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濑户内海经关门海峡西出东海、黄海,那里是河豚的主要渔场。海峡北岸的下关(过去也叫赤间关、马关)是河豚城,集散全国80%的河豚,大头娃娃似的河豚造型到处可见。1592年,统一了日本的丰臣秀吉集结大军,出兵朝鲜,“假道入明”。那些从山沟来的士兵途经下关,不知好歹地大吃河豚,出师未捷身先死,恨得丰臣发出禁食令。明治政府也颁布法令,食河豚者处以拘留或罚款。下关有一旅馆名春帆楼,偎山临海,伊藤博文来游。女店主是眼科医生之妻,有法不依,为这位首任总理大臣料理了一席河豚宴。他大快了朵颐,或许又想到天下百姓,命山口县令解禁,春帆楼便成了河豚料理第一家。时当1888年,黄遵宪四十一岁,前一年《日本国志》脱稿。到了1895年,伊藤博文选定春帆楼,与我大清议和全权大臣李鸿章谈判,签订了赔款割地的条约,是为中国人憎恶日本之始。当时李鸿章还挨了一枪,弄得伊藤只好做出点让步,但不知请没请中堂大人吃河豚,待考。昭和天皇也曾下榻春帆楼,他当皇上之余还研究鱼类,却不能品味河豚,因为厨师虽持证上岗,只怕万一。
大概宋代颇盛行吃河豚,比苏轼早生三十多年的梅尧臣也有诗:“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日本吃河豚讲究在天寒,那时节河豚正处于排精产卵前。某些品种有溯河性,“欲上”中国餐桌时就到了春暮。如今人工养殖发达,自然的季节性美感日趋淡化。它肉白味淡,正合乎日本尚白好淡的传统。传闻虎河豚最为鲜美,其实,决定其味道的是那种用橙汁调制的酱油,各店秘制,竞争食客。再加些切碎的小葱、带点红辣椒的萝卜泥,酸溜溜的,入口特别爽。不消说,日本人吃鱼的首选是“刺身”。
河豚生肉片厚了嚼不动,必须切得薄薄的,在青瓷大盘上平铺成菊花或仙鹤图案,还透出盘底色彩来。我更爱吃火锅,虽然净是剔去好肉的骨头,配些茼蒿、豆腐、白菜什么的。从下酒来说,凉拌皮丝(热水焯过的)或皮冻再好不过了。酒当然喝烤鳍酒——把干燥的河豚鳍用炭火烤得将焦未焦,放在杯子里,注入烫得很热的清酒,闷一会儿,揭开盖子便飘出一股子异香。喝到微醺,然后才能体味到“杂炊”收场有多么惬意。那是在剩汤里加入米饭,打个蛋花,洒些碎葱,佐以梅脯咸菜,吃法似寒素,却也有原汤化原食的意思。河豚的卵巢毒最大,居然也被日本人糟渍成“天下绝品”,是金泽的名产,可惜还不曾尝试。
阿城在《常识与通识》中谈到吃,说“若到日本,不妨找间餐馆(坐下之前切记估计好付款能力),里面治河豚的厨师一定要是有‘上岗证’的。我建议你第一次点的时候,点带微毒,吃的时候极鲜,吃后身体的感觉有些麻麻的。我再建议你此时赶快做诗,可能此前你没有做过诗,而且许多著名诗人都还健在,但是,你现在可以做诗了。”如果让我来建议,那么,你最好在进入之前估计好付款能力,此事很容易,非常大众化的“虎河豚亭”门口就摆着菜码,惟妙惟肖,明码实价是日本人经商的一大特色。坐下之后再起身走人,不大合乎常识或通识,虽然是老外。
港人蔡澜通晓日本食色,据他说,若认识店家,也许给你尝一点毒。我不认识店家,也不去确认厨师有无“上岗证”——侨居日久,已丧失国人特有的高度警惕性,所以身体感觉没麻麻的。但也做了诗,是烤鳍酒喝多了,晕晕的,曰:“如蛙如虎气如鼓,无奈人间好刀俎;生猛不闻鱼有声,满盘拼作秋菊赋”。
鱼的吃法
春寒二月,我自东瀛归。和友人欢聚,似乎大家要给我一个表现一年土二年洋的机会,几次都特意点了三文鱼。确实,我爱吃生鱼片,但不是去日本之后才习惯的,而是早年在图们江边生活时就有所嗜好了。眼下京城里时兴这道菜,像是从日本引进,很有点破人钱财。一只对于餐桌来说不算小的木船端上来,鲜艳的橘红色肉片摆在皑皑碎冰上,煞是好看。我偏要杀风景,笑道:这个名字叫得好,“三文”,在日语里是不值钱的意思,不知日本人吃过北京烤鸭之后,从菜谱上看见这几个汉字作何感想。
三文鱼,大概是英语salmon的音译,它就是我们古已有之的鲑鱼。在“日本料理”中,三文鱼算不上名贵,如今从挪威等地输入的货色日见其多,便到处叫着“沙蒙”。既是舶来品,“国民”就有些瞧它不起,以致比用汉字表示的国货“鲑”大大地便宜。日本人用假名表示外来语,似乎也不无划清界线的意思,而我们翻译外国词,染黄皮肤、弄矮鼻梁,看不出外来语模样,未免有违了无一字无来处的古训。我的家在东北,早就知道有这种鱼,说不清具体的种类,舆论一律地叫它大马哈。别梦依稀,在神州只剩下六亿舜尧的岁月,无法多识草木鱼虫,自然也忘掉了大马哈鱼。它产于黑龙江流域,该称呼可能是土语。到了生殖季节,雄鱼两颌相对弯曲,所以日本俗称它“鼻曲”。三文鱼宜生吃亦宜烧烤,真可以脍炙人口。为明治天皇画过肖像的画家高桥由一(1828—1894)有一幅静物画传世,画的是一条鲑鱼,肉被削去一片,挂起来晾晒。熏制的鲑鱼,色如干枣,冬天里下酒尤妙。大概有感于它的洄游习性,日本有岁暮送盐渍鲑鱼的礼俗,动人乡愁。
“饮御诸友,炮鳖脍鲤”,是《诗经》里歌咏的,可知周代之初人们曾大吃鲤鱼的鱼生。日本人生活在汪洋大海中,生吃鱼贝,无须向谁学,但话题一扯到文化上去,就不能不言及中国的影响。他们早先也是把此类吃法叫“脍”(或者用鱼字旁,似本来有鱼贝和鸟兽之分),又写作“生酢”,不妨认为“脍”的发音就是“生”和“酢”的合成。吃脍要用酢(醋),如《本草纲目》所言:刽切而成,故谓之脍,凡诸鱼之鲜活者,薄切洗净血腥,沃以蒜齑姜醋五味食之。《礼记》上说:“肉腥,细者为脍,大者为轩。”治鱼为脍,必先轩之——先切成片,再往细里切,孔夫子就不厌其细。他死后一千八百年,征夷大将军足利尊氏在京都城里一条叫室町的小路北头开设幕府,架空了天皇,史称室町幕府。
公元1432年,第六代将军足利义教给明朝写国书,自称“日本国王臣”。他为人骄横,经常戏弄赤松满佑。满佑虽然长得像武大郎,却是统领三国的守护,传闻义教要褫革他的职权,赏给像姑赤松贞村,忍无可忍。某日,请义教来家里饮酒看戏。当红的能剧名角音阿弥表演《鹈饲》,看得义教把脖子渐渐伸出去。不料,满佑的手下一刀砍过来,血溅宴席。想来那宴席上就摆着“切身”。室町年间已不兴吃“脍”,吃起了“轩”,就叫做“切身”。吃法有变,原因之一据说是那时造出了酱油。吃“脍”要把醋等作料浇在细细的肉丝上,“切身”则大片大片地蘸酱油吃,如狼似虎,吃相蛮适合武士。不过,他们杀人不眨眼,却忌讳斩首剖腹的“切”,见此字不忍食其肉,因而把“切身”改作了“刺身”,以至于今。
鱼肉软,切脍颇需要功夫。苏东坡有诗咏之:“运肘风生看斫脍,随刀雪落惊飞缕。”操刀切脍,宋代称他们为“脍匠”。欧阳修在汴京做官。他是江南人,想吃脍的时候就拎上鱼去梅尧臣家,因为梅家有一个老婢善切脍。切脍难,切轩也不易。除了硬生的鱿鱼之类,“刺身”一般都切成片状,所以译为生鱼片比较妥帖。日本有一种刀,细而长,叫“刺身疱丁”,专门用来切“刺身”。说来日本菜料理得过于原始,厨师唯有在“刺身”上施展刀功。清李调元《南越笔记》云:粤俗嗜鱼生,以初出水泼刺者,去其皮剑,洗其血腥,细刽之为片,红肌白理,轻可吹起,薄如蝉翼,两两相比,泛以老醪,和以椒芷,入口冰融,至甘旨矣。日本吃“刺身”,通常只有河豚切得薄如蝉翼,能透见碟子的花纹,其他则轩之。鱼片要切得成形,摆盘也讲究造型。鱼片下面铺垫些白萝丝,搭配一两片紫苏叶、一小撮海菜,不仅美观,清口,而且有助于消毒消化。这些配角叫“妻”;日本有一句谚语“刺身的妻”,意思是聊胜于无,有也无足轻重。超市卖“刺身”,也配上绿叶黄菊,价廉,只不过都是塑料的了。
说到日本菜,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刺身”,其实,这种“料理”是18世纪才普遍吃开来。那时节“刺身”切得很大,半尺长,三寸宽,简直像瓦片一样。“刺身”是关东(东京都及其周围六县)的叫法,关西(京都大阪一带)呼之“作”。京都离海远,只好吃琵琶湖里生息的淡水鱼,所以过去有一个说法:“刺身非鲤鱼莫属”。东京的前身叫江户,是幕府所在地,那里的说法是“鲣就是刺身,刺身就是鲣”。鲣本来是不入流的鱼类,但因其读若“胜男”,在武士的嘴里就身价百倍。19世纪初,金枪鱼(日文写作“鲔”)渔获大增,人们也吃起了“鲔刺身”。被“刺身”的东西不单鱼贝类,还有马肉、牛肉、鸡肉等。马肉“刺身”,日文是写作“马刺”,吓中国人一跳。
杜甫在天府之国的绵州江边观渔。渔夫们打上鱼来,当场脍之,他就歌吟:“饔子左右挥双刀,脍飞金盘白雪高”。在日本的海港渔村,这种情景如今也不鲜见,虽然手艺没那么高超。中国人见了,不由得嘀咕:日本人生性。我们中国人喜欢对食物大肆加工,以显示人定胜天,脍或轩的古老吃法就渐渐衰微了。“刺身”的正确吃法不是把芥末加进酱油里搅浑,那样,芥末和酱油的味道都减半,而是在鱼片上面放一点芥末,下面蘸酱油。我爱吃三文鱼“刺身”,嚼在嘴里有一股异香,而金枪鱼没滋没味,河豚只有点发甜罢了。不过,秋风起,我思念的是烤鸭或者涮羊肉什么的。