞次栉比,地却没了,发展空间忽然受到了限制。
据测量统计,地球上的海洋面积占了71%,29%的陆地面积中的一半以上是不适宜人类居住的沙漠。
怎么办?一边是辽阔的海洋,一边是越来越紧迫的陆上空间。
在人类的幻想中,在海洋之下建立永久性的城市,在海洋之上建设飘浮的城市。可这都是幻想。以人类目前的工艺水平和材料水平,还不具备这样的能力。那只是未来的遥远的梦想。
其实,人是最具创造力的,也是最讲究从实际出发的。向大海要田,向大海要地,早在古代就开始了。宁海县这块海域附近修筑海塘,有史可查的最早的是唐朝,那是古代鄞县的一处海湾,那时唐刺史吴谦开九里堰塘。宁海县史上最早记载的是清乾隆二十一年(1756)间修建卢公塘。
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只要遵循自然规律,在适当的地点,采用科学的方式,就能修建海塘,变海涂为陆地。
再不是原来的人山人海的修筑海塘的老方式。
再不是任意地在那里指一个方向,就胡乱在那里填土筑坝。再不是筑了毁,毁了筑,永远地无休无止。
这一天,这片海湾来了一支队伍。人不多,身上的仪器却是十分先进和精良,包括天上的卫星,都运用上了。有很多筑堤的工作是在百里之外千里之外完成的。
这一天,又来了一支队伍。人不多,主要是挖掘机、装载机,还有许多人们叫不出名的机械,都是最先进的。他们身上,浓缩了过去的人山人海,可是,那气势,那阵营,绝对不输。很快地,那条海堤,从几个点同时呈现,同时延长,就如一条龙,渐渐地,就要锁住滔滔的海浪了。
那一天,天乌沉沉的,下着毛毛细雨。可是,恶劣的天气也挡不住神龙前进的身姿。三个巨大的缺口,在数也数不清的装载机的抛石作业下,在许多个为之心跳加快的人的指挥操作下,那条神龙奋力一搏,整条大堤连在一起。
望堤兴叹的海浪远去了。
2011年上半年的一天,天也是阴沉沉的,可是没有下雨,我乘坐着这条海堤建设指挥部的越野车,从堤的北头,一直到堤的南头。
一进入海堤,一看这阵势,让我想起了神话。
堤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堤。我不敢自称是见多识广的人,可是,我之前采访写作过有关海堤的书,独立创作的有两部;2000年左右,为了与人合作另一部关于海堤的书,我到过浙江省内几乎所有的海堤。可是,从海堤的宽度和长度来说,就从没有见过这样的。
我觉得它就是神话里描绘的情景:一个力大无比的神仙,将一座座山并行着摆放在海上,将海隔出一片面积十分辽阔的陆地来。
尽管是越野车,可是行进在坎坷的堤坝上,就如行走在颠簸的山冈上。
整座大堤就在我的面前晃动不止。
那是山在摇。
撼我的是山。
到底是人类的行为创造了神仙,还是神仙的力量赋予了人类?
越野车继续前行。大坝已经合龙了,可是堤面仍在施工。我看见巨大的挖土机,横空伸入海中,那个巨大的抓斗一抓,满满一抓斗海中泥,随着悬空的轨道,缓缓移到堤顶,哗!海泥湿淋淋地落在上面。
沿途,有不少载重车,载着满车石料,轰隆隆,从越野车旁驶过时,车玻璃都颤动起来。这一车石料,如果用肩背人扛,得多少人哪!
从车窗望出去,大堤临海一面,巨大的混凝土冲浪格栅已经安装完毕。可以想象巨浪击打堤坝的情景:来势汹涌的波浪,一经冲浪格栅,尽管浪花四溅,却因能量大大减少,没了刚才那股疯狂。
车经过几座大闸时,都停了下来。巨大的闸门,可以将堤里的积水在退潮时排到海上去。如果堤里养了鱼虾,就可以将涨潮的海水倒灌进堤内去。
车至南端,在一个巨大的宣传广告牌前停住。那广告牌上是整个围垦工程的设计示意图。
那图中碧海静空,大堤呈倒“U”形巍然耸立。堤内,良田万顷,稻浪翻滚,鱼塘连绵,鱼虾丰收;堤外,海鸥展翅,浪白海青;堤上,游人如织,车水马龙……
大堤可挡五十年一遇的潮灾,已经将世代海边人的噩梦排挤在外,人与自然更加和谐相处。
这个海湾即宁海县的三门湾。大堤处在长街镇与力洋镇的海岸线上,这个工程就是下洋涂围垦工程。
这也不是一个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