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有洁癖的画家倪瓒在厕所里铺鹅毛,其作用大概与水银、焦枣一样,似乎中国人特别念记自己别熏着气味,而日本人比较顾忌被他人听到声响,这可能是纸屏板壁不隔音使然,但也关系着日本人的性格。以前读过金子胜昭著《中年还能干什么》,其中有这样一段话:“觉得秃头难看的意识,在酒吧等处的厕所里一边放水遮掩声音一边撒尿的女性意识等,是一个文化,说来都是在日本这个社会中形成的,所以要想改变这类意识,归根到底必须改变这社会,在这一点上,风俗是与政治相接的。”
前些天在《日本企业的悲剧——美国人讨厌日本的真正理由》(霍见芳浩著,光文社1992年刊)里读到这么一个笑话:豪华客船暗夜遇难,唯一的救生艇只载得下孩子和妇女,男子汉们必须浮于海。那么,如何劝说,这些美国人、英国人、意大利人、德国人,还有日本人才肯于蹈海呢?对英国人说:是绅士就跳下去。对德国人说:这是船长的命令。对意大利人说:别跳。对美国人说:你们上保险了。对日本人说什么呢?说:别的人都一块儿跳。这则笑话讥讽了日本人欠缺个性的集团性,而集团性的成因之一,想来就在于处处都顾忌到他人。
一进厕所,关上门,便获得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小小空间。然而,中国的厕所没有门,没有隔成一个个空间,这叫旅行中国的日本人在饱餐了美味佳肴之后大为惊骇,其神色不亚于我们传闻日本温泉有男女混浴,于是中国的厕所也不时出现在日本文学作品里。
女作家平岩弓枝在《无色地图》中写道:“厕所是所谓中国式的。没有门,女性用的也只是一条细长的沟,直通通的。许多美国人一看便废然而返,但毕竟还是有勇敢地亮出屁股横跨沟上的女性。”
男作家宫胁俊三在《中国火车旅行》中写道:“里面漆黑,只有街上的灯光微微透进来。暗中分不清大小,差不多是这儿吧,刚一站定,脚下却有个蹲着的黑影,在吭吭地使劲儿。要是发觉晚了。就会惹出一场是非来。”
世界上食文化形形色色,供排泄之用的厕所文化也同样千奇百怪,岂止诸民族之间各异,即便是同一民族内部也多样,这也与对于排泄行为的羞耻心有关,不能以文明与否的尺度来议论厕所构造的特征。中国的厕所男女分得一清二楚,不像日本那样时有男女兼用者,所以外隔内不隔似乎也问题不大,更何况如李六如《六十年变迁》或阿城的笔记小说所讲述的,北代将领们坐马桶运筹大计,北京百姓们蹲茅坑议论时政,厕所兼作社交场所,这可是极重视情报交流的日本人万万没想到的吧。山路茂则在《便所考现学》中也谈到了中国的厕所,都是听西游归来的人们谈论的;不知他是否如愿,参加“中国厕所视察之旅”,亲眼见识了中国的厕所——也有带门的。
有一位椎名诚,头衔是编辑、作家。编辑,不论语感还是作用,都是他最喜爱的。椎名诚从1979年开始发表所谓“大随笔”,“把在小酒馆里和友人的神聊原封不动地化为铅字”,抓住了广泛的读者层,连连畅销,被推为“昭和轻薄体”的鼻祖。但他很快便宣布脱离风行一时的“昭和轻薄体”,体裁多样化,题材也扩展到海外。写到中国,便写到厕所,是高级饭店的,他被服务员一声响亮的“你好”弄得无所措手足。可不,出恭的当儿,还是免了“礼貌服务”的好,就像军人那样,在厕所里见到首长是不必敬礼的。
在电视上看到过几位大富翁的厕所,铺金嵌珠,让石崇也自愧弗如,那是一种享受吧,但对于有些人来说,厕所还别有功用,最多的是用作书斋,价值当然在“化妆”之上。日高敏隆是代表日本国国家水平的动物学家,精通二十余国语言,他自己说全是在厕所里学的。从中学三年级开始,“只是大便时读外语书”,别的时候一点也不学,竟取得如此成绩,莫非真像是某位精神分析学家所论证的,在厕所里读书是最适宜的行为,读书可以把排泄而失去的东西补回来,保持平衡。排放糟粕,补充知识,何乐而不为呢。
吉川英治与《三国志》
《三国志通俗演义》在日本翻译出版已三百余年了。
1689年至1692年,京都天龙寺僧人义辙、月堂兄弟以湖南文山的笔名用文言体日文译成《通俗三国志》,刊行于世,先是在上层社会,随后在民众间也流传开来。从此,无论两国文化交流是好是坏,日本一直与中国共有这部古典文学作品。对于中国历史,大概日本人最熟知的就是三国时代吧。法国文学研究家、评论家桑原武夫(1904—1988)说他反复读了二十多遍,这是读别的书从未有过的。流行的译本主要有立间祥介译《三国志演义》(据毛宗岗本,平凡社1972年),小川环树、金田纯一郎译《全译三国志》(以毛宗岗本为主,参照弘治本,岩波书店,1982—1983)、村上知行译《全译三国志》(据毛宗岗本,社会思想社,1980—1981)等。
不过,一般日本人说到“三国志”,并不是罗贯中的《三国志通俗演义》,更不是陈寿的《三国志》,那是指吉川英治的小说《三国志》。吉川英治“少年时熟读久保天随的演义三国志”(全称是《新译演义三国志》,至诚堂书店,1912年),1939年至1943年他依据《通俗三国志》等译本,用现代感觉进行再创造,把中国的古典名著改写成日本人所喜闻乐见的大众小说,连载于《中外商业新报》,再由讲谈社出版单行本。从此以后日本人读“三国志”就大抵是这个“国民文学”了。中国文学研究家立间祥介讲过一则笑话:他翻译了《三国志演义》,有读者来信斥责他不忠实于原典,因为跟吉川英治的完全不一样。这位读者很有点猛张飞,但由此可见,吉川英治的“翻译”是和原典《三国志通俗演义》大不相同的。
吉川英治在“序”中说:“我并不做略译或摘抄,而要把它写成适合于长篇执笔的报纸连载小说。刘玄德、曹操、关羽、张飞等主要人物,都加上自己的解释和独创来写。随处可见的原本上所没有的词句、会话等也是我的点描。”于是,我们读到了这样的开篇:
后汉建宁元年。
距今约一千七百八十年前。
有一个旅行者。
除腰间佩挂一剑之外,浑身褴褛不堪,但唇红眉清,更双眸聪慧,两颊丰腴,时时隐含微笑,总之,绝无猥琐低贱之相。
这就是刘备。后面出场的还有一个叫鸿芙蓉的姑娘,还有刘老太太。这位“亲孝行”的刘备为买母亲所嗜好的茶叶,遭遇“黄巾乱贼”,多亏张飞搭救,便以家传宝剑相赠,惹得刘老太太摔壶教子,教训他立志再兴汉统。某文学博士说:“三国志的世界是男人们的世界,但背后还有个女人的世界。”在吉川英治《三国志》中女人都跑到前台来。全书分桃园、群星、草莽、臣道、空明、赤壁、望蜀、图南、出师、五丈原十卷,最后还有一卷“篇外余录”。
吉川英治说:“孔明一死,呵笔的兴致和气力顿时都淡弱了,无可奈何。”不仅是他,几乎所有日本制“三国志”都是到“星落秋风五丈原”(土井晚翠的名诗,充满伤感,构成日本人对诸葛亮的感情基调)便戛然而止,这可能造成了中国文学研究家中野美代子所说的“中国人喜欢张飞而日本人喜欢孔明”。她还说,“近于妖”(鲁迅语)的孔明更符合日本人避免明确性、有点喜欢神秘气氛的特质。曾有过调查,诸葛亮是中学生心目中的第九位英雄人物。多少年来,诸葛亮的事迹对日本人的忠孝观念、道德涵养有极大影响。
吉川英治之外,还有一些现代作家写有各种各样的“三国志”小说,如武侠小说家柴田炼三郎的《三国志》、历史小说家陈舜臣的《秘本三
国志》等,但都远不如吉川英治的《三国志》普及。
吉川英治生于1892年,七岁开始接触《十八史略》等汉籍,十岁就热衷给杂志投稿。因家道中落,十一岁辍学,从此干过印刷工、修船工、画匠、记者等种种营生,同时自学不懈,据说把百科事典读过五十来遍。三十四岁时在《大阪每日新闻》上连载《鸣门秘谱》,一举成名。评论家、小说家木村毅(1894—1979)甚至认为他“超过法国的大仲马”。笔耕五十年,多数作品是“故事新编”。1962年去世,使数学家、随笔家冈洁“觉得大东京都褪色了”。生前身后,全集一再出版,最新版本是讲谈社1984年出齐的“吉川英治全集”,计五十八卷,责任编辑是他儿子。
吉川英治的名字不曾从读者的书单上消失过,每代人都爱读,尤其是走上社会的男子汉们。就经久不衰这一点来说,能够和他比肩的只有大文豪夏目漱石。代表作《宫本武藏》在美、英、法、德等国翻译出版,颇为畅销,欧美人想从中窥探日本人的哲学思想。倘若把吉川英治《三国志》和罗贯中《三国志通俗演义》对照来读,加以研究,一定很有趣,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差异会显现无遗。吉川还写有《新水浒传》,1958年1月开始在讲谈社月刊《日本》上连载,惜其未竟,终成绝笔。在随笔《小说的题材》中他说过:“写完《新平家物语》,有了空闲,于是这个夏天在轻井泽重读自少年时代就耽读的《西游记》,得以展开幻想的翅膀,其乐陶陶。”他也曾打算写一部《现代版西游记》来的。
吉川英治《三国志》至今仍是人们的必读书,但近几年的“三国志热”却更为现代化。这股热潮兴起于1983年NHK电视台播放木偶剧《三国志》(此前还播放过动画片),而后电子游戏《三国志》上市,更推波助澜。不过,“三国志”的战斗历时二百多年,人物超过三百多个,玩电子游戏不易掌握,难以尽兴,所以,尤其是大学生,更喜欢看漫画《三国志》,不仅看起来津津有味,而且还可以收集电子游戏机攻略所需要的资料。这套漫画的作者是横山光辉,共六十卷。中央公论社曾翻印香港版三国演义漫画,似销路平平,大概是因为没有像《中华料理》那样改造得适合日本读者的口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